片桐怜花正準备回教室,却不由得愣住了。
数学的钓井正信老师正从对面走过来。
和平时一样,像石像一样面无表情,视线固定在正前方,纹丝不动。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穿着老旧的茶色外套和白衬衫,以及深沙色的裤子。手臂下夹着出席册,脖子前伸着走路的僵直姿态,简直就像个机器人一样。
去年怜花进学校的时候,钓井老师的外套肩部,总是会落满了粉笔灰,因为总有人对他恶作剧,他打开教室的门黑板擦就会掉下来。之后不久,晨光学院町田高中就把黑板换成了白板,这个恶作剧也就自然消失了。
名叫东出的喜欢恶作剧的男生从二年级五班的教室走了出来,模仿专业棒球投手的姿势,把纸团扔向了钓井老师。纸团直接打中钓井老师的头,弹了起来。从教室窗口探出头看热闹的学生们鬨笑起来,钓井老师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一样,步伐丝毫不变。
怜花皱了皱眉,但因为不想跟他扯上关係,就轻轻点了点头準备从他身边溜过去。本来别人对他打招呼他也是不会有反应的,不知为何钓井老师在这个瞬间,看了怜花一眼。铁框眼镜背后一双丹凤眼动了动,从小得出奇的瞳孔中散发出锥子一样尖锐的视线。
怜花吓得立刻移开了视线。
以貌取人是自己做讨厌的事,况且,有传闻说钓井老师有心理疾病,上班的时候都要先吃镇定剂,否则连课都上不了。把这种人当作嘲笑欺负的对象,真是不可原谅。
但是,钓井老师可能有些不同,怜花这样感觉到。
有时,会觉得他不管被学生们怎么捉弄,都不痛不痒。
这个人,似乎陷在某种绝望的深渊中一样。所以,平时想要打起精神过日常生活都很困难。
儘管如此,也绝对不能惹恼钓井老师。这是自己下意识中给自己的警告。
怜花的印象中,钓井老师就像躲在泥潭里闭着眼睛,丝毫生气都看不出来的巨大鳄鱼。对在自己周围乱飞的苍蝇丝毫不在意,但就在大家都无法预测的时机惹怒了他的话,在那个瞬间就会张开巨大的嘴,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咬过去……
当然,这只是自己擅自的想像,从以前开始就想像力过剩这一点,怜花自己也有充分的自觉。
不过,小学六年级的经验,把她的想法彻底改变了。那个时候,学校有个中年男老师特别受欢迎,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信任,但怜花对他却感到无法言状的恐惧。这个老师,看我们的眼光很古怪……是根据一般人都不会在意的一些小事、一瞬间的眼神和态度、声音等积累起来的情报,在无意识之间所引导出的警告。
无论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周围其他人,都完全不能理解怜花的恐惧。为什么会把那么温柔的老师想得这么邪恶呢?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理是扭曲的,才会用这种扭曲的眼光看人呢?这才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是,之后不久,这个男老师便突然离开了学校。告诉学生的原因,是因为私人问题这种暧昧的说法,不过,真正的理由很快就传开了。这个风评优秀的老教师的真面目,是个变态萝莉控罪犯。他登上讲台并常年坚守教师岗位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把小女孩当作性祭品。遭到他毒手的两名同学,不知不觉中也都转校了。
那个时候,怜花醒悟了。
学校并不是保护学生的圣域,而是被弱肉强食的规则所支配的生存竞争场所。为了从这里平安生还,需要天生的好运、儘早察觉危险的直觉、或者是足够自保的暴力型才能。而自己所拥有的,只有直觉而已。
进了这个学校之后,触发直觉警铃的,有四个老师。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多,有段时间感觉了无生趣,并认真考虑了要不要转去其他学校。
最开始是体育课的园田老师。
这个人为了提高暴力的技术这种奇怪的目标而生的。这一点她立刻就察觉了。不过,为什么为了这种目标而奋斗呢?完全无法理解,但怜花所恐惧的,并不是他强壮的肌肉,也不是他巨大的拳头。而是到了关键时刻,这个巨人肯定会毫不犹豫空手就把对方杀死这种强烈的想法。虽然他身为二十一世纪的老师,但他的精神跟战国武将并无差别。这种反差已经超过了不对劲的感觉,可怕得腿直发抖。
另外一个体育老师柴原老师,和园田老师相比,是比较卑微的存在。但作为现实中的威胁,却比园田老师更麻烦。他的小脑子里,除了和猴子一样骯髒的慾望,以及想要折磨别人这种施虐欲求以外,什么都没有。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的品行恶劣,为什么还能继续当老师呢,只能说是个迷。总而言之,留心不要跟他有任何接触就好。
关于这两个人,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应该都有类似的想法,但对于剩下的两个人,怜花所感到的恐惧,却没有人能理解。
怜花只对一个人提起过对钓井老师的恐惧,对方是自己中学时期的闺蜜小野寺枫子。
枫子的性格开朗人见人爱,和挑朋友的怜花正好相反,不过,不知为何两人一见面就非常投缘,立刻就要好起来。髮型也是一样的波波头,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时候,常被人说像双胞胎一样。听了怜花的话,枫子还以为是笑话,露出雪白的牙齿正準备笑,看到怜花严肃的表情,又担心地皱紧眉头。
「嗯,他确实感觉很诡异,但你也想得太多了吧。钓子[注]能干什么呢?」
注:钓井的日文读法是tsurii,学生们把两个i变成长音,给他取了个tsuri-的外号。
钓子是钓井老师的外号。
「虽然还不清楚……」
「要这么说的话,猫妖不是更恐怖么。光是听到那个笑声,就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枫子皱了皱鼻子做出很冷的样子。
「猫山老师没有什么危险啦。」
也没有什么益处就是了。怜花在心里加了一句。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不过钓井老师完全不同……吶,小枫,绝对,不要惹他生气比较好噢。」
枫子虽然表情还是不太明白,但她也知道怜花直感的敏锐程度,似乎对钓井老师的看法,也稍微有所改变。
「嗯……对了,钓子有时不是会记笔记么?有人说是在给态度不好的学生计分呢,只减分不加分。」
「很有可能。」
听她这么说,怜花也觉得确实有可能。否则,总不可能是在记录博客上看到的笑话吧。
「哦……不过这只是学校的传闻啦。然后,分数减到头的话,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不过,钓子不管学生怎么闹也不会生气,最近大家也觉得无聊,都不说了……不过,还有件有趣的事哦。猫妖值班的时候,每次巡查背后都有几百只猫的亡灵,一边喵喵叫一边跟着他呢!课外活动延长,很晚才回家的学生说确实看到了呢!」
关于最后一个人,连对闺蜜枫子也不能说。
只要稍微透露一点,就会引起对方强烈的怒火。不光是枫子,以ESS为首的班上大部分的女生,都是莲实忠实的信徒。
怜花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莲实圣司这个老师有偏见,应该说,刚开始的时候,对他的印象是热情开朗,行动能力强,又很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
不过,他到任第一年就加入学生指导部,怜花看着他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心中渐渐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人,莫非能看穿别人的谎言?
最开始有这个想法,是在一次丢钱事件中,两个学生争吵起来的时候。虽然被怀疑偷钱的学生一口否定,但因为以前有过盗窃的前科,大家都认为是他乾的。
怜花却直觉他没有说谎。
而且,莲实老师也立刻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并不是为了教育目的而假装相信对方,而是真的确信他没有说谎。
之后不久,本以为丢失的钱又找了回来,只是误会一场,这件事之后,其他人对莲实的信赖越来越深厚,但怜花看莲实的目光,却开始混杂着疑惑。
莲实老师确实拥有读心术一样看穿谎言的能力。但是,却不觉得他是自己的同类。总有一种无法莫名的异常感觉。
探求理由的过程中,一种可怖的念头开始发芽。
正相反的两端反而会很相似,莲实老师,说不定,因为和自己正相反,才同样能分辨谎言吧?
能够正确揣测别人的内心想法的,大多数都是感情丰富的人。通过代入对方的感情,来想像其内心想法。不过,她意识到莲实的情况正好相反。他之所以能看穿谎言,恐怕是因为他自己对谎言太熟悉了,而且因为完全不代入对方的感情,所以也不会被迷惑。
这个想法一开始萌芽,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很可疑了。
无论是他爽朗的笑脸,还是对学生的关怀和照顾。
自己的班主任,现在,成了片桐怜花,最无法理解的存在。
走过钓井老师身边回到教室,刚坐下来,一个女生就站到了面前,抬起头,看到了个意外的人。
「跟我来。」
安原美弥扔下这句话,转身走出教室。怜花没办法,只能跟了出去。
美弥走过走廊,走进了女厕所。怜花心想,我刚从这里回来呢。
美弥走进厕所的时候,本来在厕所里聊天的女生们,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全都是一班的学生。
「你们都出去。」
美弥横眉冷眼把下巴一扬,女生们立刻撤了出去。
只剩两个人之后,美弥站在镜子前,似乎把怜花忘记了,只是把弄着自己的头髮。
「那个……安原同学……」
怜花犹犹豫豫地开口,想要问她为什么把自己叫出来。
「是你吗?」
美弥看着镜子,平静地说。
「哎?」
「我再问最后一遍,是你吗?」
怜花咽了咽口水。问题的意思很明显,为了不真正惹恼美弥,现在还是老实承认比较好。
「嗯。」
美弥转身看着她。
「嗯……我还在想如果你再装傻要怎么教训你呢。」
美弥慢慢走近,站在怜花的眼前,露出令人发毛的微笑。身高明明都差不多,长得也很可爱,浑身却散发出凌厉的压迫感,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的同学。
「那,为什么你要跟莲实实打小报告?」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少废话,我问你原因呢。」
美弥冷言冷语打断怜花的话。
「因为柴原做的事不可原谅。」
「哦……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啊?」
美弥的脸逼近眼前,怜花低下头。
「……性骚扰。」
突然头髮被用力拉住,怜花被迫抬起头。
「这个词不準再说!再有下次,你就没命了!」
「……嗯,知道了。」
怜花近距离看着美弥的眼睛,心念一转。美弥,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生气。
「算了,这次幸亏结局不错,就饶了你。不过,下次再擅自行动的话,心里有数吧?」
美弥爽快地放开了怜花的头髮,有些出乎意料。冷静下来观察一下,就发现她嘴角微微上扬,可以说是心情很好呢。
「安原同学……已经,没关係了吗?」
怜花鼓起勇气问道。
「啊。没事了,所以,你也全忘了吧。」
美弥似乎很不耐烦。
「还有,不準再接近莲实实,知道了么?」
「嗯。」
美弥瞥了她一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走了出去。
怜花走出厕所,在附近站着的两个男生立刻聚了过来。
「怜花。没事吧?」
高个子的早水圭介露出担心的表情问道。他颧骨突出下颌狭细,和同年龄的男生相比,长相和性格都比较成熟,私底下很受女生欢迎。
「嗯,你们俩怎么了?」
「班上的人跟我说怜花被安原叫到厕所里去了,她没打你吧?」
「嗯,没事。」
心跳还有些快,不过总算平静下来了。
「我们也不能进女厕所。不过,如果听到叫声的话,也不準备管那么多直接冲进去了。」
夏越雄一郎鬆了口气。他长了一张人兽无害的圆脸,体型有些胖墩墩的。
圭介和雄一郎在一年级的时候和怜花同班。这两个人虽然体型和性格都正好相反,但在室内五人足球爱好会中变成了好朋友。他们的座位在怜花的两边,被他们俩的对话夹在中间的怜花不知不觉也开始插嘴吐槽,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包括怜花在内的三人小组。只有圭介选了理科,所以二年级的时候进了一班,而怜花和雄一郎选了文科,正好(?)一起进了四班。
「那,安原找你干什么?」
圭介问。
「没什么啦。别再问了……就是女生之间的事。」
并不是害怕美弥,而是不想跟男生讨论这些事。
「女生之间的事啊……真搞不懂。」
圭介叹了口气。
「嗯,不想说的话也无所谓。但是一旦觉得不妥就要立刻告诉我们哦。」
「嗯。谢谢你们。」
怜花感激地看着他们俩。她相信他们在自己的危机关头,真的会来帮助自己。
「不过,还是圭介的事更加不妥吧?」
「什么啊……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圭介皱起眉头,抱着手臂小声说。
「作弊[注]。这次的期中考试,你还打算干吧?」
注:作弊在日语中一般称为カンニング(Cunning),但并不符合英文用法,所以下文圭介才会这样纠正怜花。
「笨蛋。你说什么啊。居然在这种地方……」
圭介慌忙想要捂住怜花的嘴,但怜花立刻跑到圭介抓不到的地方。
「事到如今还怕什么啊?连我都听说传言了,说明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啦。」
「那也不能……啊。另外,Cunning呢,只是单纯的头脑狡猾的意思哦。Miss Katagiri!考试Examination中所进行的不公正行为呢,是Cheating才对哦!」
圭介突然变了态度大声说。偶然路过走廊的女学生们看了看这边,一边嬉笑一边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