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 负犬小说组
原着:恩田陆
图源:桜羽
录入:Lafrente
五月一日,一个星期三的早晨,坂井美野里听说了那个奇妙的谣传。
她在拂晓时分突然睁开眼睛。她原本是个非常爱睡懒觉的床虫,每天早上,总是被母亲那恐怖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像是在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她就这样,硬撑着去上学。可是,一年中总会有几次,自己的肩膀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拍打后吓醒过来。
孩提时代,总觉得夜晚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晚上十点开始,NHK频道里会播出一个名为「新闻解说」的节目。美野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别讨厌那个节目的片头曲。时至今日,她都能记起那曲子开头四小节的旋律。之后的旋律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究其原因,是由于她从来没有听过后面的音乐的缘故。因为只要那个音乐一响起,爸爸妈妈肯定要摆出一副狰狞的表情,朝美野里转过身来:「好了,快去睡觉。」过了十点、再过了十一点,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呢?那是不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呀?更不用说过了午夜的世界,那真是一丁点儿都想像不出了。上了初中以后,因为要複习迎考,第一次熬夜过了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心中甚至翻腾起了一股难以言状的罪恶感。那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明明知道有「在深更半夜是不能照镜子」的说法,内心却又偏偏想看,于是战战兢兢地朝卫生间的镜子里偷看了一眼,结果被镜中自己那惨白的面容吓得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然而,黎明又呈现出别样的不安。它让人产生负罪感,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它充满了紧张感,令人不得不屏息凝神;它会使人发出不可捉摸的悔叹:「哎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这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美野里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一动身子,某种魔法将会解除。透过微露的窗帘缝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白。那片风景中,所有的生物都在沉默,新世界的帷幕又将拉开。
为什么我这么早就醒了呢?美野里思考着,她的意识是模糊的,但有些部分又特别清醒。昨晚倒是睡得相当晚,原本打算「就读一点」的推理小说,可是一读起来就「不能自拔」了。《绿色危险》真有意思啊,一定要让弘范也来读一读。
为了把这本书清楚地介绍给弘范,她在脑海中反覆回味着故事的梗概,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空逐渐变亮,不断释放出耀眼的白光,今天的好天气有指望了。
明白了,美野里突然睁开了眼睛。
用平凡的语言来表述的话,就是:总之,春天来了。
美野里从二楼的房间走了下来。看到女儿今天没叫早就起来了,母亲吃了一惊。母亲把平时总是不好好吃早餐、今天却把早餐很快消灭得一乾二净的女儿嘲弄了一番,又责备女儿在初春时节不该穿上单薄的衣服。美野里没有理睬母亲,早早地出了家门,在离目的地还有两站远的地方提前下了公交车。她一时兴起,在红川的堤岸上优雅地散起步来。
清晨的阳光在匆匆忙忙地流淌着的河面上刺眼地闪烁着,要是把手伸进水里,一定是寒冷刺骨吧。美野里用难以言表的高涨情绪,把视点聚焦到远处的风景上。这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然而真正的春天似乎已经降临此地了。山的颜色变了,田里的水色也起了变化,离地面数十公分的地方,彷彿悬浮着一层浅桃色的空气,正轻轻融化着万物的轮廓。在浅桃色的融化下,天空呈现出暖融融的绿色,迷濛中那绿色似乎正露出笑颜。那纯真的色彩,引得单纯的美野里欢欣无比。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高高地伸出双手拥抱天空。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全身心热爱着故乡的她,曾在年幼时,也咒骂过自己的不幸:为什么自己出生在这么个乡村,为什么自己得生为一个容貌丑陋的日本人?曾和姐姐两个人把脚伸进被炉里,出神地看着电视里的奥黛丽·赫本、阿兰·德龙等明星们惊人的美艳和俊朗,无限感慨。电影结束后,依旧陶醉其中,望望对方那张扁平的面孔,瞅瞅穿在身上的短棉上衣,看看从屋顶上垂挂下来的灯伞,强烈的幻灭之感涌上心头:啊啊,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美国人或者法国人呢?儘管日本被誉为治安最好的国家,儘管日本的技术和经济都是一流的,可是哪一点都宽慰不了自己。这副糟糕的长相,穷酸的气质,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为什么自己不是生在美国或法国,而是降生在这「谷津」?在被这个不合理的疑问折磨得心烦意乱的时候,「等等哟」,她心里的其他疑问又翻涌了上来。说起来,这个家、这个城镇、这个日本味十足的恬静风景的空间延长线上,怎么能让人接受有巴黎、纽约存在的事实呢?也许那都是骗人的,那些电影中的场景其实只是冒牌货或是人造品,也许就是文娱汇演上用的纸糊道具。那些俊男靓女都是些做工精美的娃娃,甚至还有可能是爸爸妈妈在银屏外悄悄地操控着他们呢!这种疑问至今仍隐隐地在美野里的心底纠缠不休。
春天不仅带来了令人心旌摇动的华美,还带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不安。
美野里追索着记忆,记得自己曾经历过这种不安。对了,那个时候第一次顿悟到:大家都和自己一样思考着问题,和自己一样具有所有的感情,而且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不能理解他人的思想。那时,不也是感到了这种类似恐怖的不安吗?大概——也许——不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吧?姐姐,妈妈,也和我一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定——肯定,其他人也和我是一样的…一
如今,在美野里内心的某个角落,仍能隐隐感到那时的不安。它像个抓不住的冰冷而巨大的黑影,从心头掠过,令她不寒而慄。但是,她明白自己不得不这么一直走下去,不能偏向岔道。那冰冷的不安如此巨大,以至于目不能收,美野里刚一触及它,便被它的冰凉刺骨所震慑。
「呀——」、「不是吧——」,少女们刺耳的惊叫声将美野里拉回了现实。不知不觉中她来到如月大桥旁。大桥的人行道上,充溢着上学去的高中生们热闹的声音。少女们似乎有意要让走在附近的男生们听见她们的谈话,愈发尖起嗓子说起来。面对这种矫揉造作的场面,美野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走上大桥。
就在此时,脚下发出唰拉的声响。那个坚硬的触感霎时让美野里止住了步伐。脚底下,有很多又小又圆的东西。美野里低下头,反覆地盯着它们看了一阵,都是些淡淡的、五光十色的细碎碴。
那是金平糖。路上,粉色、白色、黄色的金平糖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哎呀,好亲切呀!最后一次吃金平糖是什么时候来着?是哪个小孩子撒落的吧?
这么想着,在直起身子的一瞬间,美野里感觉到周围的喧嚣不同于往常。
不对,这不是平日的閑聊。有种奇怪的热情。美野里像被吸引了似的,从后边跟了上去,聆听少女们熟悉的语声。
☆
浅沼弘范是在四月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在公共汽车里听到这个谣传的,比美野里早了一天。之后,他数次努力试图回想起那时的情景。
顺着记忆而行,他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雪印牌的炼乳,那天他正走在从姑妈家回来的路上。
对他而言,拜访「尊贵的姑妈」,是一年一次的苦差。作为父亲的姐姐,姑妈不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与这样的乡村格格不入(不,也许正因为是乡村,有时才会出现这种极端的人物),是位非常华丽的女性。
弘范从小就被赐予了「我可爱的小范」这一爱称,被强加上了单方面的爱情:粉底绿水珠图案的蝴蝶结,带着荷叶边的衬衫,彩虹模样的绒线帽……这些只不过是他在孩提时代,从姑妈那里得到的礼物的一部分而已,五彩斑斓的色彩,至今仍鲜明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儘管这些礼物几乎都没有用过,但对于喜欢收拾整理的他来说,这些东西应该至今都被井然有序地保存着,摆放在房间壁橱的深处。
因为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加减法都分不清楚的年纪起,就经常被姑妈家强行邀请去,被迫吃那甜得过分、让人感到噁心的手制点心。不过,小学高年级以后,到了弘范萌发自立心的时候,他便有意疏远姑妈。幸运的是,他的恆齿非常坚固,健康成长,完全没有受到那些甜食的侵蚀,甚至在「好牙比赛」中都得过奖状。
如今,即将迎来十八岁生日的他,依然会时不时地继续前往姑妈家,继续参加姑妈所谓的「春之茶会」,这跟踢蹴鞠一样,古老的活动经过漫长的岁月流逝,已经被形式化了,现在虽然没人知道它的意义,可是还会习惯性地举行。
姑妈对他的溺爱十年如一日,对待他永远像对待孩子一样,那是没有交流的单方面的健谈,此外,说实话,面对那只有甜腻点心的菜单,弘范是非常痛苦的。但是,因为他打小起就从心眼里憎恨「没规没矩」,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辜负别人的期待,要做「中规中矩」的人。所以,「男人不应该拒绝一年一次的亲戚交往」的信条将他束缚了。再说,姑妈确实疼爱自己,比起她那位土里土气又寡言少语的丈夫,还有那三个与她丈夫相似的儿子,姑妈更加亲近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这样一直拚命地自我安慰着,继续前往姑妈的家。
像你这样年龄的男孩,胃口好得真叫人难以置信呀。小范长得这么高大,也一定很能吃吧,我的几个儿子,就像马哟,一天就可以把塞得满满的冰箱清扫得一千二凈。
这一天,在姑妈的这些不祥的开场白后,煎熬就从甜得令人恐惧的加年糕片的栗子羹开始了。她竟能搜集到这么多种甜点,弘范一瞬间甚至忘记等待自己的苦痛,由衷地感到钦佩。蓝莓浆果的脆皮糕,涂着厚厚鲜奶油的南瓜舒芙蕾,让人联想到春天山峦的甜腻的日式点心,表面裹着糖衣的橘子和奇异果的馅饼,堆得尖尖的西洋松露的巧克力等等。这么吃一回,一年的糖分,似乎都能摄取了,在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的同时,胃也开始作痛了。
姑妈名叫由佳里,毕业于东京的音乐学院声乐系,在这个小地方的一所女子高中里担任音乐教师。不愧是搞声乐的,姑妈的腹肌至今还很硬实,引以为豪的经过长期训练的嗓音也让弘范的神经受到刺激。她自己捏起点心,「这很好吃哟」,「哎呀,味道好极了」,「你不知道吧,这做起来多么费事呀」……边说着,边接二连三迅速地把她自己的那份甜点送进嘴里,他也只得勉勉强强跟着硬塞。像是在寻求避难所一般,弘范环视着屋子,背景音乐是欢快的莫扎特的歌剧,屋子里的缝织物都是特意从东京订购来的LAURA ASHLEY品牌的图案。
为什么声乐系毕业的女性都喜欢带花纹的图案呢?弘范经常这么思忖。他认识的女性都是这样,姑妈常常把想当歌唱家的女孩带到家里,她们毫无例外都穿着布满模糊色彩小花模样的长裙.衬衫也都是隆肩高耸着,飘带的分量也很重,口红全都是晶莹闪亮的粉红色。人一旦希望当歌唱家后,其心情也会影响到穿着的吧,两者之间是不是存在心理学上的某种关係呢?弘范一边强咽着蓝莓蛋挞的脆皮一边思考着。
话虽如此,还是难以想像在这间屋子里,那位一家之主和姑妈一起进餐的场面。姑妈的丈夫是位朴实强健的男人,在东北电力公司里做输电线安检的工作,木讷的姑父被这种布料包围着,吸着酱汤——虽然每年都是这样,弘范仍不由得从心里表示深深的同情。
喂,这可是我的绝活——餐后甜点哟。姑妈嫣然一笑,明明白白、一颗不落地展示出嘴里整齐排列的牙齿,当弘范注意到时,不禁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雪白的盘子被端到了桌上,他颇费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是草莓浸泡在大量的炼乳中。诚然,在小时候,準确地说是到七岁为止,这个装在红白色雪印牌罐头里的炼乳是他最爱吃的东西。甚至记得在第一次舔它的时候,还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的强烈震撼,罐头盖子上噗嗤噗嗤地开着两个三角形的小孔(如果不打开两个洞,里面的炼乳就出不来,这也让他感到无比神秘),一声不响屏息凝神地盯着粘粘稠稠的、描绘出甜美曲线的炼乳流淌出来,再用小勺舀起来慢慢地舔舐,那真是莫大的喜悦。有一天,他趁母亲外出期间,偷偷地把一罐炼乳全部舔了个精光,后来东窗事发,被家人狠狠地责骂了一顿。用现在的健康理论来分析的话,真幸运自己没有得上什么成人病。今年,姑妈似乎突然想起了他的这件童年往事。她能够忘记弘范五分钟前讲的话,却会突然记起很早以前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嗨,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哟,小范非常喜欢这种点心,你还真行,把一整罐炼乳都舔乾净了。她说完嗤嗤地笑起来。小范和我一样,都是铁杆的「甜食主义者」呀。
弘范露出僵硬的笑容,出神地看着戴在姑妈那可爱的、交叉在胸前的手上的戒指,戒指上数颗巨大的青绿色宝石深深地勒在姑妈滚圆的手指上,要是用它们打人的话,一定会给对方造成致命伤的。怪不得,好像是和光滑的蓝衬衫的颜色相配——弘范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吞下了一颗草莓。
啊,啊,一感觉到那个甜味,脑浆都能被溶化掉!
那个甜味冷不丁地在脑海里复活了。弘范在剧烈摇晃的回家的公交车上,一边紧紧抓住吊环,一边拚命忍受着从胃里冲击到太阳穴的恶寒和猛烈向上翻涌的噁心。车里很昏暗,在他前面坐着两个老媪,相互攀比着谁的蓄脓症更严重,这使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儘管如此,不知为什么,那个叽叽咕咕压低声音的对话,忽然从远处进入了他的耳朵。
☆
关谷仁是最后一个听到那个谣传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他得了不合时令的感冒,把连休和平日的空閑时间都用来睡觉养病的原因。
可是,他或许是第一个,偶然遇到那个可以被称之为前兆的迹象的人。
这事得追溯到四月二十六日星期五的黄昏。
他有个习惯,在周末会多花一点时间来散步。他家在山里,去高中所在的I市,坐电车要花四十分钟的时间。I市本身就不大,可想而知,从市里要坐四十分钟的车子才到的地方会有多么的偏僻。那里,一条河流流淌于山沟之间,两岸是绵延的山坡,他家所属的村子就坐落于此。连接两岸的公路穿过村子,经过的汽车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把它甩得无影无蹤,甚至车里的人们都会立刻忘记刚经过村庄这个事实。
建在山坡表面的民房,从山顶开始,便像肆意散落的将棋※棋子一样,各自搭建在高度不同的地方。河上跨着两座桥,不论你走上哪座,都能望遍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每个年龄段中的孩子只有一个,或者一个都没有,幸运的是和关谷仁同龄的孩子还有一个,他们俩从小就不得不花很长时间,走很长的路去学校,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徒步翻过一座山去上学,现在,两个人都要坐车到I市的高中去读书。
(※日本式象棋。)
就是这么一个毫无特色的村子,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可能只有美丽的落日景象吧。因为在那条穿过小村的河流的西边,有个由两岸连山形成的V字形峡谷,那里能够时不时地看到夕阳落到一个剪去一块三角形的地方,来村子里的人看到这番风景,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讚美这令人印象深刻的日落。对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仁来说,几乎每天都能目睹的这段风景本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可他却有不同的感受:那不过是一边放着光芒,一边被峡谷慢慢销蚀而去的太阳而已。
每当追寻着微微残存的一点最早的童年记忆时,心中浮现出的光景总是阴云笼罩下的水田。
他站在空旷的田野里,抵抗着肆无忌惮的风。年幼的他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样寂寥的地方?眼前是冬季草木衰败、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象,发红的土色枯草很不情愿地耷拉在空旷的水田里。脚下,小河横穿而去,黑色冰冷的水流发着隆隆的声响。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昏暗的冬日下凹凸不平的山脉连绵不断,朝着群山方向延伸的搭载着高压线的巨大铁塔群,像怪物似的耸立着。天空很低,垂悬着阴沉沉的云朵,让人预感到充满封冻的暴风雪马上就要从天而降。他在旷无一人的巨大的风景的正中央,被巨大的恐怖所震慑,呆立不动。他总想不起来,那一刻,是自己想渡过河去呢,还是想折返回去,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风景对他来说具有某种重要意义。
这个陈旧的记忆——儘管不能确定是真的体验过呢,或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可每次追忆起来的时候,他都会变得有点忧郁,那种不安的情绪类似于遗忘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又类同于在暑假的清晨,耳闻山鸠呜叫时的心情,当听到似乎低低地贴着地面振动传播而来的奇异声音时,他会陷入一种虚无之中,彷彿感到世界的活动及世界的中心是在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地方,永远不能到达那里。
与此同时,从小时候开始,他还被另一个感觉所困扰。总感到「日常」这个罩子里边隐藏着什么东西——当撩起罩子往里探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会迅速地离去,却不留下丝毫蹤影,但它确实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存在着。就是这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东西?
今天,关谷也为了寻找那个隐藏物的蛛丝马迹,继续在山间徘徊着。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教师,都非常健谈,在他们讲的许多故事里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个东西的只鳞片爪,可是自己理应发现的东西一定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一天,他準备了约一小时的散步路线,因为这个村子和这些大山就像自家庭园一样,依据心情和天气情况可以自由自在地调整路线,短则十五分钟,要想逛得时间长一点的话,一整天都不在话下。但不论是哪条路线,到了最后,都要回归到在他家后门的那个小小的儿童公园。
这个村里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搭建在山坡上,关谷家的屋子更是位于最高处,在屋子后面的悬崖边上,还真有一座小小的儿童公园。準确地说,那只不过是围了栅栏的空地,里面仅有一根单杠和一座可坐四个人的鞦韆。
谁在那里!
有个人沐浴着夕阳,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鞦韆上。原来是位少年,他微微地弓着身,纹丝不动地静坐着。
是「饮茶童子」。
关谷仁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
这或许是从「宴会上陪坐的儿童」演变而来。在这个村里,流传着到家里来喝茶的孩子的故事。村里人干完农活回到家里,看到一个白凈纤弱漂亮的男孩儿,端正地跪坐在客厅里的坐垫上等候着,他只说了句「我是来喝茶的」,然后依然规规矩矩地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微低着头继续等待。家里人赶忙取出客人用的茶杯。直到他饮完茶为止,主人也一定要正襟跪坐陪伴着。孩子喝完茶,稍稍点头行礼之后,便飘然离去。
事情仅此而已,好像也没有迹象表明那个少年要干什么,或者他出现后会产生什么奇怪后果。听说关谷仁的祖父在读小学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次这种事情,可是一点也记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只记得留他喝茶时,他喉咙里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响,对他的印象仅此而已。仁有次把这个故事告诉一位喜欢传奇小说的朋友,朋友带着严肃的表情分析:那一定是在明治时代的初期吧,老毛子或是荷兰人曾经来过这个村子,不会是村里的人把那个孩子杀了吧……一定是那孩子到现在为止还在寻找自己的双亲。
现在,眼前的少年的坐姿,不正如传说里的那样吗!少年纹丝不动地静静地坐在那里。关谷突然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白日梦的错觉,在他的背面,真的有副面孔存在吗?即使转到那个少年的正面,不会只有一个漆黑的空洞在那里吧——少年背影的轮廓浮在夕阳的逆光中,呈现出的模样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非常亲切。一点也记不起那少年的模样——那一定就是被称为「世界的秘密」的那东西……
「喂。」
关谷仁不由得大喊了一声。
连关谷自己也被这粗暴的声音吓了一跳,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像要混淆自己刚才的冒失似的,带着一点开玩笑的腔调对少年说:
「那可是我的专用座位哟。」
少年迅速迴转过身来,那是一张皮肤雪白、娃娃般端正的面孔。
一瞬间,那双眼睛看似两个阴暗的窟窿,关谷注意到里面突然迸发出强烈的仇恨的火焰,但是,关谷立马忘却了这些,叫喊着奔向那个少年。
「阿晋?哇,是藤田晋,好久不见呀!」
「啊。」
少年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畅快地笑着举起了手。
藤田晋是这个村另一个和仁同岁的孩子,读小学的时候,两人几乎每天都碰头,可是后来,自从藤田去盛冈就读私立初中以后,两人的交往便一下子中断了,虽然藤田初中毕业之后回到了村里,可是和I市走读的仁并不在同一所高中读书。
藤田晋弯起纤细的身子慢慢地从鞦韆上下来,来到关谷的面前。
「一直没见你呀!就是上了高中,也没机会看到你的影子啊。」
「嗯,我身体不是很好,每年都是用少得不能再少的时间学习,勉强升级。」
藤田像是腺病体质的孩子,时常发高烧卧床不起。即使是现在,仍然能够让人觉得眼前这位苗条少年的身姿里,透露出生病的迹象。也许是从小就和病魔打交道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沉稳,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愤世嫉俗的感觉。但是,他的举止温文尔雅,身上散发出和这个偏僻乡村不相称的高贵气质。
关谷仁突然感到藤田晋站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有点惊惶失措。从孩提时代起,关谷就觉得藤田很是文质彬彬,几年不见,藤田变得愈发俊俏,愈发透露出接近完美的成熟气质,与藤田相比,关谷能特别明显地意识到自己的单纯,剎那间,关谷产生了一丝胆怯。
关谷仁和藤田晋亲如兄弟般地度过了小学时代的光阴。关谷是个幻想家,同时,性格豪爽,社交面又广。虽说藤田晋也是一位思索者,是个喜欢幻想的孩子,但和关谷不同,藤田晋更加彻底地朝着自己内心深处发展,他可以一周闭门不出却无动于衷,也没交什么朋友,很少把自己想的事情告诉别人。
「到我家去吧,你好长时间没来我家玩了,我妈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的,她过去就一直很喜欢你。」
催促藤田去自己家做客的关谷的臂腕,被藤田慢慢举起的手挡开了。
「不,我得回家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猜你肯定会到这里来。不瞒你说,我现在还发着烧呢。」
「是吗,那真遗憾,那你下次可一定要来哟。哎呀,不是有什么事来找我的吧?」
关谷仁不死心似的说道。藤田晋突然一言不发地止住了脚步。
「昨晚,我家的松树自燃了。」
藤田嘀咕了一句。
「什么?」
关谷不知所措地看着阿晋的脸。
「我就想来告诉你这件事。」
藤田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反过来盯着关谷的脸,在他的瞳仁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激情,使关谷陷入了混乱中。
「那么,下次放学回来后,一起吃个饭吧。」
阿晋迅速地离开仁,挥了挥手,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公园。
关谷獃獃地站着,目送着阿晋离去的背影。
不知站在那里发了多久的呆,等他突然清醒过来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了。一定是长时间吹了风受了寒,回到家后就感到脊背上阵阵发凉,从第二天开始就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
所以,等到他终于能够上学的时候,那个谣言已经在学校里蔓延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