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天。
这天微阴,晴天间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露一下脸。平静的一天。
浅沼弘范在上午看完了一本书,吃完中饭,出了门信步而行。
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一大家子人同住的房子太狭小了。所谓星期天,是充满着「真是连说出口都嫌太渺小」的悲哀的日子。一成不变的星期天,一成不变的家庭成员,短暂的分离。这样的生活,宛如弃置不顾的水果渐渐腐烂一般缓慢的愁闷与从明天起普通的「日常」生活又将开始的预感,一丝不差地吻合着,漂浮着淡淡的悲怆感。
「哎呀,弘范,哪儿去?」
正当弘范低着头散着步的时候,响起了美野里天真烂漫的声音。
抬起脑袋,看到美野里那双怅然若失的黑眼睛,穿着红色运动服和牛仔裤,手里提着喷水壶站在自家的门口。
「散步。」
「好,我和你一起走,等一下。妈妈,我和弘范去散一会儿步。」
好像还没得到她妈妈的同意,美野里一眨眼,已经来到自己的身旁,并肩走了起来。
「呶,给你奶糖。」
美野里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弘范。
「女孩呀,一定会在身上的什么地方藏着点心吶。」
弘范露出一半是佩服一半是惊讶的表情,把糖塞进嘴里。
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朝住宅区走去,
弘范是社会上所说的那种「外向型」的人,能言善辩,在女孩中也有人气,能让对方感到非常的愉悦。但照美野里的说法,那完全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在自己家人或美野里的面前,会突然变得默不作声和冷淡。他原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美野里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喂,到近藤书店去看看吧,我想买本漫画。」
「好呀。」
近藤书店面对着公交车站,是家个体经营的书店,两人从小时候起,就无数次进出那里。在新杂誌发刊的当天,两人跑着去书店,就为比赛看谁先买到,记忆里这样的日子也不少。态度生硬的大叔一个人经营着这家店,他可是位相当有学问的知识分子,这幸运地为丰富两人的书单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长大了再观察,这间书店正面都是用玻璃圈围的,天花板很高,总觉得带着点异国情调,是一座相当时尚的建筑。
推开玻璃门进入书店,铃声咔啷咔啷地响起。
美野里每当看到最里边那个角落的时候,总有点揪心的感觉。
小时候,能很认真地阅读一本一本的小说或连环画,它们也能让她感到扣人心弦。每次读书的时候,自己的脑海里总能描绘出一幅幅令人激动的画面,那时经常幻想,美妙的十七岁到底在何方?她喜欢的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十六岁或十七岁,她不相信自己也快到这个年纪了,因为她的人生是如此平淡无味,一点没有真实的感觉。
她现在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走「平凡人生」路线的人群的其中一员,这个事实本身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美野里对于这样的事情没有抵触,她是一个身心坦率的少女。要是换成西泽久子的话,会彻底与这个事实进行抗争,实际上,久子强烈地憎恨着这样的事实。就这样,人生像是慢慢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一般,在巨大的营生中朝着最后的死期挺进。美野里对这个事实能够自然而然地「领会」,虽说弘范什么事情都想完成得巧妙,实际上也确实是个能够处理问题的理想主义者,但有时会因为美野里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品尝到强烈的落败感,感觉好像天意安排在她那一边,自己却与此拚命抗争一样,从这个角度看,美野里对弘范而言是一种「天敌」。幸好美野里是女孩,弘范常常为此感到如释重负,如果美野里是个男孩,弘范也许无法宽恕那个男子的存在。
弘范买了杂誌,美野里买了单行本漫画。
「哈哈,太高兴了,这个漫画,我一直在等待它的结尾吶,那么长时间,一直忍着没买,能一口气阅读有趣的漫画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哟。」
和喜上眉梢的美野里形成对照,弘范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反应,不过美野里也没指望他能随声附和。
「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美野里把漫画紧紧地抱在胸前询问道。
「是呀,我再走走,再去武藤店买盒磁带,顺便到唱片柜檯那里物色一下,接着去桥本店买活动铅笔芯,然后再到『拉塞尔』喝杯红茶,最后回家。」
「弘范,你真是个喜欢『秩序』的人呀。」
对于弘范如同读时间表般的回答,美野里讥讽地说。
走到谷津大马路的最尽头,慢悠悠地花了十五分钟,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沉浸在各自的空想中。能看到零零散散一家老少在_起的身影,可能全家人一起去百货商店,买夏季用品,然后再到饭馆里用餐吧。光想到这里,弘范就感到了「真是连说出口都嫌太渺小」的悲哀。当然即使是他,将来什么时候也可能携妻带子,虽然还不一定想到家庭圆满那一步,但是,不知为什么,伴随「家庭」这个词的出现,就会让他感到无情、厌烦,甚至在看到一家老少的身影时也感到了恐怖,正如他在阅读了那么多女孩的调查问卷时的感觉一样。
「家庭」也是个没有出口的圆形的水晶球,一旦被完全吸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而确信在里面自己就一定会幸福的那种想法则更加可怕。弘范不在乎家庭只是自己「秩序」中的一部分,但是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家庭秩序的一部分。
美野里在自己身边走着,边用鼻子哼着歌。
这家伙!弘范看着美野里剪得整整齐齐的娃娃头刘海思考着。
不论到什么时候,就是变成老奶奶也会是这副模样吧,不管到什么地方,还一直保持这种傻乎乎的样子吧,女孩们都是这副德性吗,还是只有美野里这样?
「你说什么了吗?」
美野里突然抬头看着弘范的脸。
「没、没有。」
柳树细小的叶子,舒舒服服地随风摇曳着。
这时,弘范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漫画——石之森章太郎的《红驯鹿》,恐怕是因为美野里讥讽了他,说了「秩序」这个词,由此联想起来的吧。
那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他读了这本漫画后受到了强烈的震动,时至今日,虽然记不清细节了,但仍记得那是一个关于地球遭到陨石撞击而被毁灭的故事。那还是在开始阅读科幻小说之前的他,被自己生存的世界要消失掉的假设搅得胆战心惊,他赶紧把书给美野里看,美野里受到的打击更大,大约一星期左右,为「地球要是被毁灭的话该如何是好」而苦恼,好像饭都吃不下去了。
在《红驯鹿》里,只有少年主人公和与他青梅竹马的少女存活了下来,乘上火箭逃离了地球,最后故事在两人决心「成为新地球的亚当和夏娃」的地方戛然而止。弘范把自己和美野里比作那两个人,热切地谈论要是只有两个人倖存下来的话该如何生活,可美野里对只有两个倖存者的假设表示排斥,如果抛下妈妈和姐姐的话,不如和她们一起死了的好,还有,在火箭里面,要是因为生了什么病,谁先死去的话,那该怎么办,讨厌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美野里露出了哭丧的表情。弘范的眼角映着抽抽搭搭哭泣的美野里,依旧沉醉在「在新世界,自己制定出的新秩序」的想法中。他根本不把抛下地球和家族的烦闷放在心上,只热衷于考虑该怎样面对新的世界,该如何管理自己子孙的社会。好像他从小时候起,就已经感到「井井有条的秩序」的无穷魅力了。
然而此时,弘范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街道四周,一副悠閑自在的样子。
随心所欲地推动社会是相当困难的,他感到自己不适应谷津这座城市所具有的生活节奏,弘范想用让心情更加痛快点的节拍行走。可是却感觉自己走出的每一步、每一步,裤脚都好像在被这个地方的节奏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后拽一样的迟缓。那种节奏,就像在谷津这个庞然巨兽体内,听它心脏的搏动音律那样真实地存在着。
「谷津呀,节奏慢吞吞的。奇怪的是,原本能够快的,却故意慢吞吞慢吞吞地拖拉着。」
美野里诧异地抬头,看着突然发起牢骚的弘范的脸。
「弘范也讨厌谷津呀。」
「什么『弘范也』,难道还有其他人讨厌吗?」
「几天前,久子也说了类似的话哟,说谷津是个『虽然看似睡着了的样子,其实耳朵神经都綳得紧紧的地方』。」
美野里说着,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哈,西泽呀……」
弘范的脑子里浮现出傲气十足的西泽久子的脸庞。原来是这样,那家伙也希望节奏快点呀,他没怎么和久子交流过,可一下子觉得和她亲近了许多。
「谷津虽然只是个闭塞的乡下,可也犯不着让你们这么糟蹋呀。」
美野里生气地说,因为受到本地土生土长的弘范的批判,她觉得有点忍无可忍。
「不是讨厌呀,生下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早就超越了喜欢和厌恶。」
「哎呀,明年弘范和关谷,还有裕美,大家都要离开谷津了呀。」
美野里略带伤感的语调让弘范感到很惊讶,不由得转脸瞧她。
三个人都报考了外县的大学,平时四个人老在一起玩,没有感到小一岁的差别,的确,到了明年,就只有美野里一个人留在谷津了。不过美野里是个不太发牢骚或有什么怨言的女孩(说她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感觉会更加确切点),但现在看到她少见的忧愁表情,弘范感到有点狼狈。
「一年的时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我们不在的话,不是能更好地专心複习高考吗?用过的参考书都会给你噢。」
「嗯。」
美野里微微一笑。
这时,听到一阵吶喊声,好像是从公交站点稍稍往里的地方、两个人就读过的谷津小学校的方向传出来的。小学校星期天对市民开放,也许是什么地方的业余棒球队在打比赛吧。附近回蕩起欢呼声,总是会让人心动,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去看一看吧?」
「嗯。」
毕业以后,时隔这么多年再来拜访的小学母校,像是缩成了记忆中的十分之一大小。那么巨大的操场,现在看来,不过比一块空地稍许宽大一点而已。
一群三、四十岁的男子挺着啤酒肚,穿着统一的运动服,个个都显得非常帅气,但是打球水平却让人不敢恭维,东倒西歪地在垒间奔走着。观众也都像是他们的家属或附近的居民,孩子们一边不停地起着哄大笑着,一边往嘴里扔些腌製品或水果看着比赛。
弘范和美野里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来到一个有单杠的角落,在花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有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蹲在地上,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弘范,你还是只填报东京的大学吗?」
「嗯,也许吧,你不是也到了慢慢要考虑起来的时候了吗?一样要到外县的话,不如你也去东京吧。」
「唔……」
美野里的回答暖昧。
薄薄的拖长的浮云间露出了一大块蓝色的晴空,两个人觉得四周异常耀眼,眯缝上了眼睛。
「什么?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苦恼吶?不在谷津上大学就代表要离开谷津,你不会是不想离开谷津吧。」
「也不会那么说呀。」
弘范惊讶地看着美野里的面孔,甚至比自己更具有灵活思维的美野里,面对仅仅是生养自己的城市,竟带有如此难捨难分的情感!虽然俗话说猫和女人恋家,可这位少女也太拘泥于这个地方了,不是吗?
「好,那我反过来问你,美野里觉得谷津什么地方有那么大的魅力?」
地面上的沙子吸收了太阳光,上升到恰好的温度,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了花坛的石头上,把脚伸展到地面坐着,放眼晴空,产生了一种错觉——彷彿两个人坐在巨大的类似于圆盘的东西上,正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飞翔。弘范思考着,事实上,因为地球在运转,这不是错觉而是正确的感觉哟。
「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到新的地方去真是麻烦呢,我没有像你和久子那样能轻鬆抛下谷津的力量,我觉得你们很了不起,有想到东京呀国外去的胆量。」
「咳,还真没看出来呀,美野里是这么一个本地誌向执着的人,离开谷津真要那么多能量吗?」
「比方说,要是弘范生长在北海道或沖绳的话,肯定是另外一副样子了吧?就是换成了我,也肯定不是现在的美野里了呢。你从今以后就是去了东京,在别人看来,那家伙是谷津的、东北那带的人,像『那家伙是东北人』之类的话将一辈子跟着你呢,因为在弘范的背后,紧紧地贴附着谷津的风景印象。」
「听你这么说,像是背后会浮现幽灵似的,我可不喜欢,绝不会让别人联想到谷津的印象什么的。」
弘范露出不悦之色。
「你生气也没辙呀,实际上你就是生长在这里的嘛,你下面还有两个兄弟姐妹,没什么关係,我家呢,姐姐出去的时候就够受的了,妈妈已经伤心得眼泪汪汪,要是我再走的话…一再说,我脑袋瓜又不像姐姐那样好使。」
美野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个胖老头来了个安全打,旁观的人沸腾了起来,老头跑得面红耳赤,简直到了让人担心他这样下去会不会引发心脏病的地步。
「那个女孩还没有被找着呀,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美野里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远藤志穗行蹤不明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依旧音信全无,奇妙的是,五月十七日看到她的人非常多,好像她要向各种各样的人显示她的身影一般,在市里的各个地方溜达一遍后才突然失蹤。最后的目击者好像是猿谷,曾见她登上如月山,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如月山已经被彻底地搜查过了,当然,没有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她的妈妈,好像变得有点精神失常了,女儿失蹤后,到处翻找谷津各处的石头,然后在那些石头上堆放小石头。」
弘范同情地说。
「石头?」
美野里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要是自己突然不见的话,母亲会怎么样?也许真的会发疯。
蹲在地上喋喋不休的少女们的身影从眼前滑过,突然个个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开始在单杠下面撒什么东西,五颜六色的小结晶体噼里啪啦地散在了地上。
美野里吃了一惊,是金平糖。
「喂,在干什么呢?」
美野里不由得沖少女们喊了起来。
一个年龄最大、梳着长辫子、显得聪明伶俐的少女一下子转向了这边。
「魔法。」
少女扔出这个词。美野里走到少女们身旁蹲下,小声问:
「是什么魔法?」
少女一副不情愿说的样子。
「悄悄告诉姐姐吧,保证对谁也不说。姐姐也想玩一下这个魔法呢。」
少女把小脑袋歪向一边,哭丧着脸想了一会儿,或许考虑到对方比自己的年龄要大很多,和自己不会有什么利害冲突吧,便一本正经地说:
「那个,据说要是踩上金平糖的话,就能够变成情侣。」
「情侣?」
美野里一瞬间没有听明白,反问道。
「就是说,如果自己喜欢的男孩踩上了撒在地上的金平糖,就能成为情侣了。」
少女露出「理解力这么差呀」的表情直截了当地解释,那个表情里面已经萌生了「你不也是女性嘛,应该听得懂」的类似同性同犯意识的情感,这使美野里的内心着了慌。「哎呀呀,现在的小姑娘真早熟呀。」美野里心里一边骂着,一边迅速仔细斟酌着少女的话。在如月大桥,在去一高的「分手之路」等地散落的金平糖,她感觉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了点其中的寓意。
「哎呀,真神奇。可是为什么要撒在单杠下面呢?」
「下星期有单杠考试,所以休息的时候,这里人会非常多,想使用单杠也不太可能,所以最近,亮太君早上会很早到这里来练习。」
原来如此,是因为少女暗恋的对象使用单杠的几率高的原因,这姑娘真是个相当厉害的智能罪犯啊。
「要是让其他男孩踩了的话会怎样呢?」
「不行,非要亮太君最先踩到不可。」
「那么,你怎么能够确认是亮太君最先踩到的呢?」
「有两个人盯着呢。」
「盯着?看亮太君踩没踩金平糖?」
「对呀,光我一人不行,还要找个人来当证人(什么?证人?美野里在心里叫了起来),不然的话不会被认可的。」
「被谁认可?」
「不知道。一个了不起的人呗。」
「呵,那,你是从谁那里学到这个魔法的呢?」
美野里不知为什么忐忑不安起来。
「由纪子。」
「那由纪子又是从谁那里学到的呢?」
「是由纪子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