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谷仁、弘范、还有潮见兄弟的约会地点被选在猿谷耕太郎的画室里。
因为潮见兄弟希望:可能的话,想在如月山上碰头。理由是两个人在谷津市里聚在一起的话太显眼了,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相聚的消息就会传到双方家长那里,所以,关谷仁和弘范拜託了猿谷,借用他的画室。
猿谷少见地照顾起别人,专门为四个人煮了咖啡,在略显骯髒凌乱的工作室里面,充满了芳香扑鼻的咖啡香味,气氛也变得十分轻鬆。
板着脸的西泽久子带着潮见兄弟出现了,把两个人向关谷仁和弘范介绍后,扔下一句「拜託了」,就迅速离开了。
猿谷也走到画室外。
「喂,别这么急着回去呀,喝杯咖啡怎么样?」
他叫住了久子,久子依然保持着僵硬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和猿谷并肩坐到了露天弃在画室前面的木头长凳上。
「你和那两个兄弟很熟吗?」
耕太郎瓮声瓮气地问道。
「还行吧,家住得很近。」
久子接过咖啡,冷冷地回答,直直盯着耕太郎从光溜溜的裤腿里伸出的骨瘦如柴的脚,像是要扑上去咬住一样。
「最近呀,在我的课上,正用『海』这个主题创作一些作品,有个学生的画让我很在意呀。…一在黑暗的海底,沉落着许多奇怪的贝壳,有的像人脸,有的在流血,不仅绘画技巧高超,对色彩和构图的感悟也很深。但是,不足之处是,非常地阴暗。画那幅画的家伙,在美术课上,目不转睛地作画,像是抱着课桌那样全神贯注地不停地画着。要是一直盯着他看的话,会有鬼气逼人的感觉哟。原本想去和他搭话的,可对方过于热心地在创作,很难接近。不过,他一直低着头作画,能看到他耳朵后面有块很大的紫色痦子。」
久子抬眼扫了一下耕太郎。
「是现在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耕太郎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久子沉默不语。
「哎呀,我们的视线稍微离开一会儿,我们家的忠彦就要受伤。」红色的唇膏,红色的指甲。
受伤的总是忠彦。孝彦的表情显得很困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呀?在我生日宴会的时候,和朋友一起玩「猜猜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游戏,朋友们一个个地猜错,忠彦和孝彦得意洋洋地冷笑着,我突然生起气来,两个人有时特别会装出大人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们是在嘲笑自己。我大叫起来,神气什么呀,只要看看他们的脖子后面,就能很轻易地区分两个人。忠彦的右耳朵后面有块痦子哟!我在很久以前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久子!」
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那可怕的语调。剎那间,忠彦和孝彦的脸色变得像蜡一样的白。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紧张就低声哭了起来,生日派对也就此结束了。
「那能怎么办呢?久子又没有恶意。」
「应该知道的呀——看到那两兄弟变得獃滞的表情,不由得……」
那天晚上略微听到了一点父母的交谈,在此之前,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等到诊疗时间过后,阿姨才带着忠彦到家里来?阿姨不是白天就在家的吗?为什么忠彦那么痛,阿姨还会有认真打扮自己的时间?「真是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眼睛真是一分钟都不能离开呀,这个孩子真是毛毛躁躁的……真是不长眼睛……又被烫伤了……」
那种唱歌一般的声音,仪錶大方,从容不迫的充满女人味的声音。又想起了别的声音。
「我呀,决定跟妈妈走。」
他们进入高中后,父母的协议离婚终于成立了。久子知道为了把两个孩子都判给双胞胎的父亲一方,自己的爸爸暗地里花了不少精力。久子吃惊地看着忠彦的面孔。久子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为什么遭到那样的虐待还要选择母亲?忠彦知道久子那强烈的无言质问的含义,却爽快地笑着:
「对于新的丈夫,真是非常体贴呀,我那自尊心很强的母亲!对待对方的孩子也是低三下四的。那些家伙,完全是把我母亲当成了新的保姆一样,你说这样,我能够离开她吗?」
久子无言以对。他们的不幸,归根到底只是他们的不幸,不是我的。久子神情恍惚地看着咖啡升腾起的缕缕热气。
☆
弘范坐在两人面前,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气氛。
潮见忠彦和潮见孝彦真是长得一模一样。不胖不瘦,修剪利落的黑髮,曲线分明的眉毛下一双机灵的黑眼睛,完全可以胜任总务厅的注有「日本少年」标题的公益广告的模特儿,是两个让人感到神情爽朗的「正统」少年。回答问题很乾脆,如果一方开了口,拥有同样声调的另一方会接着说,配合默契——应该说,原本就是一个人,只是被一分为二而已。他们不时互望一眼,对话进行着。
记得参加关谷仁祖父的葬礼的时候,虽然搞不清是哪个宗派的,但是看着两位僧侣面面相对,一边交替击打着铜锣,一边大声诵经的场面,体验到宛如看着两面镜子对照着那样的奇异气氛,现在眼前的这对双胞胎兄弟,似乎让人又回到了那个葬礼上。
关谷仁一边观察着双胞胎,一边回想着久子说的「会让自己感到惭愧的好少年」。没错,这两个人确实有不寻常的地方,「异常」,不对,感觉他们特别清爽,带着同龄人中少有的面容。应该怎样来比喻呢?像是完成了苦行的僧侣,经过长时间的流浪生活后回归故国的难民那样。关谷在记忆里到处搜寻着和他们相似的东西。
「我们也很惊讶呢,那个谣传会变成事实。」
忠彦坦率地说。
「哎呀,忠彦君,你是从弟弟那里听说的吗?」
弘范问。
「没错。」
忠彦看了一眼孝彦,两人四目相交,像是在无言地互相说着什么。
「其实,那是写在长篠学生宿舍墙壁上的词句。」
孝彦接着话茬儿回答道。
「长篠的学生宿舍——在什么地方来着?」
「在站南,就在那个鬼怪工厂和教堂的旁边。」
关谷仁感到脑子里面灵光一闪。原来如此!那个地方是长篠的学生宿舍呀。那张用红色大头针扎刺的地图,红色大头针钉的地方是以长篠学生宿舍为中心的呀。如果判断那个谣传是从长篠的学生宿舍散发的话,是合乎逻辑的。这两位知道谣传背后的真相吗?关谷努力想读取双胞胎的表情里是否有撒谎的成分。
弘范却总有种被对方巧妙甩掉了的感觉。按照孝彦的回答,四月二十七日的早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在宿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写着那个预言,可是等再一次起来的时候,它被撕掉了。这儘管成为查明谣传出处的依据,可是线索也因此而突然中断。不知道是谁写的,不知道还有谁看过。那张纸出现的时间很短,要是询问其他学生,一定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说到这个地步,之后也就很难提问了。
「喂,两位,经常去『露易丝』吗?」
弘范慢慢地改变了话题。是自己神经过敏吗,感到两个人一瞬间受到了震动。
「……是呀,偶尔会去,怎么啦?」
忠彦小心谨慎地问答。
「因为那里的老闆说,曾经把唱片借给过孝彦。」
弘范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挑着字眼继续询问。
两个人又开始面面相对,孝彦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张开了嘴。
「啊啊——我呀,和忠彦一样选修了美术,恰巧那个时候的课题是唱片套的创作,为此,借了一点可以作为参考的唱片,也仅仅只是看了看唱片套上的设计图。我因为不听那种音乐,所以也没有把唱片拿出来过。」
又让你们抢先了一步呀,弘范在心里嘀咕着。他扬言说没有看过唱片碟,也就意味着他不知道唱片碟上写着「五月十七日 如月山 远藤 做了个梦」的内容。既然对方都说了没有看到,自己就有点不便启齿再追问具体的内容了。
对话不得不到此结束,弘范向两个人表示了感谢,并添上一句,如果知道是谁贴那张纸的,请告知。
「明白。」两个人异口同声,直率地回答道,并要好地肩并着肩走出了画室。
☆
「……你认为那两位,说真话了吗?」
黄昏了,在混乱拥挤的大街上,弘范边走边间关谷。
「不知道。双胞胎真是不可思议呀,我真的想像不出来,要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的场景。」
关谷和弘范两个人留在了猿谷的画室里,摊开地图,不管怎么说,好歹得出了这个谣传的出处是长篠学生宿舍的结论。猿谷拿出自己腌制的「五年陈」的梅子酒,推荐给两人,在三个人慢慢小酌的过程中,太阳下山了。猿谷在外面等待的时候从久子那里听说的一点关于潮见兄弟家庭的故事和忠彦绘製的黑暗画的故事,让仁和弘范感到有点醉后的不适感。为了醒酒,两个人带着心情压抑的余味,在谷津的街上无言地游荡着。
「啊。」
就在此刻,两人同时注意到了两个身影。
「是西泽。」
「是藤田晋。」
两个人面面相觑。在前面很远的地方,藤田晋和西泽久子紧挨着的身影映入了他俩的眼帘,仁和弘范偷偷地改变了路线。在谷津,不向成对的男女打招呼,双方假装不知对方存在的样子,无意中变成了高中生们的礼仪。
「哎呀,他是谁呀?是长绦的家伙嘛。」
远处的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听到,但是,弘范还是压低声音询问关谷。
「他是我孩提时代的朋友,就是我的『发小』啦,我没对你说过他吗?藤田晋。」
「噢,就是到盛冈上中学的那位——第一次看到。哈,很帅呀,看不出和你一样是间加部的出身哟。」
「你小子说话真损。不过,真让人吃惊,那个木头人竟然会对女孩产生兴趣——而且,对方竟是那个两泽。咳,这个世界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呀?晋这家伙,竟然瞒着我和二高的女生幽会……」
弘范斜眼看着受到强烈震撼的关谷,自己的内心更加被久子的变化所震撼,她总是板着个脸,就在刚才还挂着不高兴的表情,没有一丝微笑带着潮见兄弟来的久子,现在却露出羞答答的带着女人味的笑容,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哎呀,那么倔强的女孩,在喜欢的男孩面前,表情竟会有这样的变化。弘范不由得感到孤独起来。
☆
今年,谷津提前进入了梅雨季节,往年都是在六月下旬入梅的,可是六月九日,天气预报就宣布梅雨进入了东北地区。痛苦翻滚着的沉重的乌云,醒来后潮湿的感觉,麵包上的霉点,爬在墙上的鼻涕虫,这一切都婉转地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个国家是个潮润的水国。
像是进入雨季的宣告一般,从那天开始,每天带着阴惨模样的雨连绵不断地下着,谷津市里被闷热的雨水淋透了,四所高中也一同迎来了期中考试,类似苏醒了的无机质的气氛在如月山上飘蕩着。
远藤志穗回来了,引起了市里的轰动。她憔悴不堪,没受一点伤,始终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从警察到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这么询问,她只是呆杲地重複着,我,只是在谷津东游西逛地散了一会儿步。她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离开过谷津。自己还觉得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散了会儿步而已,没想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那么久。周围的人都被她的话搞得目瞪口呆。这位少女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虽说就结果而言,不知去向的少女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可喜可贺,但是,这总是个让人心情不爽的结局。
这段日子,一之濑裕美身体欠佳,那股味道一成不变地继续飘散着,嗅觉完全被麻痹了,甚至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因此,她丧失了食慾,原本就不胖的身材越变越瘦,看着她日益消瘦,周围的人都开始担心她是否得了厌食症。
堤坝上,那阿贤身后石头里蹦出的人的手指,随后立刻缩了回去,阿贤突然转身回家,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裕美千真万确地看到了,并努力剋制自己不再想起那个画面。
那是期中考试的最后一天,裕美正在参加「现代国语」的考试。坐在靠窗座位的她无意中瞟了一眼窗外,吓了一大跳。
在窗外楼下的银杏树下,那个少女正站在那里抬眼望着这边。
裕美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为什么她会站在那里?
——她是来找我的,裕美立刻明白了。
少女的手里拿着一枝白花,她看到裕美注意到了自己,便慢慢地把花举到自己面前,是白色的大丁草,在阴郁的梅雨天空下,举在少女黑髮前的白色花瓣,让人感觉那么的光彩耀目。少女莞尔一笑,迅速离开了那里,从裕美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是什么意思?少女的笑容和白色花朵定格在了裕美的脑海里,怎么也摆脱不掉,不能集中精力考试,这可愁坏了裕美。
一听到铃声,裕美就飞奔出了教室,跑到少女曾经站过的银杏树下。当然,少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裕美四下观望,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在大门边,散落着白色发光的小东西。裕美吃惊地跑了过去。没有被污染的白色花瓣,是大丁草的花瓣。裕美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大门外的道路。
被雨淋湿的黑色柏油路的前方,散落着灿烂的花瓣——那真像是从花的内部散发出来的。裕美领会了少女的意图。
裕美像是中了邪一样,沿着点点散落的大丁草的白色花瓣追蹤而去。
一朵花,会有那么多的花瓣吗?——裕美的脑海一角思考着这样的问题,自己却身不由己地顺着花瓣移动。在脑海的另一角,不停地回蕩着「不能去,不能去」的声音。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从学校出来,已经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过了多少时间。过了河,穿越了公路,跨越了铁道线,裕美继续追寻着白色花瓣。
等缓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停在了站南古老的教堂前。
教堂屋顶的塔尖直刺向低沉混浊的天空,像是在生什么东西的气似的。连缠绕在墙壁上的常春藤也是枯萎乾瘪,在植物们本应该郁郁青青生长茂盛的这个季节里,显得异常凋零。
就在这时,好像正赶上某一个礼拜结束,入口处高大的木门吱地打开,老妇人、孩子和消瘦的年轻人等络绎不绝地从里面出来,呈现出微微的热闹气氛,等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裕美的面前飘过远去后,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教堂前。
裕美畏畏缩缩地靠近大门,在大门前的石阶上,躺着一片被出来的信徒们踩踏过的白色花瓣。
裕美悄悄地推开了大门,原以为会很沉重的大门,却意外的轻盈。
里面充满着乾燥静谧的空气,缓慢地通向高耸屋顶的纵向曲线,让人产生了自己的身体要向上飘浮的错觉。
两列长椅子整齐地排列着,在中间过道的正面讲台上,那个少女正站在那里。
「等着你呢。」
少女冷静的声音在礼拜堂中回蕩着。
裕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那里踟蹰不前,停住了脚步。
「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呢。本来,我想只要这么面对面,不说什么你也会明白一切的。」
少女从讲台上下来,朝着裕美的方向径直走来。
「你是?」
「丹野。丹野静。和你一样大。」
裕美在寻找搭话的词。
「你是真正的基督徒吗?」
突然,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是呀。」
少女稍稍地歪了一下头,像是在揣度裕美询问的意图似的。
「相信吗?」
裕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少女的脸。裕美怎么也理解不了那些对宗教感兴趣,实际上又相信宗教的人。特别是和自己一样,具有和普通人不同的特异功能,能够看到不同世界的丹野,竟然会相信由人类创造出来的思想体系,裕美觉得很奇妙。丹野似乎理解了裕美的疑问。
「嗯,我想相信。」
「我对宗教不是很理解。」
裕美像是滑倒了那样,哗啦一T跌坐到了长椅上。隔着中间过道,丹野也面对着裕美坐到了另一侧的椅子上。丹野带着冷冰冰的笑容反问:
「那,你都明白什么呢?」
裕美的心一下子被堵上了。不确切的现实。自己比谁都更加深有体会,这个世界的东西是没有任何确证的,是不安定的,单纯地用「理解,不理解」来区分,这会让丹野嘲笑自己。
「是呀……没有任何可以明白的事情呀。」
听到裕美自言自语似的回答,丹野莞尔一笑。
「我知道宗教是未完成品,是充满着矛盾的。但是,在这个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得到满意回答的世界里,它倒是一个相对漂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