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
阿贤被这精神饱满的声音吸引,跑了出来,他觉得有点不解,因为今天缺少了平日里伴随邮件而来的摩托车的轰鸣声。他站在河堤上,眺望着入秋后的城镇。刚过正午,城镇似乎已经厌烦了久久不愿离去的暑热。同样的太阳、同样的蓝天,在一个月以前,还让人觉得新鲜,但现在它却如同听腻的音乐一般,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光彩。
妈妈在什么地方呢?她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阿贤慢慢腾腾地四下张望,好像有谁藏在这附近似的。
将视线投向河的对岸,能够感觉到秋天在临近。当夏天刺眼的光线失去了咄咄逼人的势头,人们能够清楚地看见那里的东西,当它们都清晰地显露出原有的不加粉饰的轮廓的时候,这就意味着秋天来临了。
阿贤回到家,看到邮箱里满满地塞着厚厚的一捆明信片。
「邮件啊。」
阿贤很高兴。自从妈妈去世后,邮件一下子少了很多。他背上书包,精神抖擞地跑出去分发那些明信片。
在整捆的明信片里,每一张都没有注明寄信人和收信人的信息,内容只是孤零零的一行字:
「八月三十一日,在教堂迎接各位。」
几个小时后,明信片在城镇里被分发完毕。
☆
谷津的学校,每学年的第二学期,是从八月的第四周开始。
因此,随着暑假的结束,那个谣传也接踵而来。
这对学生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议论谣传的人们老练地应付着它。他们已经明白,经过自己的口舌一点点传播开去的这个谣传早晚会变成现实,就如同看到山色开始变化后就能预感到秋天不久将至一样,这些经验形成了切身的自信。
这次的谣传很简单,没有怎么被添枝加叶,如同魔咒或是耳语一般,静静地传播开去。
迎接各位。
如月山充满了希望。这是真话。这次会满足大家的愿望的。这次大家都能参加。学生们表情欢快,流露出难以想像的镇定。生气勃勃的期待营造出难以言表的欢乐气氛。从平凡的每一天里,从无聊的生活中,将自己解放出来。
☆
一之濑裕美进了教堂。
儘管被大妈叫回去后,还没过多少日子,可好像觉得很久都没来这里了。
话虽如此,这个教堂可真厉害,好像稍一鬆劲,立刻就会被吸引到那个地方去似的。因为仅有这个教堂,是建在和那个地方几乎同样的地基上的,所以那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进入教堂,丹野像往常那样坐在正前方。
「——不是已经打算不再来了吗?」
丹野看着裕美的眼睛发了句牢骚。在两人之间,已经不存在多余的说明或辩解了。
「我想自己一个人不会主动来了。」
裕美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你的朋友——那个藤田君——那个男孩到底想让关谷仁干什么呀?」
丹野垂下了眼睛,盯着踩磨光滑的旧木头地板。
「——我呀,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喜欢冷淡的人。」
丹野抬起了头,带着令人震惊的天真烂漫的表情微笑着说。
裕美不知该如何回答。丹野继续说。
「现在,我也喜欢冷淡的人。这种人总是沉着冷静,什么东西都伤害不了他,什么东西都不会使之动心。我能够分辨得很清楚,那种亲切待你的人,实际上却是要求回报的人;嘴上说那是无偿的人,实则是内心热切渴望得到感激之辞的人。所以,这就是理由,对我来说藤田晋是个相当值得崇拜的偶像。喂,不是谁都想当一次那样的人吗?成为大家的红人一点也没有价值,成为好孩子一点没有意思。相比之下,倒是想变成一个显得有些冷漠、难以接近的人:与之相比大家都略逊一筹。」
裕美来到丹野身边坐下。
「你喜欢他?」
「不,只是他在身边我就会感到安心。啊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呢。不管我觉得如何伤感,忍不住哭泣的时候,还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举棋不定的时候,会想起这个人,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谁都伤害不了他。一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人在,就会感到很安心。感谢神灵!菩萨保佑,把他那样的人派到这里,我的内心就能非常平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
裕美被丹野的话深深打动了。丹野在她还小的时候内心烙下的伤痕是如此之深,这让裕美瞬间感到一股寒气爬上了脊背。想伸手抚摸一下丹野的背,可是怎么也没有放上去。
「可是,我注意到那样『进化』的他,竟然时不时偷偷地回过头去。是看你的男友呢。对于藤田来说,关谷仁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惟一的人类。其余都无所谓呢,不管是大家想要跟在他的身后,还是某个人不见了。这可不是开玩笑!他的形象就全完了,不是吗。就这样,我的偶像陨落了。」
「要把关谷也带到那个地方去吗?」
「是呀,还有所有的人。因为他认为那样是对的,而且是理所应当的。他在怜悯大家,而且只是单单想看看事态的发展。有多少孩子能跟上他,有多少孩子能和他一起『前进』。这是所谓的带着一点好奇心?仅此而已。——不过,我什么都无所谓,不管大家到什么地方,就算一个个变成了外星人也不错呀,就算变成了没有无聊感情的什么生物也行。要是能什么也感觉不到,那该会多么轻鬆呀。——啊啊,讨厌,在这个世上竟然会有只相信一个人的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呀?怎么能那样坚信不疑呢?你说呢。」
丹野的声音很激烈,低着头,脸部被垂下的头髮遮住了,看不到她的表情。
眼见丹野的不安,裕美还是没有能够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
美野里在红河的堤坝上慢悠悠地走着。这个星期,酷热的秋老虎已经不见了蹤影,早晚变得相当凉快,飘拂着清爽的微风,山峦也完全变成了暗绿色。
喂,星期六去吗?
这成了高中生们相互之间的问候语。不知到那教堂后会发生什么?这次会有真实的事情发生吗?大家会把某个人带来吗?大家不会都不在了吧?我阻止不了。
「美野里。」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去,裕美跑着追赶上来。
「今天不是和关谷在一起吗?」
美野里问跑到身边的裕美。
「待会儿在『露易丝』约会,正好顺道,一起走一会儿吧。」
在堤坝上,两个人一声不吭,慢慢地并肩走了一会儿。
「——我在那个奇怪的荒野上看见你了。」
美野里的视线仍然朝着前方说道。
「是吗。」
裕美一副好像无所谓的样子。
「那个地方过去就有的吧,小时候有个小孩就去过那里,不过让大妈救了回来。」
「哈,我也是,这次也是大妈把我带回来的。」
裕美附和道,像是在笑话自己的窝囊。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呀?裕美,你该知道的吧,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个让人觉得心情愉快的地方。啊啊,『真实』的谷津原来是这样的呀,我深信不疑。丹野也在,至今为止失蹤的人都在那里吧?那,这次三十一日,大家也都去那里吗?」
美野里圆圆的黑眼睛毫不掩饰地投射出疑问。
裕美突然感到奇怪。
这个女孩也能去那里。如果乐意的话,可以在任何时候。带着这样的眸子,神志清醒。只是,这个女孩没有必要到那个地方去。因为这个女孩在这里,在这样的生活中就能随心所欲地「前进」。
裕美突然强烈地意识到照射在自己身上的阳光。
也许——也许这个地方才是「正在前进的」呢,住在这里的人们,正因为平时都好像若无其事地生活着,才能顺利地向前推进吧。也许像这个女孩一样的人们正在最前面走着呢。也许那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令人感觉亲切和令人怀念的地方;也许他们把那个地方当作相册一般收藏了起来,只是不时打开看一眼而已…..
「裕美?怎么啦?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裕美一下子回过神来。
看到美野里傻乎乎的表情,裕美突然感到很好笑。
「没有呀。那里呀——那里呀,像是博物馆一样的地方哟。一年偶尔去个一次,会感到那地方挺有意思的;儘管没多大必要,但扔了也觉得可惜,就想着收起来吧,是有着那种感觉的地方哟。」
「是吗?」
「至少对你来说它一点儿都没有必要。」
美野里露出迷茫的神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被夸奖还是被贬低。
☆
「原来如此呀。」
关谷专心致志地听了裕美的话后,点了点头。
眼前浮现出总是带着温和表情的丹野静行走时的身姿。
大家都变成了外星人这也没什么呀。
同时,也浮出美野里发獃的表情。
啊啊,原来如此,这是真正的谷津呀。
「——一点不错,女人真是厉害呀。我可是对那个地方感到非常害怕。不管怎么说,那是我儿时的经历,至今为止还留着深深的精神创伤。」
关谷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有关谷和裕美坐在「露易丝」的吧台前。
「是吗?」
「你不害怕吗?」
「不,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不过却感觉有点亲切。」
「因为你们女孩子喜欢把什么东西都吸引到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去。」
「不说这个了。你和藤田君闹翻了,三十一日一定不会去教堂了吧。」
裕美严厉地说,关谷露出傻獃獃的表情。裕美捕捉到他这一瞬间的踌躇。
「还在犹豫什么?不是对那个地方感到害怕吗?那就别去想它了。」
「不过,也许会有很多家伙回不来呀。像我这样有着可怕记忆的人,知道他们会那样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那……」
「少来这一套,只有想去的人才去啊,那是他们的自由,对他们来说,也许去教堂是件幸福的事情。你少管人家的閑事吧。」
「大家不都有好奇心嘛,总想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这回事,是他们自己选择何去何从。」
「不过……」
关谷抱住头。
在和藤田最后交流之后,那句话在他的脑袋里日复一日地膨胀变大。
你实际上想跳。
这个声音,在早上照镜子的瞬间,在抬头看学校黑板上方时钟的时候,就会如闪电一般鸣响起来。
怎么会呢,我没能力跳。
关谷嘲笑自己。像我这样的胆小鬼,这样保守死脑筋的我,怎么「能跳」呢。
但是,随着谣言越传越广,他感到那个声音又变得越来越大。
真的能跳。
说不感兴趣那是骗人的,没道理不想知道究竟:会变成什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要怎样才能看见东西。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跳了以后的藤田是幸福的,对大家也一样,所以在此之前,不应该把大家都带回来吗?
「不行。」
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吧台里面传来。
裕美和关谷吃了一惊,抬起头。
「关谷,你不能去。」
真源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
「也要为等待中的人想一想啊。」
「什么?」
关谷和裕美反问的同时,看到了真源的脸。
真源那总是没有表情的眼睛只张开了一点,盯着他们。两个人吓了一跳,因为从真源的那两个小小的瞳孔里,两人似乎看到了深邃幽暗的洞穴。真源又开口说道:
「让我给你们讲个过去的故事吧,因为这已经成了老规矩,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年长的人总要讲过去的故事呀。」
真源把视线移到放在火上的白色珐琅壶冒出的蒸汽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像是对着那壶在说话一样,开始了他的故事,基本上是在自言自语。
那也是一个高三的夏天吧——一个热得出奇的夏天,都要热死人的夏天。
也许那个时代是那样的呢,不管是一高的家伙还是我们这群人,一个个都焦躁不安、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