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卫……」一个微弱的调用声换回了我的意识。接着便是不停的咳嗽声。「阿卫,回答我……你在哪里?你在什么地方?阿卫。」
用的不是英语而是日语。那个让我联想起母亲的令人怀念的声音让我忍不住眼中泛起泪光。「史黛拉」我朝着声音出处的中央大厅跑过去。「史黛拉,我马上来。史黛拉、史黛拉!」
101号房的门打开了。黑漆漆的烟囱里面喷射而出。她的房间的窗户好像也因为暴风的冲击而碎裂了。到走廊上避难的史黛拉靠在对面的110号房的门上咳着。可能刚才被烟雾正面扑上,她的脸和胸口一带都熏黑了。
「史黛拉,你还好吗?」
「阿卫,发生什么事了?」不停咳着的她那黝黑的脸上泛着泪光。也许是受到太大的冲击吧?她的表情显得很空虚,倒在我的怀里。「这是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不过好像是加油站爆——」
啊,我惊叫起来。也许是抱着史黛拉的手臂出于反射地用了力,她痛得缩起了身体。
「怎、怎么了?阿卫,怎么了?」
「凯特……」
「啊?」
「凯特在那边,在车库里面……」
「你说什么?」
「坐在白色的行李车中……发动了引擎……为了载我们逃离这里……她坐在驾驶室上等我们。」
「车库——难道——」或许是奋力地想挤出接受这个事实的力气吧?史黛拉还刻意地说出了想都不用多想的事实。「就在加油站旁边的?」
「难道……难道凯特在刚才的爆炸当中——?」
史黛拉定定地看着我。宛如恳求着我别继续往下说。
「怎么会……怎么会?」
握住行李车的方向盘,露出勇敢而可爱的微笑的「王妃殿下」的脸孔鲜明得几近残酷地浮上我脑海。不知道是不是从四处喷出来的烟雾的关係,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
像瀑布一样的冷水突然从头顶上喷洒而下,顿时让我清醒了过来。设施里的自动洒水系统感应到热气而启动了。我不禁有点生气,是感应器钝化了吗?反映也未免太慢了吧?
「总、总之,我们得逃离这里才行。」我拉着史黛拉的手。「我们离开建筑物吧,火势可能会延烧到这边来。」
我跟史黛拉互相扶持着急急地跑向宿舍区的后门。我知道从职员宿舍区那边可以更快到外头去,也比较安全,但是在无意识当中我还是极力去避免去看到「诗人」他们的遗体。自动洒水器打湿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终于来到了后门。一打开门,虽然多少闻到些许焦味,但是清爽的让人不敢相信就在不远处发生了大火灾的空气顿时包住我们全身。我很想一股脑就往前直冲,但是前头被围着沼泽的铁丝网给挡住了。
我们到隔着建筑物和火灾现场形成正对面的篮球场去避难。黑漆漆的黑烟从「学校」的对面往天空蹿升。红色的魔物越过建筑物的屋顶,企图朝着我们袭过来。火焰宛如被捞上岸的鱼儿似地跳跃着。看起来火势完全没有消退的迹象。
「我们会变成怎样?」史黛拉彷彿说着梦话似地嘟囔着,濡湿的黑髮贴在她的脸颊上。「……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无法回答她。我对自己的无力感到遗憾,但是我真的无计可施。我记得在建筑物的某个地方看过灭火器,但是想独自与那股巨大的火焰对抗的做法实在是太无谋了。如果有人可以帮忙的话——想到这里,我猛然一惊。
「史黛拉……霍华德在哪里?」
「啊?」正想去拨开贴在眼睑上的头髮的她倏地停下了手。也许是被不祥的预感所虏获吧?她的声音在发抖。「在哪里……我不知道呀。他不在自己房里吗?」
「好像不在。刚才我敲了几次门叫他,嗯,可是都没有人回应。他没有到你房间去吗?」
「霍华德为什么——」可能是咳着的当儿引发了胸口疼痛吧?她皱起了眉头。「如果是大伙一起来倒还说的过去,可是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到我房里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那么,他跑到哪里去了……」
也许「中立」难以忍受射杀了柯顿太太的自责念头,在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之余,踉跄地走出建筑物了。也许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行为刚好让他被免于被捲入爆炸当中。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不,一定是这样的。因为,发生这么大的骚动,他不可能还留在建筑物里面的。不管是105号房或是其他房间。就算他睡死了,也应该会被足以撼动大地的轰隆声给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
也就是说,在刚才的爆炸当中成了牺牲者的果然是……「史黛拉,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车库的状况。」
「我也去。」
我们经过建筑物的玄关前面试着往车库的方向走去。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当然跟火焰和黑烟保持足够的距离,绕得远远的。
车库宛如纸张燃烧起来一样,冒着巨大的橘色火焰。时而从火焰的空隙中隐约可见像柱子一样的影子。轿车和行李车的轮廓整个消失了。不需要看散落在四周的残骸就可以明显地知道,车子被吹得了无痕迹了。
「真的……」史黛拉一边挤着鼻子一边抓住我的手臂。「凯特真的在那边吗……?」
我连头都没办法点,只能靠着史黛拉无助地啜泣着。
*
今天吃不到午餐跟晚餐了……当四周开始暗下来的时候,我先想到的事情是这个问题。以前总觉得柯顿太太的料理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但是现在我的心情却是,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会抱着喜悦的心情享用。如果神可以让柯顿太太的死「归零的话,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祈祷着。当然也包括「家臣」、「诗人」还有「王妃殿下」的死亡。如果今天发生的事情可以重新来过的话,那好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到了晚上,车库一带冒出来的烟仍然没有消散的迹象。看起来就好像用刷毛将灰色的尤其涂在阴暗的天空一样,不过已经鲜少有红色的火焰冒出来了。
我从职员宿舍区域那边的后门回到建筑物里面。我去「舍监」的房间115号房产看了一下,没想到粗心大意的他竟然忘了锁门,于是我从他房间里拿了毛毯和垫子出来。顺便又找到了一些饮料和零食,于是我和史黛拉分着吃,润润喉,解解渴。我跟她两个人裹着毛毯,躺在草坪上等待天亮。火势似乎整个止住了,但是仍然熊熊地冒着烟。我觉得今天晚上还是别留在「学校」里面会比较聪明些。
「绝对、绝对要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史黛拉缩在毛毯里仍然紧依着我,以充满哀愁的鼻音说。「我们绝对要一起活着离开这里。」
「那当然。」
「我会回巴黎去,回爸爸妈妈等着我的公寓去。然后一如往常,跟家人一起和平地过生活。对不对?」
「是啊,当然是这样。」
「阿卫会回神户吧?」
「我会回去,平安地回去。」
「没什么好担心的,对不对?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事的。」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喂。」
「嗯。」
「我们能平安回家是好事,可是今后就得分隔两地了。我在巴黎,阿卫在神户。」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说的也是。可是我不喜欢总有一天,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史黛拉。」
「我想跟你在一起,阿卫。喂,等你长大了来接我,来巴黎接我,然后带我去神户。」
「史黛拉。」
「你愿意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
「真的哦。答应我哦,答应我哦。」
「我答应。」
「你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们会在一起的。等我们长大了,我们就结婚吧?」
「我们会结婚的。喂,等我们长大了,就会成为夫妻,一直、一直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永远……永远。」
我跟史黛拉不嫌烦地,一次又一次像说梦话似地反覆说这些话。那是让我们撑过今天一天之内世界整个改变所造成的冲击的原动力。
*
倏地醒来,天色已亮,四周变得一片通亮。时间已经超过早上七点了。今天天气也好得让人受不了,四处都有像麵条一样细长的烟朝着透明似的蓝空袅袅上升。像乐园一般的好天气也抹去不了前一天所发生的像地狱一般的事情绝对不是一场梦的事实。
我往旁边一看,史黛拉裹着毛毯,拿垫子当枕头,还睡得很沉。我悄悄地起身,避免吵醒她。我走过「学校」的玄关前面,朝着车库本来所在的地方走去。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一样似曾相识的物体。所以的东西都被烧得焦黑、溶化了。充满邪恶气息的煤灰覆盖在废墟上。我想那散乱一地的东西应该是轿车和行李车的残骸,但是实在无法想像其原有的形体。「王妃殿下」也像这样被整个吹飞了吗?我不想去想像,但是四周瀰漫着一股类似蛋白质燃烧过的味道,毫不留情地刮搔着我的肺。
我强忍着头痛和噁心感,看着「学校」。也许是拜自动洒水器之赐吧?建筑物没有完全被烧毁,但是四处都被烧得焦黑。损伤得特别严重的是距离加油站最近的教室,墙壁不见了,化成泡水的煤灰的室内整个裸露出来。图书室勉强保住了墙壁,但是也一样到处被烧焦,窗玻璃有大半都碎裂了。
史黛拉的房间101号房的窗户是开着的。也许是一心想逃离 烟雾,根本没有余欲去关窗吧?玻璃当然都整个粉碎了。隔壁的102号房和「家臣」的103号房可能也因为遭受到暴风的袭击,窗玻璃到处都有裂痕或者碎裂了,不过墙壁并没有遭到多严重的损害。从104号房起对面的房间都因为和加油站有一段距离而勉强逃过了这一劫,窗玻璃也无恙。
103号房的窗户底下有「家臣」的遗体。盖在上头的白色床单被吹飞开来,粘在建筑物的墙上。昨天他应该是趴着的,现在却变成了略微靠着建筑物,横向倒着的姿势。可能是被爆风吹的。那具遗体混浊的眼睛很凑巧地形成定定地看着我的方位的角度。我本来想去105号房的「中立」的房间看看的,但是因为跟「家臣」的眼睛对上了的关係,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我转身,回到加油站所在的地方。也许还残留有些许火种吧?到处都冒着细细的烟。原有的设备当然已经杳无形迹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漏出来的汽油着火而引起爆炸的,但是,我不懂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烟火呢?
在这堆焦黑的废墟当中的某个地方有 「王妃殿下」的遗体。应该有。可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看,都没有找到看起来像人形的东西。光想到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我就涌上一股几近让人疯狂的悲哀和绝望感,我不由地把视线移了开去。就在这个时候。
我发现了他的身影。他走在左右方都是荒野的唯一一条路上,朝着「学校」缓缓前来。那道人影。不消多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红色的捲毛还有眼镜,下摆不停晃动的白衣服。是「舍监」巴金斯先生。踩着极度疲劳的踉跄脚步的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看到「校长」。关于这一点,「王妃殿下」的推测是正确的。
我慢慢地走向他。刚好在「学校」的玄关前面遇到「舍监」。看起来就像我上前迎接他一样。很不可思议的,我竟然没有恐惧感。也许这个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执着了。
「舍监」越过我的肩头,定定地看着燃烧殆尽的车库和加油站,嘴角叼着没有点火的烟。那根烟可能已经叼在他的嘴上好长一段时间了,已经整根整根弯掉了。
「如果你要找你的打火机的话——」我无意识地说出口的竟然是这句话。「就在图书室里。」
「是吗?谢谢了。」
他顶着一如往常一样冷漠的表情,打开玻璃上有裂痕的玄关的门。本来卡在门框上的 玻璃碎片顺着这个势掉落在地面,发出锵的声音裂了。我跟走在过半毁的「学校」里的「舍监」后头。
「呜——」走过玻璃碎片散落的图书室,在圆桌四周徘徊了一阵子的「舍监」耸了耸肩。「打火机在哪里?」
「那后面的——」
我缩回了本来想伸出去的手。那张椅子下方并没有那个金色的打火机。我猜想可能是被暴风改变了位置,但是实在看不出有那种迹象。「真实奇怪,昨天我确实看到掉在那边的。」
「哼!」
「舍监」不再追究打火机的事,来到走廊上。也许是想用炉火来点烟吧?他作势要走进餐厅,却倏地停下脚步。他依然保持着不急不需的态度,但是却加快脚步往中央大厅的方向走去。那边当然有「诗人」和柯顿太太的遗体。
「唉呀,乾的可真是轰轰烈烈呀。」
面对两具遭他杀的尸体,「舍监」却一点怯色都没有,也没有一丝丝惊讶的色彩。甚至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样。
「发生什么事情了?只要告诉我你知道得範围,按照顺序说明给我听。」
他头也不回地问道,我开始对着他的白衣背部滔滔说起来。我从发现比尔倒在建筑物外头一事开始说起,还有在他的遗体下头髮现一把小手枪;回到中央大厅之后,发现肯尼斯「诗人」 被人刺死;霍华德顺势射杀了拒绝报警的柯顿太太;计画去跟席华德博士回合的凯特坐在轿车上的人时,发生了那爆炸等等。但是我完全没有提到包括我自己在内,个人所发表的推理假设的,只是淡然地说着我目击遭遇的事实。
「——原来如此啊。」
两手插在白衣口袋里的「舍监」回过头来看着我。「原来如此。」
「席华德博士怎么了?」
「跟我一样走路回来。车子在半路上没有油了,我们彻夜走路回来,这一路上她休息得频率比较高,结果就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真的吗?」
「我干嘛说谎。等她回到这里,事情就整个明了了。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博士现在会不会遭到杀害,被丢弃在半路上?」
「遭到杀害?被谁?」
「你啊,巴金斯先生。」
听到这句话,心生畏惧的反倒是我自己,「舍监」倒是一副弔儿郎当的样子。
「喂喂,为什么我要杀她 ?」
「我不知道动机。可是,至少你杀了比尔,对吧?」
在嘴角晃动的香烟停顿了,「舍监」瞪着我。
「我刚刚说过比尔的遗体下方有这把手枪。」我从屁股的口袋里拔出手枪,在他眼前晃着。想想,这样的做法实在他没有防备了,但是也许我实在太激动了,根本顾不了那么多。「这是巴金斯先生的东西吧? 」
「你知道得到挺多的。」「舍监」仍然很乾脆地承认了。「原来如此,比尔的遗体下方有这个东西。我知道了,但是,光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我是犯人吗?」
「比尔遭到杀害的真正现场是在图书室。」我没有多想,将手枪插回自己的口袋里,说出昨天「王妃殿下」推理内容。「兇器是拉丁语的字典。为了伪装成意外死亡,你将比尔德尸体从图书室的窗口丢到外头,搬到宿舍区那边去。你把他的尸体放在地上,企图调整他的姿势时,口袋里的手枪不小心滑落了,但你并没有发现。」
「没错。」「舍监」吹了口气。再度开始玩起用嘴角晃动香烟的游戏。「后来我才发现到,也想到这个可能性。但是我没有回头去拿的时间。原来如此?果然是在那个地方啊?」
「那么,巴金斯先生,你是承认了?承认你杀了比尔?而且也杀了路·贝尼特?」
「你是说,杀路·贝尼特——」不知道为什么,「舍监」很稀奇地快乐地笑着。「也是我乾的?」
「前天一早我看到了,看到你在后面的铁丝网那边。大约是凌晨四点左右。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回想起来,我想你当时是把路·贝尼特的尸体拿去当沼泽里的鳄鱼的食物。」
「你说的没错。」「舍监」非常愉快的承认了。「如果说地更正确一点的话,我是在我房间里的浴室将路·贝尼特的尸体切成了好几块,然后隔着铁丝网将肉块丢弃在沼泽里。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可是,那可是,超乎我想像的重度劳动的,我可不想在做第二次了。」
「巴金斯先生,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嗯,怎么说?」
「你在嘲笑我么?怎么会这么乾脆就承认自己杀了比尔根路·贝尼特呢?或者,你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轻视——」
「喂喂,我确实是将比尔的尸体从图书室里的搬到宿舍区的外头去的。这我承认,可是我可从没有说过我杀了比尔呀。」
「咦……怎么会——」
「同样的,我确实是在将路·贝尼特的尸体肢解之后,拿去喂鳄鱼。这也是事实。我承认,可是,我并没有杀路·贝尼特。」
「怎么可能……可、可是——?」
「这是事实。」
「我不相信。如果你没有杀害他们,为什么还要刻意处理被害者们的尸体?」
「因为总得要有人做啊。」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然而眼中的色彩却莫名其妙地带着哀悲。「但是,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它适合做这个工作的人。所以我做了。本来这种麻烦事就不是头一遭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