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高中连接旧馆与新馆的二楼空中通道上,两个男学生笑闹着走过来,就像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大声交谈,声音响遍整条通道。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扫了,到处都是烟屁股与零食的空袋子。两个男学生随意晃过去,脚边结成绵状的灰尘随之往上飞舞。不知是否因为早就习惯这样的环境,他们对此似乎没什么感觉。
走廊上,好几扇出现裂缝的窗户都贴着胶布,暂时权宜使用;墙上许多地方,以魔术油漆或喷漆,画上红、蓝、紫等颜色的夸张涂鸦。校方似乎已经重新涂盖它们好几次,白色的墙壁因而带些斑点。即便一次次涂上去的油漆都是白色,但每次的颜色不尽相同,使得色调出现微妙的变化。再加上厚度与光泽的差异,光线因此产生複杂纷乱的折射,样子更显凄惨。有些地方还稍微看得出被油漆盖住的不雅文字。不过,这些都只是对过去学校还愿意投注的心力,所留下的一些纪念而已。现在的墙壁上已经闻不到油漆味。若没有站在马梯之类的东西上、手就够不到的高处,有人灵巧地画上凯斯·哈林或巴斯奇亚风格的图案①,很有早些时候的外国街头风。
(①凯斯·哈林(Keith Haring)与巴斯奇亚(Jean-Michel Basquiat)都是纽约涂鸦艺术家凯斯·哈林常以自由奔放的线条,勾勒出中空人形,但在三十一岁时因艾滋病去世、巴斯奇亚不到二十岁,就在纽约地下铁及曼哈顿下城的建筑壁面即兴涂鸦,但二十七岁时就因吸毒过量而去世。)
閑聊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像在开玩笑打闹,用力戳了对方一下就跑开,被戳的那一个边骂边在后面追着。
前面那个学生正要转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后面追着跑的学生也慌慌张张踏住脚,破口大骂:
「很危险耶!干吗突然停下来!」
语毕,他探头往前看了看。
走廊上,老师近藤亚矢子倒在那儿。她的眼镜飞了,LV的手提旅行袋掉在地上。亚矢子一边呻吟,一边坐了起来。两个学生用不带感情的轻蔑眼神盯着她看。
如果亚矢子是还年轻的女老师,他们可能会嘲弄一下,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谁也不当一回事。没有人会找她讲话,她讲话也不会有人搭理,即使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此外,由于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多少也受到其他老师的疏远与排挤。简单说,她在这学校完全被忽视。不过换个角度看,正因为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这种个性的人,才得以继续担任老师的职务。换句话说,虽然在学校里遭到忽视,但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没有害处、不会影响大家安全的人。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周遭充满了「你干吗待在这儿,没必要吧……」之类的质问眼神,这儿的生活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亚矢子对这些事不但已经麻痹,甚至认同。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都只是她的义务。她安于这样的自己,也安于绝望了。
这两个男同学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离去时,刚好注意到地板上的旅行袋。那是他们没看过的款式。
「咦,这不是LV吗?」
「好像是新款式呢!」
两人的眼睛一亮,身子靠了过去。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用奶油色的套装盖住了袋子。
两人的表情大变。迟钝的亚矢子动作竟然这么快,真是出乎意料。
亚矢子保持着蹲低的姿势,少见地盯着两人看,说道:
「赶快回自己的教室去。」
她的眼神毫不退缩,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两人反而感到不知所措。和她面对面直视,在校园里还是第一次。甚至她还要求学生进教室。亚矢子的目光强而有力,气势压制着两人。
「啧!」
似乎想要装没事,其中一个丢出这个字。两人从亚矢子身旁穿过去,装帅似的先后瞄了她一眼。但刚刚那种与昨天以前完全不同的氛围,仍使他们觉得非常奇怪。
亚矢子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捡起掉落的眼镜,仔细检查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提起LV旅行袋时,她若无其事转过头,刚好与那两个学生目光交触。原来他们也正在走廊另一端停了下来,观察着亚矢子,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着「真是搞不懂」。
D班教室位于新馆最高层、三楼的最左侧,里头混乱的情形,实在很难和一般的高中班级联想在一起。他们完全没有十八岁青少年该有的沉稳等特质,幼稚的程度和读小学的小毛头没什么太大差别。穿着擅自加工修改、型号不一的制服夹克;头髮颜色五花八门,有长有短,甚至还有光头——虽说是短髮或光头,但和挥洒汗水的运动青年那种短髮与光头当然不同,而且每个人的髮型都不一样。耳朵、鼻子,甚至舌头上,都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东西。有人把唇膏或可携式游戏机丢过来传过去。教室后面,几个男的围住正互相瞪视的两个人,大声喧闹着。还有零星几个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不过仔细一看,其中也有几个入神地听着MD随身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开了,亚矢子单手提着LV旅行袋走进来。这袋子虽然大到与这教室有点不搭,但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学生注意到。亚矢子静静在讲桌前站定。孩子们仍继续胡闹着。亚矢子抬起原本朝下的视线,环视整个教室。
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奥村进太郎本来正静静拿着颇厚的文库本读着,这时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书合上。似乎可以穿透的嫩白脸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洁凈而稚嫩的模样,和同年纪高中生特有的汗臭味或粗枝大叶完全相反。
他稍微用手弄了弄柔顺的头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出声和隔壁的金泽直子说话,音调略为轻而高。
「嘿,你看。」
绑着马尾的直子正埋头擦指甲油。她朝指尖吹了吹,心不在焉地回答:
「看什么?」
「你看近藤。」
「啊?」
「近藤。」
「KONDO?那是新式的保险套吗?」①
(①「近藤」音为KONDO,与保险套的英文CONDOM发音相近。)
「白痴!你看就对了!」
直子终于把视线从指甲移开,朝进太郎用长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亚矢子正一个个看着学生。
「然后呢?」
「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哪里……反正就是怪。」
「就是怪?什么啊?」
「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一样。你看,她已经四十好几……那种表情,还有那件亮颜色的套装……」
全班二十九位同学,只有这两人的四只眼睛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坚定沉稳的视线朝这儿转过来,进太郎赶快往窗外看去,直子也把视线移回指尖。虽然朝不同的地方看,两人仍继续交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倒是放低了声音。
「你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明天不是毕业典礼吗?嗯,应该是因为再也不用看到我们这些麻烦人物,所以觉得安心了吧。一定是的。」
进太郎用眼角余光往讲桌的方向看。
「我发现她今天不是穿裙子。」
直子也偷偷瞄了一下。亚矢子站在讲桌正后方,看不出来是不是穿裙子。
「是吗?」
「嗯,近藤本来都是穿裙子的。」
「喔?没想到你还会观察她呀。你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年长、只哈老女人的人吗?」
进太郎噘着嘴、托着腮,没有回答她。直子似乎露出担心的表情,但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指尖上。她摊开双手看看每个指甲,同时把注意力往亚矢子的方向集中,以单调的声音继续说道:
「应该是心境的变化吧,最后一天上课了嘛……」
说完,她露出调皮的表情,把肩膀靠近进太郎,语气暧昧小小声说道:
「喂,那家伙当处女很久啰,一定是的。你要不要施个好心,侵犯她一下呀?就当作是毕业的纪念嘛。」
进太郎皱起脸。
「住嘴,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她不穿裙子而改穿裤子,可能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哩,怕被你们这些人袭击。」
直子扑哧一声,闷在嘴里偷笑。
「别说了,光用想我就要吐了啦。」
「请安静。」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亚矢子。
「各位同学,请安静。」
这回算是很清楚了。不过大家一如往常闹哄哄,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通常亚矢子都不会管学生,只自顾自地低头开始上课或进行班级活动。
不过亚矢子这次却没有低下头。不,仔细一想,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和学生讲话了。这微小的变化,只有进太郎和直子注意到。
亚矢子再度环顾整个教室,然后背对大家,指甲慢慢在黑板上用力刮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使整个心脏纠结在一起的难听声音,绕着整个教室挥之不去。奇怪的声音呈波状扩开,驱散了每个学生原本任性发出来的声音。从教室前方开始,学生们没有任何动作,脸却一个接一个转向讲桌。
亚矢子的手离开黑板时,全班一片静默。忘我听着随身听的两三个人,也感受到周遭的异常变化,拿下了耳机。
全班同学都因为亚矢子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呆住了。
接着,在全班二十九位同学面前,亚矢子满怀感慨、语重心长地说:
「各位同学,很难得大家都在,平常大家很少像这样聚集在这里。我要感谢各位,谢谢。」
亚矢子向大家鞠了躬。学生没有反应,大多数都把头转开。
——又不是因为你才来的。
这些人满脸厌恶的表情,似乎正是这样想着。
不过,一脸正经八百的亚矢子对此完全不在意,反而更加自信坚定,严肃地和大家讲话。
「各位同学,明天的毕业典礼到底有几个人能参加呢?这得看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才能知道了。」
亚矢子的用字遣词突然变了。再也没有柔弱的感觉。全班同学看着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一直以来都觉得很鸟、完全不想理会的级任老师,现在说起话来竟然变得坚定自信,的确让二十九位同学吃了一惊。但对于这唐突发言背后的真正用意,他们就完全猜不透了。
亚矢子露出像要融化的笑容。是笑容,清新的笑容。平常那种观望四周、有时甚至会观察对方脸色、像小动物般的不安眼神,现在完全消失。这一年来,学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们现在是人质了。」
钟响了。黑板上方圆圆的办公用锺指着十二点。亚矢子的嘴角往两边张得更开,白色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最后一道钟响的迴音渐渐消失时,教室里终于骚动起来,四处爆出笑声。同学们相互对看,指指亚矢子,然后肆无忌惮地敲桌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没和大家笑成一团的,只有进太郎和直子,两人凝视着亚矢子。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亚矢子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似乎意味着她游刃有余。她身上有某个地方起了变化,某个地方很奇妙,某个地方变得和平常不一样。
久我丰原本坐在讲桌前的座位上,狂笑好一阵子后,倏地站了起来。他在全班同学中算高的,少说也有将近一八五。对于连一六○都不到的亚矢子来说,「抬头往上看」是再正确不过的形容了。从学生的方向看去,丰的巨大身躯把亚矢子整个人遮住。
丰渐渐憋住笑,不屑地低头往下看,从高处向亚矢子说:
「喂,老太婆,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亚矢子仍然保持笑容,抬头看着丰。
进太郎直觉事情不太妙,说道:
「丰,别这样。」
丰连头都没转过来。嘲讽的口笛声与笑声响遍整个教室。
「很有趣嘛。反正都要毕业了,就让我放手去做吧。」
直子从旁阻止进太郎,但他不为所动,以更强硬的语气说道:
「丰!」
就这么一句话,整个教室又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讲什么煽动的话。光从这一点,就能知道进太郎在班上有多少分量。人不能光从外表判断,这就是个好例子。只有另外一个小圈圈的领导者白井龙彦,坐在靠走廊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不以为然地盘着双手,綳着脸观看事情的发展。一直以来,白井龙彦尽量避免与进太郎进行无谓的对抗,也没和他起过冲突。不过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是会想呛呛进太郎。
即便如此,丰还是没有答话。他只像最开始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直子都觉得奇怪,直盯着他的背后看。
周遭的同学也开始觉得奇怪,看了看丰,又看了看进太郎。教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久我同学,请坐。」
亚矢子发出乾乾的声音。丰像慢动作一样,往椅子上坐了下去。丰一坐下去,大家就看得见亚矢子的脸了,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当丰完全坐定,进太郎和直子总算知道发生什么事。
亚矢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大的求生刀,尖锐的刀锋正对着丰。
「开什么玩笑,妈的!」
坐在后方的迦纳雅行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亚矢子的眼睛随即往那边看去。同一时间,丰伸出手想抓住亚矢子,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右手迅雷不及掩耳,横向划了一下。
鲜血从丰的喉头大量涌出。他啊了一声,用手压住喉头,但血还是从指间往外流,喷到邻座的儿玉秀之脸上,很像小颗金平糖①的图案。秀之维持着原本的扑克面孔,用指尖在左脸上摸了一下,染红了手指。
(①一种糖果,表面有很多的突起小糖粒。)
丰的膝盖跪在地上,头往后仰,猛然倒下。身体一阵阵痉挛好几回后,就动也不动了。以眼睛张得开开的脸为中心,液体从喉咙上大大切口流出来所形成的海,很快越变越大。
邻近座位的学生,个个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但脸上却又不像是亲眼看到朋友死去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死」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还是因为太迟钝,他们只露出了「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意外弄丢了」那种「啊!」的神情。
反观亚矢子,虽然没在笑,却显得从容不迫。
回到现实中的雅行,整个脸涨红了起来,失声大叫:
「你这家伙!」
「等等!」
雅行还没来得及听到进太郎的话,往前一踏,事情就发生了。亚矢子用指尖抓着刀,手腕像装了弹簧一样举起来,利落地把刀射出,动作毫不冗赘。刀子一直线飞出,毫釐不差地刺穿雅行的心脏。雅行一脸难以置信,握住从胸前突出来的刀柄,脸部向下,往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走道趴倒,造成的冲撞力使刀子更深入体内,他闷哼一声,就断气了。
同一条走道上,横陈着丰与雅行的尸体。
剩下的二十七位同学全都像冻僵般,一动也不动。
制敌机先的亚矢子从容不迫跨过丰的尸体,走到雅行旁边,用脚尖钩住他的肩膀,往上一踢。雅行的尸体转了半圈,变成脸朝天花板。
刀子没入雅行胸部的肋骨间,直至刀柄,他的表情彷彿刚刚好停在大吃一惊的瞬间。「自己竟然就这样在这里死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连这句话都还没有讲完。
不一会儿,亚矢子漠然看着地面,脚踩着雅行的肚子,想把求生刀拔出来。雅行的胸大肌卡住了刀,要拔出来比想像中费力。亚矢子的手腕一使力,随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刀身露了出来。拔出一半后,剩下的部分就很顺畅地滑了出来。充当栓子的刀子一拔掉,雅行的血就汨汨往外流。
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学生其实有机会可以设法制伏亚矢子,但他们都只在一旁观望。眼前已经死了两个人,任谁都不想当第三个。
亚矢子用雅行的白衬衫擦着求生刀上的血,抹掉血渍后,才向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说: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亚矢子右手拿刀,彷彿一有什么动静就可以马上举起来。离开自己座位的学生不想刺激亚矢子,赶紧以最快的动作回到座位上。
亚矢子一脸满足地笑了笑。
「真累人呀。」
说完,她一边往讲桌走去,一边用左手取出插在后腰部中间的专用刀鞘,把刀子收好。先前她把刀子藏在背后,光从套装上半身是看不出来的。
亚矢子在讲桌前站定,像是威胁大家,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刀鞘插在肚子的部位,一身「我随时会拔刀」的气势。
接着她把放在地上的LV旅行袋移到桌上,打开拉链,伸手取出一台笔记型电脑,在桌上放好。她先把插头插到黑板下方的插座,再把电线接到电脑,坐到椅子上开机。
近藤亚矢子是国文科老师,戴着再适合不过的银框眼镜,走路时一定拿着几本厚重的辞典;上课的内容则是古文、汉文等有如外国语言的课程,这年头的小孩子都敬而远之。学生对她的印象,说好听一点儿,是「被同伴独自遗忘在不同时代的外国人」,不觉得自己会和她有什么交集。然而,此时此地的她,却身体前倾凝视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游刃有余地打着字。她这个模样已经大大超出学生们的理解範围了。至少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们无法断言就是自己认识的近藤亚矢子……
教室里已经有两具尸体了。也还有二十七个活体。置身于此的亚矢子完全没有怯意,仍旧以自己的步调主导事情的进展。丰满是鲜血的尸体,横陈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她看也不看,或许只当是路边的石块吧。
「你到底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