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完全西下,时间也超过晚上六点,七点的期限已经近了。学校周围儘是不寻常的喧扰声。为了不刺激嫌犯,警方并未使用探照灯之类的东西,整栋新校舍只有三年D班那间教室,隔着窗帘缝隙泄出光亮,其他部分全是暗的,相较之下非常醒目。在警方要求下,媒体的採访用直升机数量虽然一度变少,但不知为什么,目前似乎又多了起来,再度在空中喧嚷。所有直升机应该都没有打灯,只以高感度摄影机持续拍摄现场,所以只看得到直升机的尾灯与机影。这些尾灯包围住整栋新校舍,辉映出一轮光亮。当然,这是从地面看到的景象;若是从空中鸟瞰,明暗间的落差想必更显着。
学生家属一一现身,把筹措来的两千万元放在包包里。在完全隔绝媒体採访的严密保护下,他们坐着各辖区县警的巡逻车前来,在警方引导下,鱼贯进入旧校舍旁边的体育馆。很可惜的是,警方先向接到嫌犯来电的入内岛询问,确认过关于赎金的详细要求,详细讨论后,不得不遗憾地决定,不在用于支付赎金的纸钞编号上变花样。有鑒于嫌犯的高度智慧以及这次行动的危险性,实在不宜过度冒险。警方再度尝到极度的挫败。
天色变暗后,由警方内部七名射击高手组成的特别狙击部队,在弦间的指挥下各就各位。其中有六人是从机动队员、其他特警班及SAT挑选出来,第七人则是特警一班的黑田直道。所有成员都以整齐的黑色制服包住全身,全副武装,监视着三年D班。这次的状况可以算是空前的危机。但即便如此,下令强攻,也就是下令射杀嫌犯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已经有好几人遇害了,不过上面也只是骂声「怎么这么无能」,就没有下文。只要射杀令不出,狙击手就只能瞄準嫌犯非要害的地方打。要这样做,就必须配合突击部队一起攻击。先以狙击手封住嫌犯的行动,再抓住极短暂的机会,一口气以人数优势冲进教室……不过以这次事件来说,在拿捏冲进教室的时机时,有必要採取更慎重的态度,因为嫌犯很可能在教室里设置了爆炸物。只要稍微射偏,嫌犯可能拖着所有人质同归于尽。如果是这样,直接瞄準嫌犯的要害不是比较好吗?不,现阶段原则上还是只能留嫌犯活口……这是上面的指示。这种矛盾与两难,对警方的机动性尤其造成干扰,让他们只能在现场一直拖延,最后变成不治的癌症。更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对于嫌犯的样子,警方只隔着窗帘缝隙看过两次而已,而且每次都只有几秒的时间。行事谨慎的嫌犯,下次还会出现这样的动作吗?如果会,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特别狙击部队的七人之中,有两人在旧校舍的三楼走廊,同栋楼的二楼走廊也有两人。另有两人守在连结两栋校舍的二楼通道,黑田则待在通往新校舍三楼走廊的楼梯。不管怎么分配,目前都还只是个形式而已。「行动」的指令,要等迫在眉睫的时候才会下达。不过到底要如何判断是不是已经「迫在眉睫」,这就不知道了。
为了预防突髮状况发生而影响情势,从各县市警局与警视厅的SAT挑选出先发部队二十人,一半安排在旧校舍二楼的基地处,另一半则在新校舍的楼梯悄悄待命。由于有直升机空拍,所以不能跑到屋顶上,以免被嫌犯发现。至于其他SAT成员,目前应该是在另一个与三年D班教室情境相同的地方,进行各种可能的模拟,反覆演练如何以不同的作战方式,冲进去救出人质。
弦间把特别对策总部关于赎金支付的指示转达给大家。现场的紧张程度急速上升。
在充当基地的教职员办公室隔壁,弦间正从大平那儿听取持续从各处传回来的嫌犯情报,两个人沙盘推演各种可能性。
从有限时间内清查到的结果来看,找不到嫌犯与手枪、生存刀,或(最糟的状况下)爆炸物之间,有什么可能的关联。大平左思右想,向弦间说道:
「实在不能理解。警方搜索嫌犯住处,用尽了各种可能方法,却还是无法查出她到底如何弄到那些东西。」
「唔。」
「这么缜密的计画,很难相信是她一人策划出来的……」
「可能有其他共犯吗?」
「嗯……」
两人闭口不言。大平刚才和弦间交谈时,脑袋还持续思考其他的事情。嫌犯在与班长讲电话时,对于有没有爆炸物这事,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班长……」
「嗯?」
「我想谈谈爆炸物的事。」
弦间盯着大平。
「……为什么嫌犯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说法呢?」
嫌犯只回答了「这个嘛……你说呢?」面对弦间的套话,嫌犯给了这么一个装模作样的答案。这代表着什么意义?是她手中没有爆炸物,但假装有吗?这样的话,小织与野村副班长在天花板四个角落,看到安置的可疑物品,又是什么?
「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确实有爆炸物。」
「我也这么认为。那东西,好像要引诱别人做什么。」
「引诱吗?」
「嗯,她希望警方会判断没有爆炸物,因而採取强行突破等行动,到时她当场引爆,炸掉整个教室。」
大平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是指……」
「嫌犯已经有一死的觉悟了。她在设想最糟糕的状况时,也把警方这个因素算进去了。警方若认为有爆炸物而不敢攻击,那很好……若认为没有爆炸物而发动攻击,也没关係……」
「……」
「也太认真了吧……这嫌犯……」
这么一来就不能太草率,不能轻易就考虑强攻的方式。不要单纯只用一种角度判断敌人。大平深深开始感受到,里头也混有心理战的色彩。
直升机螺旋桨的扰人迴转声,此刻听来格外碍耳。
「怎么比刚才还多架啊?」
弦间茫然地伸出手指计算着。
「等一下再用强硬的态度去和媒体讲一次,请他们节制一下採访。」
两人沉默下来。内线电话响了,大平拿起话筒。
「嗯……是吗,知道了。家属全都到场了吗?好的……死者家属呢?了解。」
他放下话筒,转向弦间说道:
「扣除九名死者与已获释学生,其他十九名学生的家属已经集合在体育馆,也都準备好赎金了。」
「这样啊。」
说着,弦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问:
「铝合金提箱呢?」
「準备好了。」
「车子呢?」
「也準备好了。」
弦间深深点了头,走出房间,大平跟在他后面。
「……记得通知那四名后来遇害学生的家属。」
「是……」
警方已把校方持有的学生大头照,与嫌犯来电告知的死者名单慎重比对过,确认了四名新牺牲者的名字。为求谨慎,他们还找来以胁坂为首的三年级各科老师,观看由潮田等人所拍摄的影片,才确定出死者的身份。虽然空拍影像曾经因为媒体的现场实况转播,不小心把画面传了出去,但目前已请媒体节制。包括后来这四人在内,共计九名学生的家属,在抵达学校时,就被带到特别安排的小巴士里。一直到刚刚,才确定他们已经全员到齐。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
弦间嘲弄地咕哝着,大平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想:「为什么是由我来告知死者家属这个噩耗呢?」
大平终究还是告知待在小巴士里的九家人,他们的孩子已经往生的不幸消息。车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是一个老奶奶哭了出来。明白显露自己情感的,只有她一人。其他家长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陷入獃滞状态。是因为大受打击吗?就算是这样,他们的表情也太平静了点儿。大平讶异地看着他们。为什么这些家长表现出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呢?坐在最前面的中年夫妇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男的眼中含泪发愣,女的低头掩着脸。两人的肩头到刚才为止都还僵着的,此刻却放鬆了下来,就好像刚刚放下多年背负的重担一样……大平的确这么感受到。这是不是因为他们平常为了管教孩子,神经早已磨损殆尽,而现在让自己像一脚踏进地狱般挣扎受苦的深刻烦恼,终于结束了?大平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想着这个连自己都觉得愚不可及的想法。即使如此,他却仍闷闷不乐,觉得事情或许真的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
由于担心家属们若进入校舍会觉得很难受,所以警方把他们都集中到体育馆来。不过只有这么几个人待在那么大的体育馆里,也实在让人觉得有点凄惨。在这里,一有什么声音就会响遍全场,因此充满着空虚感。他们在演讲台前临时摆设的钢製椅子上坐了下来。周围有十几名警察严密戒备,来自特警班的土屋就在其中。而家属这边,当然也包括入内岛等人在内,脚边都放着提包或背包,里头应该是装着钞票。
突然间,家属一阵骚动。入口处的人墙分了开来,弦间来到了这里。跟在他后面的,是校长真岛与教务主任铃木。这是校方人员首度在家属前露脸,但家属并不知道这两人就是校长和教务主任。三鹰署的仓田与佐藤也跟在后面走了过来。
真岛往前踏出一步。
「……敝姓真岛,是这里的校长。这次敝校老师惹出这么大的事件来,本人至感抱歉。」
说完,他深深鞠了躬。在知道这人就是校长的那一刻,家属瞬间朝他投了白眼。
「你现在道歉,有个屁用!」
一名男子的怒骂声,在体育馆偌大的空间中扩散迴响。
弦间示意仍在道歉的真岛站在原地别动,代替他站了出来。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弦间重光,是这个刑案现场的总指挥。」
听到他充满威严的语调,一行人都看着他。彷彿代替家属发言似的,入内岛问了一个在场人人都想问、却又因为害怕而不敢问的问题。
「来这里的途中,新闻说又有四个学生遭到杀害……他们叫什么名字?再者,目前为止到底有哪些人遇害,为什么都不说呢?」
弦间发现全场只有这名男子看起来比别人冷静,因此一直看着他。入内岛的双眼含着一股就要倾泄而出的力量。弦间一直猜想此人的来头。
「或者,你们该不会还不知道死者的姓名?」
所有家属都等着弦间回答入内岛的问题。
「……惨遭不测而丧命的学生一共九名。警方已经带领这些死者的家属到另一个地方集合了。」
大家面面相觑。本来心情一直綳得紧紧的,这会儿总算能静下心来,好好观察这个地方。确实,家属人数减少了许多。几张曾在三鹰警察署看过的面孔,现在都消失了。
「……也就是说,现在在这儿的家属……」
弦间像是要让家属安心似的点着头,回答道:
「你们的孩子都没事。为避免混乱,一直没能告诉各位。在此深表歉意,请各位原谅。」
弦间的头迅速往前低了下来。
家属们的忧愁原本宛如天候不佳的海面上掀起的巨浪,此刻浪头消失,变成海面上的小水纹,回覆平静。但接踵而来的,是平静中又慢慢綳起的紧张。接下来才是真正开始与嫌犯交涉的时刻。
弦间看着手錶后说道:
「时限快到了。麻烦各位照嫌犯的要求,把赎金集中在体育馆的办公室。我会一家一家叫名字,请各位先準备好。」
语毕,弦间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此时一名男子声音高昂地叫住了他:
「请等一下!」
弦间看着他,其他警方人员也望过去。男子站了起来,身旁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斜垂着肩颤抖着。
「……坦白说……我们筹不出两千万元,还差两百万元……前些时候临时多了些开销……在那之前还超出这个数字的……现在就差……两百万……」
另一个男子也大声说道:
「我们夫妻也是!两千万元,没办法筹到……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现场陷入一片寂静。又出现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说出来或许有些失礼……可以请你们向集合在另一地点的家属商借一下吗?」
这话的意思是向那些孩子已经遇害、心里正难受的家属们商借,用他们所带来的钱作为赎金。在场有几个人先后开口说道:
「……这么做……也太残忍了吧……竟然去向孩子刚往生的家属借钱……」
「可是,如果那些钱可以救回其他孩子的性命,他们应该会借……」
「……先儘可能向他们请求看看再说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要拜託人……也得顾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呀!」
「这样的话,你的钱借他不就好了!」
「问题不在这里好吗?」
「不就是这样吗?」
「喂,等等!」
「大家要救回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费尽心力了!没办法再管别人!」
「你是要见死不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能这样乱套!」
精神已相当疲累的家属,渐渐失去理性。闷烧了半天的火种,因为彼此不客气相互指责,而越烧越大。
正当他们吵成一团时,小田切突然出现弦间身边,小小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递给他一支手机,一脸事情非比寻常的表情。
听了小田切的话,弦间脸色大变,接听那支手机。家属们无视于警方的安抚,仍继续吵得口沫横飞。在小田切的指挥下,警官与老师们开始安装带来的线路。小田切一面斜眼看着安装工作,一面把手上的麦克风交给弦间。弦间好像对着手机小小声地讲了些什么,然后像整理心情一样,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着头,把手机靠在麦克风上。
「各位!」
麦克风低沉发出「嗡」一声之后,体育馆内的喇叭传出了亚矢子的声音。由于是透过手机,声音多少有点沙沙的。
突如其来的广播,让家属们的激烈舌战像浪潮退去,先是降低了音调,继而消失。
「我是犯下这次校园人质挟持事件的嫌犯!已经快接近七点的时限了,请各位差不多该準备赎金了!各位为了自己可爱的孩子,想必都已经筹备妥当两千万元了吧?那么,请各位带着钱站起来!」
只能听而不能答话的家属一起看着弦间。弦间苦着脸,轻轻点头。亚矢子的声音带着回声。
「你们都站起来了吗?没问题吧?」
家属们依照她的指示,提着装有赎金的公事包或背包。
「警察先生,麻烦你们把準备好的铝合金提箱放到大家面前!」
三个警官从演讲台旁的休息室,拿出预先藏好的三个铝合金提箱走了过来,在地上排成一列,打开盖子。亚矢子的声音随即继续说道:「那,弦间先生!麻烦你边计算边将钞票放进箱子里,不要算错!一共是四亿六千万元赎金,分别包成四十六个一千万元的钞票捆!」
剎那间,家属间小小声地喊了出来——四亿六千万元?大家面面相觑,又看着弦间。在场每个家属带来的赎金全部加起来,绝对不到四亿六千万元。
弦间也面无血色,把手机凑到耳朵上。他压抑着愤慨,向手机那头的亚矢子说: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每个学生两千万元的吗?」
「没错呀?二十三个学生加起来不就是这个数字吗?」
「这里一共只有十九名学生的家属!」
说着,弦间看着家属,家属的视线也全都朝向弦间。
「在我提出赎金要求的那个时间点,讲的就是二十三名学生的家属。我是针对这些人来要赎金的。」
「可是你后来又杀人了,不是吗?」
弦间忍不住大声起来。但亚矢子回答的声音,却一点儿也不带同情心。
「那是学生自己不对!」
「你这家伙——」
亚矢子的语调突然冷了下来。
「你很自以为是嘛……可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吗?我可是客客气气和你说话哟。」
就像有人硬把冰块压在脖子上一样,这时要是比气势,很明显是对方赢了。一时无言以对的弦间,再次体认到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势。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