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露出了脸,四周洋溢有别于晚上的活力。一大早天还没亮时,就在另一地点接受好几次模拟训练的SAT后援部队,悄悄来到学校。从三年D班教室那儿无法看见的旧校舍一楼美术室这边,正针对最终的计画,包括后援部队在内,做最后的商量。
计画的执行时间,定在早上十一点到正午为止,就在所有电视台播出预录空拍影像的时段,刚好一小时。在这一小时内,要把事件整个解决掉。
位于基地的代理班长大平,透过特别对策总部,数次徵询警视厅能否狙击(等于射杀)嫌犯。但答案一直都是「不行」。上头的原则一直没变,既要求优先考虑保护人质性命,又希望警官能不顾危险,沖入现场,活捉全副武装的嫌犯。虽然隐约让人觉得不合理与矛盾,但即将到来的时限可不管这些,照样逼近。再不採取行动,警方很可能受到舆论的严厉指责。决定命运的瞬间毫不留情,正一分一秒到来。
教室里的八名学生彻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亚矢子也自始至终没露出想睡觉的神情,双眼在浅褐色护目镜深处发着光,持续盯着监视屏幕看,好像永远看不腻。她的毅力与执着心,真是令人折服。偶尔,她也会放下盘着的双臂,把手指关节折得咔咔作响,似乎要藉此安定心神、自我控制。
太阳西沉又东升的这段时间里,由于没有新的进展,电视的特别报道节目整晚都反覆播放着相同的画面。但为延续临场感,仍不断穿插播报和事件相关的讯息,包括嫌犯亚矢子的为人,事件发生至此的过程彙整,犯罪动机的预测与对嫌犯所持武器的推估,有关私立宝岩高中的内幕,亚矢子在NHK实况叙述自己女儿的死亡事件、她所追究的三名飙车族(虽然在NHK的实况转播当时,不得已,把这三人的本名与大头照公开了,但现在照片的眼部当然都加了马赛克处理,或以横线盖住。姓名也不予公布,只以少年A、B、C称之),以及来自事件相关地点或热闹市区的现场连线等等,最后连被害学生的私事都变成报道内容。随着天色渐亮,节目的主要内容,又变成探讨警方何时展开与嫌犯的直接攻防。精神心理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教育评论家、军事评论家、电视台专属评论家……他们把观众过去已听过无数次的纸上空谈,再度搬上檯面,像是在寻求自我慰藉一样。
春天的阳光刺眼地照耀大地,稳实、明亮、暖和、灿烂,就连新校舍一楼的水泥地上,凄惨地被丢在那儿一整夜的九名学生与一名老师的尸体,也受到阳光一视同仁。只有时间似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径自照着自己的规则持续前行。从夜晚到白天,学校上方的六架採访用直升机,像画出一个大圆一样,顺时针缓缓地盘旋着。它们通常先空拍一圈后,才在固定地点逗留。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燃料用尽(也可能只是假装没油),空中的直升机全部飞回来换班,由另一批资深摄影师带着屏幕与录放机搭上直升机,準备执行计画。各直升机在拍摄上,都花了不少心思,以避免画面拍摄的角度与大小出现太大的差异。他们儘可能不去拍到地面上的遗体,但必须带到操场上的休旅车与周边的警备状况……拍摄中同时接受警方指示的各机摄影师,也会相互联络,尽量交替拍出几近相同的画面:为此,从天一亮,他们就一直维持超慢速,到了预计开始录像的上午九点四十九分后也一样。
开始录影——各电视台也跟着确认了上午九点五十分那一刻、也就是要用于重新播放的最一开始的画面,这是为了确定自家的直升机在九点五十分时从空中往下拍的位置,好让画面在从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的瞬间,前后能够衔接起来。
三名飙车族的行蹤依然不明。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走在东京都内最繁华的大街上,每个人的眼睛都会忍不住盯着擦身而过的年轻男子,想看看是否就是电视上或违法网页中讲的那三个人。
后援的十五名SAT成员在小田切的指挥下,穿过连接新旧校舍的通道,在新校舍的楼梯附近进入待命状态。在这之前,他们已与先发部队会合。身为狙击手的黑田也在其中。根据大平的规划,在走廊或楼梯的各重要据点设置了联络专员。考虑到可能不小心引爆爆炸物,大平仍严格遵照弦间的想法,不在新校舍内使用无线电。
位于基地的大平面前摆了七台屏幕。他一面观看六家电视台的现场画面,一面等待着时机到来。决定攻坚时,特别对策总部的总指挥佐久间会打专线电话通知。剩下的那台屏幕,是用来观看负责监视的潮田用摄影机拍出来的影像。目前画面中的特写,是透过窗户所能看到的D班样子。大平的旁边是负责所有设备的关。在体育馆里一夜担心到天明的人质家属们,现在则由土屋接替小田切,负责一切事宜。
早上十点左右,三年D班传来搬拉与撞击桌椅的声音。驻留在三楼楼梯附近的人员都听到了,声音持续好一阵子。人在那儿的黑田直觉判断,是嫌犯要求学生搬动桌椅,堆成挡墙,用来堵住门窗。他也听到东西摇晃的声音。黑田将此事通知基地。状况似乎更加麻烦,黑田不禁皱起眉头。潮田将监视工作交给机动队员,和土屋一起前往校门附近。
过了上午十点三十分。后援的十五名SAT队员,根据先前大平的指示,全数开拔至通往屋顶入口前的楼梯口,由小田切担任指挥官。另一方面,配置在旧校舍二楼的两名狙击手,也小心翼翼地移动位置,到旧校舍屋顶入口前待命。如果要狙杀嫌犯,位置越高越有利。略为生鏽的铁门开了条细缝,稍稍可以看见门那头长时间在屋顶水泥地上持续监视D教室的柴田。也就是说,柴田所在的位置,是观察D班的最佳位置。媒体的一台採访用直升机,按计画,缓缓飞离柴田上空。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录影完毕。直升机上的即时空拍仍持续进行。电视台这边立刻开始把录影带往前倒。最重要的课题即将到来——将即时画面切换到录影画面。还有九分钟。六台直升机里,也使用带上去的录放影机与屏幕,自行试播着录影画面的开头部分。同行的摄影助理在开始的画面按下暂停,画面在屏幕上秀了出来;摄影师则必须儘可能调整录影带影像,使它接近上午十一点时的画面。同行的导播则和电视台保持联络。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之间,也相互报告彼此的状况。数度交换意见后,大家已经大致掌握住,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应该要在哪一带飞行。即便如此,各电视台的直升机能否与录影画面中的位置一致,也是赌注。各台都接受了警方的指导,学习关于画面切换时的手法,以儘可能骗过嫌犯的眼睛。以嫌犯手中的监看屏幕等级来说,应该无法同时观看所有的节目。就在画面切换的那一刻——嫌犯能看到的,只会是某一家电视台的画面。
六架直升机估算着时间,充分运用空中逗留等技巧,在巧妙的合作下保持一定的高度飞行。至于最后选定的机身位置,在一番努力下,似乎也挑得还不错。
上午十点五十九分——三十秒前,录影带已经转到要开始播放的画面。事前除了向摄影棚里的主持人提过此事,以及知道实情的製作人、导播、几名副手以外,为避免人多口杂而出错,其余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知情。直升机的位置大致OK。即时画面与录影画面也尚称吻合。此时所有电视台的空拍画面,都不是主画面。有四家电视台正进行摄影棚内的对谈,两台正播放其他画面,所有空拍画面都只是画面一角的子画面,而且两台在右上、一台在右下、一台在左上、两台在左下,故意分散开来。
……五十九分三十秒。各电视台的录影画面同时启动。时间码从09:49:30:00开始。
……五十九分三十三秒。首先是TBS电视台,在拍完主持人独自一人的画面后,悄悄切换为广告。空拍画面在主持人右下角佔了一小块,但此时仍为即时影像。
……五十九分四十七秒。东京电视台以新校舍屋顶的空拍画面为背景,播齣节目赞助商的广告。播放广告时,并没有空拍画面出现。幸好嫌犯并未特别要求电视台,连广告都要搭配空拍画面。可能是她认为广告才一两分钟的时间,警方不可能做得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的事件轰动全国,特别节目都是原本节目表中所没有的,因此各台同时播出广告的情形也减少了。即使五家民营电视台同时进广告,也还有NHK。嫌犯或许认为这样子没什么问题。
为避免徒增出错的可能性,警方决定,要其中两家电视台在广告播到一半的时候,趁机完成即时与录影画面的切换……五十一秒、五十一秒、五十三秒……
……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正在播其他画面的NHK与富士电视台,其子画面的即时空拍影像突然出现杂讯,看来像是电波状况不稳,而非连线中断。日本电视台与朝日电视台正在播评论节目,对谈相当热烈。来宾各约十人左右。助理导播不时将远景画面、数人画面与一人特写画面做切换,画面切换时,并没有放上即时空拍的子画面。这只是一点小瑕疵——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当然,画面上的来宾可不管这些,彼此激辩的言辞依然此起彼落。
……上午十一点。所有电视台都把即时影像的线路,切换为录製影像的线路。
……十一点零分两秒。在特写某评论家的同时,朝日电视台的子画面在主画面上原来的相同角落复活了;日本电视台则选择在镜头特写助理主持人拿图表出来时处理。好像完全没事一样,NHK和富士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再度回覆正常,感觉上就像电波又回覆稳定一样。子画面里的空拍影像,全都是上午九点五十分两秒时拍摄的东西。隔了一会儿,TBS播完广告。再隔了一会儿,东京电视台也回到摄影棚的画面。两家电视台现在的子画面,都已经是录好的空拍影像了。
所有电视台都完成切换。没有问题。
透过专线电话,总指挥佐久间的声音,传到位于基地的大平那里。
——开始行动。
大平向在场的所有人伸出两根指头,挥了挥。冻结的空气又活络了起来,门口附近的机动队员,也向站在走廊那头的另一名成员挥了挥两根指头。那名收到讯息的队员,则同样朝着联络通道那头的新校舍,挥挥两根手指。接下来,只要按照讯息传递游戏的要领去做就行了。几秒内,这个无言的讯号就传遍了在新校舍内待命的所有成员。同时大平也以无线电通知旧校舍内的伙伴开始行动。
在旧校舍三楼待命的两名狙击手打开窗户,把枪口往外伸。二楼联络通道的两人中,一人转向D班的正面,另一人则从窗外爬到联络通道的上方,开始匍匐前进。屋顶上的两人打开门,扛着枪,以低姿势靠近柴田。即使已到最后关头,该做的动作还是不能马虎。
新校舍的屋顶入口处。在楼梯间原本看着楼梯下方的队员,这时抬头看看小田切,挥了挥两根指头,小田切也向所有成员做出相同动作。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他与十五名队员推开门,往屋顶沖了出去。门发出悲伤的声音。一行人小心跑着,不发出脚步声。在探头往下确认过D班隔壁教室的窗户位置后,他们用绳索把三名队员往下吊。绝对不能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行动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其中一人单手拿着枪,在D班正上方的墙面站定,直接探出半个身子,枪口朝下。在遥远的地面上,看得到遭人丢弃的学生尸体。这么凄惨的光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压抑不住的感慨与正义感,无止境地从心底涌出。或许也是因为他年纪尚轻,才会有这样的热诚吧。上级还是没有下令狙击。虽然现在吊在半空中,另有任务,但他决定,只要嫌犯的肩膀或头部伸出窗外,他一定开枪。
此时另有队员拿双眼望远镜,看着对面的旧校舍屋顶。负责监视的柴田就在那儿。他正朝这边观察弔挂着往下方移动的队员,以及D班的状况。只要D班一有什么异状,他会马上向这边送暗号。双眼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一名狙击手,在柴田身旁坐下。把望远镜往旁边一移,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得见还有另一名狙击手等在那里。
弔挂着往下方移动的三人,彼此维持着同样的间距,朝D班隔壁教室的玻璃窗靠近。经过确认,没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很可惜,所有窗户都闩上,管理的人实在十分细心。最右边、也就是离D班最远的队员,开始破坏玻璃。他只锁定窗闩附近,割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最左边的队员则在墙面上走着,小心地靠近D班。从窗帘的厚度来看,人影可能会透过去。窗帘并无缝隙,所以无法看到里头的样子。从外头探看,隐约可以看到窗帘的某些部分被桌子压住,紧贴在窗上。似乎正如黑田的判断,嫌犯以桌椅构筑起一片挡墙。这名队员抓着绳索往上爬,在D班窗户最上缘的地方,装上一台高感度的小型麦克风。有了这个,里头的对话会在窗户造成微妙振动,继而就能转换为声音。装在这个位置,即使会透过窗帘而露出小小的阴影,但只要对方没特别注意,应该是不会被发现。另一名也是吊着往下移动的队员,已经将隔壁教室的窗闩一个个从里头拉开,窗户因此全被悄悄打开了。左边这名吊着的队员,手上拉着麦克风纤细的线路,沿途找了三个地方,将线路贴上胶带固定后,从一扇窗户进入D班隔壁的教室内。这扇窗户自此禁止通行,后续的其他队员,则从别的窗户悄悄滑进教室。这名队员从背上的装备背包取出各种设备,小田切则与其他队员检查黑板附近的状况。和D班相接的是一道厚厚的水泥墙,走廊上则有监视器。若想从D班的窗外下手,也会马上被发现。如先前所想,这里没有任何位置可以装设显微望远镜,好观察隔壁的动静。当下也只能先设法听到D班教室里头的声音了。此刻小田切正等待安装工作完成。
D班教室里,亚矢子把八名倖存者集中到教室前方,分成前后两列。前半四人、后半四人。其他的桌椅则用来筑起两层挡墙,挡着前后两扇门及窗边。教室的后方,除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还有倒在那儿的弦间。原本看着监看屏幕的亚矢子,瞄了一下手錶,唐突地向八人开口说道:
「这场大戏眼看就要落幕了。真是奇妙!连你们这种人渣,也因为还有一条命在,而变得很有用处。这么说来,你们的性命,与你们夺走的那么多人的性命,似乎变得没有太大的差别……」
说到这儿,她脸上充满哀伤的表情。所有人都无言以对,连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也露出了疲劳的神色。至于其他五人,神经早已被紧张与疲惫撕成碎片。
每次一看到这些孩子,亚矢子就会意识到,主宰他人一切所带来的狂喜感确实存在。对于成为猎物的对象,你可以完全不当他是个人,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恶魔般的美妙感受,在她到目前为止的四十多年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体会。那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快感……以及可以尽情虐待别人的想法,本质上就来自这个部分。然而,相对的,某种空虚感也会在这时涌现。即便如此,目前的自己,也只能继续走着这条属于妖魔鬼怪的道路上。走到这步田地才回头,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孩子们,也等于是白死了……
亚矢子的手指在电脑上游走。
「堀野聪、安齐史生……你们这两个纵火狂。纵火其实是深藏在人们精神深处的邪恶想法。它和难治的怪病一样,再犯率也很高……烧起来的大火,那么有趣吗?让你们那么兴奋吗?消防车很酷吗?你们爱听那种鸣笛声吗?看着大家陷入慌乱,很好玩吗?」
说着,亚矢子看向坐在前面那列的两人。他们心不在焉,把她讲的话当成偶然吹过的耳边风。
「你们俩很喜欢拿摄影机或相机,从远处拍摄烧起来的建筑物、四处逃难的人们,以及忙于救火的消防队员,对吧?为了怕被别人看见,你们绝对不会自己跑到火灾现场去。已经拍下来的东西,想必很多吧,居然还在网路上与喜欢纵火的同好交流作品、交换情报,或是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还讲得挺高兴的。如果你们不过是出于兴趣才这样玩,那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你们所烧掉的住宅、建筑物……十四栋。被火放身,或因为火灾相关事故而受重伤的——八人。烧死的——三人。」
亚矢子再度看着聪与史生,两人都没有反应,四只眼睛显得十分混浊。亚矢子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然后变换电脑画面。
「小泽康郎……『雷且尔』的副队长,直属于白井龙彦,两人共同率领全队。你把所有骯髒事都丢给其他队员去做,从不弄髒自己的手……不……去年十月,你在深夜的池袋碰到两个对你说教的中年人,结果你对他们暴力相向,是吧。其中一人身受重伤,两个月才痊癒。另一人……现在依然昏迷……到今天为止,你应该也害死过几个人吧?」
坐在史生隔壁的康郎,动着眼睛,看着亚矢子,眼中似乎有些微的情绪跳动着。但那到底是惊吓、愤怒还是难过,实在无法分辨。康郎的眼神突然没了力,朝地上看。亚矢子对他这没种的样子有点失望,把视线移往康郎隔壁的泉。泉的眼神也和死人一样,只集中在地板的一个点,动也不动,眨也不眨。亚矢子的手伸向键盘。
「浦上泉……你和几个国中同学,常锁定短大女生或粉领族攻击她们,目的是赚取游玩费用。从三年前的夏天开始,你就经常干这种事。光是被我发现的,就有很多……如果全部加起来,到底会有多少件呢……有人的脸因为肿了,接受整形手术后还留下明显的伤口与痣……结果自杀了,是个二十六岁的粉领族……她被解除婚约、被公司辞退、罹患社交恐惧症而把自己关在家里,同时也对未来感到绝望,最后才变成那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缺钱玩乐、想弄钱而造成的……」
泉没有任何动静。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亚矢子的声音……亚矢子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怎么啦?以前大家不是对自己的意见、想法与行动很有自信吗?不是很看不起我、当我是白痴、老是嘲弄我吗?你们不是以为自己最伟大、以为世界绕着自己运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吗?还是说,在面对比自己弱的对手时,你们的自信才会出现?」
面对亚矢子的挑衅,前面那列的四个人,连回看的勇气都没有。碰到弱者的时候,他们就一副强者模样,展现自己的力量,为所欲为。他们会根据对自己有利或不利的局面,决定当下要做弱者或强者;也会利用自己有如鬣狗般的嗅觉,不停向恶魔那边靠过去……孤寂与喟叹,在亚矢子心中游走着。
「现在的社会与法律,都很照顾犯了罪的孩子,却不在意他们做了什么事。面对身为加害者的孩子,只以教育为中心,採取保护主义。但若谈到现在这时代最需要什么、什么最重要,我认为应该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什么样的错,也就是对自己犯的罪要有自觉。要让孩子对自己犯的罪有更强烈的自觉,就应该透过刑罚,好好让本人负起该负的责任才对……不过,这只是我以一个有常识的成年社会人身份,所提出来的参考意见……」
亚矢子面向大家,以更激烈的言辞说道:
「这个班上的学生,碰到事情马上就诉诸自己的规则。所以我也决定,要拿出自己的规则对付你们。我会依我的规则处罚你们。所谓的大人,相较之下,比小孩子会忍耐。各位应该很清楚,在法治国家里,如果人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行动,社会会变成怎样吧?不过,忍耐也有个限度,它毕竟是有限度在……我决定亲身教导各位,一旦超越了那个限度,会发生什么事。我要让你们知道,大人认真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亚矢子无意间看向屏幕,满意地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好久了。
隔壁教室里,小田切戴着头戴式耳机,集中精神,听着小声到几乎难以辨认的说话声。虽然他也对学生干下的诸多坏事,感到惊讶万分;不过话说回来,嫌犯的理论倒是前后一致,贯彻到底,没有任何破绽。毫无疑问,她的行为的确非比寻常,但却不能说她是精神有问题。他记下刚才听到的学生姓名,并试着抹去脑海中所能想到的最糟场景,不过却挥之不去。
※※※
校门处,前后五辆机车挟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慢慢朝这儿驶来,几道警笛声也跟着响起。员警间一股骚动渐渐扩散。因为那些骑机车的人装扮甚怪,全都穿着灰色的长袖汗衫与长裤,并以黑色滑雪帽包住整颗头,只露出眼睛、鼻子与嘴巴。这些人为了赚奖金,仔细想好对策,才以这身看不见脸的打扮来到这儿,等候多时的NHK摄影机马上靠近拍摄。这也是亚矢子事前交代的,说是给他们的独家新闻。这群人来到旧校舍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警方由潮田代表,走近客货两用车。车窗的内侧用隔热纸挡住,潮田的脸反射在黑色的窗户上。
车子的滑门向一旁拉了开来。第二排与第三排的椅子上,坐着四个人,拉开门的人,装扮也和那群骑机车的一样。他敏捷地下了车。潮田连忙看着车里乘客的长相,里头确实就是嫌犯透过电视公告大众的那三个人——本松晃弘,八下田修,以及服部尚也。他们的表情怅然若失,手上铐着的手铐,不知道是真货还是玩具。三人的脸上不是割伤就是痣,是抵抗所留下的痕迹吗?他们的样子和照片稍有不同,似乎是为了逃亡而改变外貌。三人原本最大的特徵是长发,现在已经剪短,头髮也从红色或金色染成了黑色或褐色。三人穿着和照片上相近的衣服,虽然颜色不同,但还是那种薄薄的夹克与运动服。潮田看了看开车的人。从背影来看,一样也用滑雪帽盖住了头。摄影机靠过来了,巨细靡遗拍着车内的样子。潮田迅速在脑中计算后,又验算了一次。若将车上的两人包括在内,用滑雪帽包住脸的,共有七个骑机车的,两个坐货客两用车的,合计九人。
潮田胸口的手机响了,是刚刚看到电视画面的嫌犯。他屏住呼吸,接起手机。对方的声音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已经确认过了,确实就是这三个。现在你听好。不许警方干扰那群人。知道了吗?把你那支手机交给他们带头的人。」
潮田稍微安了一下心。如果她问为什么弦间不在,可就麻烦了。潮田压着手机的通话孔,向这群诡异分子问道:
「谁是带头的?」
和车内三个标的物同座的男子举起了手,但没有出声,真是深谋远虑。潮田把手机交给他,仔细看了看在场的所有蒙面人。从体型、动作来看……全是男的,没有女的。年纪也很轻。身高有高有矮。表情嘛,当然看不出来。
盖住脸的男子把手机凑到耳朵上,亚矢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还真能找啊,也赶在时限前把他们带到这里。现在改用你自己的手机回拨给我,目前这支手机上可以看到我的号码。」
亚矢子直接切掉电话,正在监听对话的土屋为之扼腕。带头的人从汗衫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照着潮田那支手机上的号码拨号。潮田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凝视着他。亚矢子接起那人拨去的电话。
「把警察的手机还给他。那只手机有人监听。」
那个带头的看了一下手中这支警察的手机,由下往上抛,把手机丢还给潮田。潮田接住了。现在潮田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神色逐渐僵硬。
「好了吗?现在把那三人载到操场上的休旅车那里。」
※※※
此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嫌犯现在一半的神经应该放在操场那边,注意力是分散的。人在隔壁教室的小田切,一面看着液晶电视的转播,一面监听三年D班传来的声音,同时也在脑中拚命思考。现在我们来到隔壁教室了。再来该怎么办呢?嫌犯不会现身,时限又越来越接近。虽然嫌犯现在是以NHK为主要收视对象,但只要客货两用车直接开到操场,嫌犯迟早会发现其他电视台空拍的地面影像中,看不到那台车子。该不该试着和嫌犯接触呢?如果要和她接触,又该不该在这儿大胆向她喊话?要是这么做,嫌犯会不会如先前预告的,开始杀人呢?或者,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五辆机车与客货两用车缓缓驶过下坡路,进入操场,路的两旁站满了警察。这几辆车子朝着孤独停在操场正中央的休旅车驶去。不久,所有车子都开到了休旅车的旁边,停了下来。
带头的在客货两用车内监视着那三人,这时手机传来了亚矢子的指令:
「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打到我现在和你通话的这支手机。那时我会下达最后的重要指示。」
带头的连忙从司机那儿拿过手机,把亚矢子的电话号码登录起来。亚矢子说道:
「这是我个人的手机,谁也不知道号码,知道的只有你。这是为了避开警方监听。凡事小心为上。现在把那三个人带到休旅车的前座。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你就在那里等着。你的手錶準确吧?电话要刚好五十五分的时候打来哟!在那之前,绝对不要做出什么无谓的事。太早打或太晚打都不行。如果你那么做,教室里的人质会全部遇害。你们不但得不到奖金,警方还会控告你们帮助杀人罪哟。听好了吗?那么,到时候再说。」
手机那边的亚矢子自顾自讲完后,切掉了电话。她似乎什么都了然于胸,就连对方一句话都没讲,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带头的有不好的预感出现,以颤抖的手切掉手机。
开车的蒙面人问道:
「她说什么?」
带头的没理他,走下客货两用车,大步走近休旅车。他穿过已经下了机车、围在那儿的同伙,上半身探进休旅车后座,伸手去拿铝合金提箱,把扣环往外一拉——打不开。带头的啧了一声。
车外的伙伴满怀期待。带头的离开车子,忍着怒气告诉他们:
「竟然锁着!」
「你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我都讲了嘛,提箱锁着!」
「等等,怎会这样!」
「这样子钱要怎么办呢!钱咧!」
所有人开始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喂!你们几个是在紧张什么鬼啊!」
语气锐利。所有人朝这句话传来的方向望去,声音是从客货两用车里传出来的。三人中的本松晃弘明明是阶下囚,却还一脸窃笑看着他们。他讨打吗?——本来以为他会被揍,但带头的却没动手,反而一脸失望,走近客货两用车,说道:
「铝合金提箱竟然锁着啦!」
晃弘以铐着手铐的手搓搓鼻子下缘,止不住笑地问道:
「然后呢?那个女人讲了什么吗?」
「……她说五十五分整的时候,再打到她的手机去……那时她会下达最后的重要指示……」
「原来如此……可能她要到那个时候,才会讲出钥匙在哪里吧……那我们怎么办咧?」
「她要我把你们三个移到休旅车去……」
晃弘把脸转向坐在内侧的八下田修与服部尚也,两人也笑着回看他,点了点头。晃弘向带头的说明:
「你听好,我们可是你抓来的俘虏啊,不要忘了!」
三人演得像真的一样,从客货两用车走下来。那群蒙面人包围了这三个人。带头的还刻意戳戳三人的肩膀或背部,把他们推进休旅车的前座。
「这样还真是累人呀。」
最后进去的尚也,把身体挤进狭窄的座位,一面说道。晃弘很快解开自己的手铐,把钥匙递给身旁的修,然后把拉到喉头的拉链往下拉,脱掉黑色的夹克,在拥挤空间内灵巧地把它从脚边抽掉。里头穿的,和围在车子四周的家伙完全相同,灰色汗衫与长裤。修和尚也两人也一样,在外头的衣服下,都有相同的装扮。三人把手铐与脱下来的衣服在脚下藏好。蒙着脸的伙伴在外面围成人墙,从外面是看不到车里的。
「还有几分钟?」
晃弘一面问着,一面从汗衫下拉出黑色滑雪帽,戴在头上。他们剪短了头髮,搞不好就是为了戴这个。
「还有大概十分钟。」
「时间有对好吗?」
「有。」
车内的晃弘、修与尚也,这下和其他九人的装扮完全相同。如果全部混在一起,谁也分不出来。
三人知道自己像通缉犯一样遭人追捕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可以说正因为他们太笨,才会不假思索,在脑海里闪过这种没人想得出的计画。他们计画与「慧美汰芙」的成员,一起夺取这三亿六千万元的奖金。那可是以自己的人头为目标的奖金啊。与其任由别人抓到自己,眼睁睁看人拿走这笔一生难得一见的巨款,还不如自投罗网,拿到这笔奖金。三人与在场成员加起来一共十二人,每人预计可以分到三千万元。只要服装相同,同样蒙面,就分不清谁是谁了。若急速逃离现场,别人一时之间也分不出人数对不对……出于直觉,思路简单、愚蠢的三个人,只想到这么多。
车外好像有谁在随便放话,一下说拿着铝合金提箱直接跑掉不就得了,一下又说待在这儿让人相当不安,实在受不了。尚也骂了那家伙一声:
「白痴啊你!」
修一面调整滑雪帽上露出眼、耳、鼻的洞口位置,一面说道:
「电视可是在实况转播喔。这么显眼的事,谁要是敢做,会在离开这里前就被警方逮捕了。我想钥匙应该就在这辆车的某个地方吧,不用太着急啦。」
完全变装后的晃弘与尚也,开始在车里找起钥匙。
※※※
即使听得到声音,但从整个过程来看,小田切仍无法判断嫌犯的用意何在。她拿学生当人质,佔领教室,杀害了几名学生与同事,对与她接触的警方表露对学生的恨意,又要求了赎金。然后又以这笔巨额款项为奖金,透过电视,要全国人民帮她找到杀害女儿的三个犯人。现在已经有人把三名犯人带到这儿来,与三亿六千万元现金一起待在休旅车里。嫌犯还要那群人五十五分再打给她。她到底想干吗?时限就要到了,她要利用之前的这段时间做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她打算怎么逃走……猜不出来……完全猜不出来。
小田切透过监听,从嫌犯口中听到她的手机号码。但如果在约定时间外和她联络,剩下的十八名人质——事实上已经变成不到一半的八名——就会惨遭毒手。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D班的教室里用桌椅筑起挡墙,由此可见,嫌犯希望能在警方接近时,挡住警方。也就是说,反过来想,嫌犯心中已经有所觉悟了,她知道警方可能已经兵临城下,来到教室门外了。因此,警方只有在嫌犯注意到电视画面并非即时影像前,主动出击。
小田切站了起来,小小声向队员说道:
「我去说服嫌犯。」
紧张的感受一下子升高。所有人都围在他四周。
「……没有时间、没有办法了。我们必须自己创造突破点。」
小田切脱去全身装备,一面说着。脑海的一隅,浮现野村副班长的脸。为保持平常心,他将双手手指伸展了几次。其中一名队员以手电筒做暗号,通报对面栋的柴田。
小田切高举双手,双脚慢慢踏入走廊。他对着前方的监视器,冷静发出声音。
「近藤老师!我是警方的人!请务必让我和你说话!如你所见,我没有带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