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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部的靈魂

作者:北村薰 字数:5204 更新:2022-11-03 22:42:10

台版 转自 z-lib

01

好睏——说到这个,高中时期,当我早上被叫醒时,真的好想睡。

该起床啰,听到母亲这么催促,我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了几分钟。哎呀,再睡十秒就好了。我穿着水蓝色睡衣,跨坐在钟摆上,在地狱的折磨与天堂的喜乐之间摆荡,一来一往地轻轻摇晃。再也没有比每天早上在枕头上磨蹭脸颊更舒服了,我还清楚记得,髮丝滑过脸颊与耳际,熟悉的枕头上印着我脸孔的形状。

那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不必刻意用「过去」形容。

「女孩子老是睡到这么晚,小心嫁不出去喔。」

升上大学之后,母亲大人不再叫我起床。我经常在快到中午的早晨或不算早的上午醒来,顶着昏沉的脑袋,一边听着她以「女性」过来人的身份亏我,一边步履蹒跚地从二楼卧室下楼,走进厨房。

「又来了……」

这时候,我会用不像女孩子的口吻,一边嘀咕「男生就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吗」或「早上爬不起来都要怪我天生有低血压」,一边洗脸。

所以,第一堂有课的日子真的很痛苦。大学的第一堂课比高中更早,还得从邻县千辛万苦赶到东京,简直要我的命。

直到一年级上学期为止,我都很认真上课。不过,并不是每天一大早都有课,有时候中午再出门也来得及,但这样反而更痛苦。久而久之,我知道老师在上课后三十分钟才会发下出席表。在大教室上课时,由学生在这张纸上写下姓名和学号,这么一来便算出席。早晨的三十分钟。

听说吃水果,早上是金;中午是银;晚上是铜。我是不太清楚,但是母亲说,有益身体的顺序是如此。撇开这点不谈,若不论「精神充实度」的标準,单就「因为忙碌所以宝贵」的说法而言,早上的时间确实是十八K金。迟到三十分钟也不算迟到,真是太诱人了。于是,念女子高中时,除了割盲肠,不迟到、不缺席、不早退,打扫时间从不跷班的我,如今却沦为迟到大王,这都要怪都市生活让女人堕落。

然而,躁郁症总是突然降临。昨天,我看书看到半夜三更,今天一大早就醒了。顺带一提,我的嗜好就跟文学院的学生一样,喜欢逛旧书店。昨天拿起来啃的是新潮社在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出版的世界文学全集。我读着科佩[1]的《狮子之爪》(La Griffe de Lion),下定决心要洗心革面。

于是,今天早上莫名地神清气爽。屋外淅沥沥地下着春雨,滴滴答答的雨声,却没有令我想睡回笼觉。

我没来由地满心雀跃,下楼到餐厅吃早餐,说了声「去上学啰」,便走出家门。

Attack—Attack!我无意义地喃喃自语,握紧伞柄走向学校。

这种高亢的心情与那种慵懒的情绪——想睡,正是一切的起点。

02

白跑一趟的感觉真讨厌。

我爬着文学院那长长的斜坡往校舍而去,有一种莫名不祥的预感。最近都没有从容不迫地上第一堂课,所以对这件事感到不对劲——连我都佩服自己——不祥的预感或许因此而起。所以当我穿过天寒地冻的中庭、看到系办前的告示板时,心想,我就知道!(停课。)

对了,我家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个小酱油瓶。不知为何,去年老是有小羽虱从瓶口跑进去。不管怎么洗,虫子还是会跑进去,总之很噁心。从营造餐桌气氛来说,我讨厌不卫生的感觉,不得已只好换成完全密封的瓶子。

我在餐桌前坐下,它就摆在我眼前。我将标籤上的成分錶转过来,就算不想看也会看到最上面写着「浓酱油」。我第一次看到时,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把它看成了「脓酱油」。

若是平常日,我看到停课的告示,一定会轻佻地高呼「Lucky」,这时却啐了一句「可恶」。

毕竟现在才早上八点,而我的下一堂课在下午,简直欲哭无泪。

这时,雨势转小。我嘴里嘀咕着「生协[2]几点开」,撑开伞,不由自主地走向文学院大楼,而不是教室大楼方向。文学院里面有研究室,那是一栋感觉像是把国语辞典竖立起来的建筑物。

据说「无聊」与「烟」都想往高处爬,不过我像是被吸进了电梯,无意识地挑了某层楼下去。长长的走廊上空蕩蕩的,这里大概是六或七楼吧。我从大片窗户往外看,外面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早晨。

昨夜以来的雨偶尔化为银丝,阳光终于划破黑压压的天空。

天空乌云密布。但是,阳光就像一把巨大的奶油刀,在地平线上方划了一圈,割下了云的下摆。我从未看过如此层次分明的天空。

天体的大部分笼罩着抑制梦想的绝望与充满压迫感的漆黑,我想,顶钵姬[3]看过的天空应该就是这样。然而,横亘的云层下方,反而显得异常明亮。家家户户濡湿的屋顶闪烁耀眼,纵目远眺,神社的樱花树绽放着新绿的光彩。

那幅景象令人不禁想嘘一口气。

我出神地看着,彷彿为了看这幅景象而来到这里。原来如此,这样也好。由于睡眠不足,我觉得双眼模糊不清,应该是想睡了。

那景色在玻璃上与我短髮的影子重叠,我把脸贴着玻璃,额头感到一股冷硬的触感。头冷脚热,很舒服的感觉。我就这样靠在玻璃上呵气,玻璃倏地蒙上一层白雾,我用指尖在下方涂鸦L'histoire(历史)。

宛如花朵迅速褪色的九个字母,与白色背景一同消逝。我像是被人拉了一把,又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但是这次呵气呵到一半,变成了打呵欠。这时,我右手提着包包,左手拿着收起来的雨伞。

我想用伞遮住嘴巴,看到伞尖濡湿的部分,于是把手放下,四周又没人,不过窗外可能会有不特定的视线。我转向静悄悄的走廊,双手用力向两旁伸展,像只上台表演的海狗,挺起胸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长得还算可爱,虽然这种话不该自己说,但这个举动简直糟蹋了我的脸蛋。为了把嘴巴张大,双眼自然会紧闭,所以正当前方的门打开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我的听觉。吓死人了。我以为心脏会和呵欠一起从嘴里蹦出来。

「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开门的人说了一句令我无地自容的话。不过,这是主观问题,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就算被说成「我是猫」,也会备感羞辱吧。平心而论,对方没有责任。再说,他的语调并非嘲弄或惊讶,而是充满了歉意。仔细一想,这时候能说的,或许只有「哎呀,好豪迈的姿势」。

而我也为了吞下哈欠,把嘴巴很小,门齿不清地说:「……啊,您好……」

若要替言语着色,这个「您好」大概都是鲜红色的。

我糊里糊涂地应道,察觉对方是教近代文学概论的加茂老师。

一双十分老实的眼睛,在粗框眼镜底下眨呀眨地直盯着我。另外,那厚唇有一种厚实感。

实际上,我不太清楚比我年长的人的年纪。因为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辨识三、四十岁更困难。概括而论,他们看起来都是欧吉桑。

加茂老师的发量不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总之,他的年纪比我父亲大,大概六十几岁吧。

「嗯……」

老师一脸在思考该接什么话。不过,他的嘴唇开始扭曲。我发现他正在憋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呵欠,我露出了会心一笑,是我传染给他的。

老师像个恶作剧被逮个正着的孩子,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然后笑着说:「要不要喝咖啡?」

03

一定是即溶咖啡,为什么呢?我的直觉如此告诉我,孰料老师手脚灵活地装设滤网,从罐中舀出咖啡粉,倒入咖啡机。

随后,满室书香的研究室里散逸着咖啡香气。

比起咖啡,我更爱红茶。但这股香气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你是……」老师从角落的餐具柜拿出茶杯,以确认的口吻不疾不徐地说,「辰已艺妓小姐吧?」

「是的。」

这一问一答,听在第三者耳里,肯定会觉得奇怪。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在第一堂课,老师首先以轻鬆的閑聊作为引导,不久便聊到许多常理会随着时代变迁,变成非常理。

「举个例子,我接下来要说江户时代的故事。各位听过辰巳艺妓[4]这个名词吗?」老师十分客气地问道,正好从我这一排的起头依序询问。当时,我坐在从前面数来第四或第五个位子。众人纷纷提出意见之后,老师点到了我。我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是指深川的艺妓。」

由于父亲是国文系出身,家里有江户文艺的书籍,所以我知道辰巳村的艺妓这个俗称,她们不同于吉原[5]的烟花女子,别有一番风味。我从小学就以看图画书的感觉欣赏黄表纸[6]。如今回想起来,有许多看不懂的部分,像是《卢生梦魂其前日》或《十四倾城腹之内》,总之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很有趣。

小时候,我有个怪癖。若是自我分析,大概会把幸福乘以幸福,好让幸福达到完美的状态吧。一旦拿起有趣的书,一定会兴沖沖地準备食物。反过来说,一旦家里有蛋糕这种伴手礼,我也会兴沖沖地準备喜爱的书。

当然,母亲大人不可能不骂我「没吃相」,但父亲开车载家人时,也会对家人说「灯号转绿再告诉我」,然后在驾驶座上看书。所以站着看书,不惜节省吃饭时间的习惯,也不过是承袭家风,怨不得我。

在这些「兴沖沖準备的书」当中,包含了刚才说的黄表纸。后来,我看书的範围越来越广,也看起了洒落本[7]。

「嗯……」

老师听完我的回答,当然是一脸期望落空,觉得无趣,轻抚着脸颊问:「你是东京人吧?」

「不是。」

老师这才明白为何我会那么说。

原来他记得那件事。

老师将冒着水蒸气的咖啡杯放在我面前。这咖啡杯的款式比一般更深、更大。我看着咖啡杯,想起了不可思议的天空。杯体的颜色区隔虽非水平,但也分成了黑、白两个部分。我将把手转到右边一看,两种颜色几乎以正中央为界线斜切,左边是黑色,右边是白色。黑色是浓重的颜色,所以这边的面积渐渐变小,两者之间取得了平衡,白底部分绘着自然而力道强劲的井字形花纹。

这种高雅的器皿,被我这种人拿着真是可惜。

「织部的咖啡杯,很罕见吧!」老师坐在我面前,如此说道。

「唉呀,这是织部啊?」

我只学了几年钢琴,与茶道无缘。高中校庆时,茶道社的朋友强迫我买餐券去喝茶,一席四、五个人当中,我好歹没有大口灌下,而是学前面的人慢慢啜饮。因此,对于茶杯的知识粗浅得很。

「织部不是绿色的吗?」

在我家,母亲大人有时候会搭配菜色,选用方形钵。母亲大人说:「这是织部喔。」所以那幅景象成了固定画面,深植在我脑海中。

「上面有布纹。」

我自曝其短。

「有布纹的是用模型做的。」

老师以说明的语气缓缓说道。

「在模型上铺布,在上面放土,然后用力……」

老师边说,边像鞠躬似地身体向前倾,然后使力。

「压紧之后拿掉模型,喏,铺了布就可以完整地拿出来。所以啊,手工的就没有布纹。」

「是。」

「另外,颜色不限于绿色。原本的织部是指……」

老师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噤口不语,然后像是想到似地拿起茶杯。

「趁热喝。」

总觉得老师的态度不自然,但是香气扑鼻,于是我欣然伸手。虽然没人说不準喝,但如果老师不邀请,身为女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享用。

早上的天气凉飕飕的,我感觉有一股暖流通过喉咙。

「真好喝!」

我就像美食漫画中的女孩发出讚歎,但这不是逢迎拍马屁,这是我在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喝过最好喝的咖啡。老师开心地眯起眼,旋即露出粗心大意的表情。

「噢,不好意思,你要糖和奶精吗?」

坦白说,我平常喝咖啡一定会加糖和奶精。但是,今天大概是天气冷、充满睡意,再加上肠胃状况恰到好处,不饱也不饿,所以这么美味的咖啡直接喝也无妨。

「不用,这样就好……」

「好。」

于是换我发问:「老师平常都喝这种咖啡吗?」

「好几次想换难喝一点的,但是没办法持续下去。」

老师认真地说道。我以为听错了,微微张口,脸上写着问号。老师解释:「要是好喝,就会不小心喝过头,我一喝就停不了,喝到连自己都会担心的地步,真是伤脑筋。」您就像巴尔扎克[8]一样,我想接着这么说,但总觉得这样很狂妄,于是作罢。姑且不论这点,那句话似乎是真的。一丝不苟与纪律散漫、自我管理与顺其自然混在一起,十分有趣。

说到这个,我还发现另一件事。

书架上的藏书全部包着纸书套,书背均以充满特色的字体写上标题。不只如此,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几本书,封面和封底还写着许多蝇头小字。每一行的开头都写着P多少,指的当然是页数吧。这么说来,老师避免在内页写字,而是在封面和封底做密密麻麻的笔记。若以这种作法依序写下重点,书一看完也就做好了便利的一览表。然而,这还是其次,我很清楚老师不想让笔记弄髒了内页。

但是,老师这么爱书,对于挑选相当于衣服的纸书套,实在很随性。有的只是将书店的纸书套反过来,有的则是将夹报广告或日曆纸摺成纸书套使用。

这些都还好,不过有一点实在令人「傻眼」。

书架上有几十本藏书颠倒放置,我实在无法忍受,如果我的书这样颠倒乱放,简直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加茂老师好像无所谓。

我啜饮着咖啡,一本正经地想,原来人类就是内心矛盾的生物。原本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晰,运作顺畅!这种感觉又回到了体内。

于是,我想起了老师正在说明织部。

「织部是人名吗?」

那肯定是利休[9]的弟子或与他有关的名字。

「是的。古田织部正重然。」老师思考着每个字的发音说道。

「他是关原之战时期的人。不过,织部当然不是指这个人做的茶杯。这种茶杯现在仍有生产。换句话说,这个人喜爱的茶器款式就称为织部,大胆的设计不同于在那之前的茶器。」

我配合老师沉稳的语调说:「这么说来,也就是打破传统,变成另一个新款啰?」

「嗯,可以这么说。」

老师品尝咖啡。走廊上传来一阵说话声,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增加了室内的亮度。

「你讨厌织部吗?」

老师放下茶杯问道。

「不会啊。」

我吓了一跳,没料到老师会这么问。这种茶杯很适合在这里使用。

「我啊……」

老师并非漫不经心,而是略显犹豫地说道,那感觉好比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般轻微。

「从前很讨厌。」

大量的阳光洒落在桌面上。

04

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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