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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帽

作者:北村薰 字数:5778 更新:2022-11-03 22:42:14

01

我在十月的某个星期五傍晚听到了那件怪事。

02

不知起因为何。那天中午,我在学生餐厅吃咖哩饭,忽然觉得口腔左边下排有颗牙鬆动,心想,大事不妙。在一个月前,我感觉喝水时那一带的牙齿特别刺痛,却没去看牙医。我这人总是忍到痛得受不了,才肯乖乖就医。

我试着用舌尖去顶它,一边留意旁人的目光,用免洗筷戳一戳。

那颗牙移动了一下。

牙套整个鬆脱,这下子不能再拖了。若是置之不理,牙套会和咖啡一起被我呑下肚。我用免洗筷用力戳,牙套应声脱落,再以舌头将牙套往前送,若无其事地把那个银色物体包进餐巾纸。

勉强用另一边牙齿嚼完剩下的咖哩饭,内心一阵空虚。

我将水倒进乳白色塑胶杯,入口委实刺痛。

文学院的学生餐厅前面有一片宽广的中庭,下一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中庭对面有一座包办开学、毕业典礼的大礼堂,学生经常在那里上体育课,所以那些人不见得都是文学院的学生。

我透过高达天花板的大片玻璃窗,漫不经心地眺望由右往左流动的人潮。那景象映入眼帘,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牙齿上,若用舌头去顶,那颗牙格外刺痛。儘管如此,又忍不住去顶那个突然出现的洞,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起了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60]的杰作《残酷物语》(Contes cruels),里面的贵族波兰公爵理查,他是一个美男子,与世上最后一名身染强烈传染性疾病的患者见面,却忍不住碰触了对方的手。

不管怎样,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变成《残酷物语》的女主角。

我从椅子上起身,打电话回家,一听到母亲大人一派悠哉的声音,便拜託她替我预约牙医。

「预约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我马上回家。」

「可是,医生马上会帮你看吗?」

我目前常去的牙医诊所就在我家附近,开了两、三年。那位牙医生待人亲切、医术高明、风评良好,所以诊所总是人满为患。初诊在挂号之后得等两个星期才排得到。「但是急诊病患不在此限」,所以我打算利用这一点。

「一般病患不行啊。但你只要说我牙套掉了,现在忍痛从东京赶回来,八成没问题啦。」

「你不是不痛吗?」

「哎呀,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我妈耶,至少在电话里听得出来我很痛吧!」

「是吗?」

「和母亲讲电话,用不着哭天喊地吧!」

我放下话筒,背上黑色肩包,走出学生餐厅。原本那天我也有一堂体育课,就是下一堂,不过我在五月份已经放弃了。

学校规定,学生要从众多体育课程中选修两个学分。我在一年级选修了羽毛球。

羽毛球是一种比想像中更激烈的运动,一场比赛下来,总是累得半死。正因为需要技巧,所以乐趣横生。控制羽毛球,让它忽前忽后,玩弄运动神经比自己差的人,真是爽快,单打方面我多半会赢。不过,若被对手以高飞球逼至球场后方,我会因为臂力不足,没办法把球打到对手的后方,以致所及範围都在前半场,根本赢不了。因此,我必须在对手发现这一点之前定出胜负。

若是双打,我负责打前半场。一开始我会送球,把球打到前面的线,等对手将球挑回来,再赏对手一记杀球,让球落在对手的界线内得分。这么一来,对手只打到一球,比赛就结束了。由于对手是菜鸟,就算知道我的攻击模式,一时之间也无法反击。两、三回合下来,不悦之情明显写在脸上。从这时候起,我会将杀球改为网前吊球,一下子让球落在网边,一下子击出高飞球,对手的心情就会跌至谷底。虽然是比赛怨不得人,我却经常有罪恶感。

旁观我姊打排球,并成为正式选手,我打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与运动无缘,打从心底放弃了。不过,看来羽毛球很适合我。教练不用手捡起地上的羽毛球,而是用球拍顶端轻快地将球捞起来,那动作好帅,我在家里的走廊上练习好几个小时,总算也练成了那一招。

今年,我心想网球一样用球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基于这个单纯的想法,我选修了网球课。这门课相当难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校方居然用抽奖机筛选学生,就是那种转动时会发出「咔啦咔啦」声响的东西。所以,我也算是命中注定的菁英。但是,当我来到理工学院附近的球场,挥出有生以来的第一拍时,心想,我的妈呀!

当网球击中球拍面时,沉甸甸的根本打不回去。光是避免被球带着走,就使尽了我吃奶的力气。这个圆形的淘气鬼压根儿不听使唤,砰、砰地往错误方向飞去。

念小学的时候,工艺课有一堂「製作书架」,同学们一字排开使用小型电动线锯,大家压着木板,顺着画好的图案移动线锯。木片一掉落,木层漫天飞舞,看似轻而易举。

一轮到我,我将黑线般的线锯抵在木板上画好的兔耳朵,打开开关。突然间,木板因为震动而不停地抖动。我拚命压住木板,却怎么样也控制不了,好不容易压住,却还是没办法顺着图案移动线锯。其他人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凭我的臂力就是控制不了,总觉得大家的目光通通集中在我身上,不禁羞红了脸。

因为老师在放学后助我一臂之力,完成手工的部分,成品总算像样了点,但我忘不了那天的无力感与屈辱。

那种感觉回来了,令我心情黯淡。当时,我在精神上已经输了。儘管如此,总认为习惯以后情况会好转,于是又上了几次课。然而,情况不见改善,我就是没办法把球笔直地击回对面的球场。

于是,不知是第几次上课,我在那个时段漫步在神田的旧书街。从此之后,星期五的下午就变成了空空。

我搭乘地铁,坐在空蕩蕩的车厢里,打开中村真一郎的《读书吉日》。我决定从今年一月一日起,儘可能一天看完一本书。我将一张活页纸贴在房间的书桌旁,写上看完的书名。不过,因为《安娜·卡列尼娜》[61](在今年二月份花了一个星期才读完。)也算一本,所以要达成目标相当困难。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假如是《万世师表》[62],往返一趟可以看完六遍。一旦进度落后,我也会读薄书来充数。

看完《安娜》的充实感无法言喻。就古典小说而言,若是读到诸如《安娜》或《贝蒂表妹》( Cousin Bette)这类质量皆巨的作品,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小说中的经典」这样的感叹,这感觉和接触爱不释手的名着又有不同,我总是打从心底觉得活着真好。

至于看不懂的书,例如亨利·詹姆斯[63]的作品,由于其他地方找不到,所以我买了二手的文学全集版,今年冬天看完了《罗德里克·赫德森》( Roderick Hudson)。坦白说,真的看得很痛苦。我几乎靠着意志力看完三段式排版的细小铅字,把良好的视力弄得有点假性近视。亨利·詹姆斯是如此地位崇高的作家,问题大概是出在我身上吧。如今升上大学,重读犹如出自神之手的利尔阿达姆的《维拉》(Vera),大为惊艳,高中时代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晚上就寝前一定会点亮床头灯,朝右侧身躺在床上打开书本,这就是我的「就寝仪式」(这个专有名词出现在一年级的心理学课堂上,我觉得它是个有点神秘的有趣字眼。)。

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变得昏沉,于是伸手扭亮檯灯,阅读书本。我没用过「书籤」,只要用力盯着页数,这期间不管睡觉或玩耍,下次再拿起那本书,我都能迅速翻开上次看到的部分。

一确认过页数就熄灯。因此,即使一页都没看,我没有一天不打开书本。在黑暗中,我对着内心不特定的神明低喃:

神啊,我今天也读到书了。

然后安然入睡。

03

我像在花园散步般,看完了《读书吉日》。我没有按照顺序,而是前后跳着看。举例来说,我看到利尔阿达姆的全名是Jean_Marie_Mathias-Philippe-Auguste。Villiers de L'lsle-Adam时,不禁莞尔一笑,而看到报上针对「何谓忠臣藏」[64]进行鞭辟入里的反驳感到奇怪,却因「若是文艺评论,就不该追究内容是否正确」这句话而变得心情舒畅。

但在地铁转了一班车,读到对于法国作家索瓦( Leopold CHAUVEAU)的《年老的鳄鱼》的谈论,我立刻阖上书本。不知不觉肚子闷闷的,我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如有必要,脑袋的某个部分似乎会保持清醒,我正好在平常下车的那一站醒来。

我一坐上私铁,这次马上闭起眼睛,不久又昏昏欲睡,醒来时变得更慵懒了。

车站内的楼梯上上下下,真是折腾人。我缓步走在沿着河川的路上,红蜻蜒忽然从眼前飞过。

「医生叫你五点半过去。」

我一到家,母亲大人说道。

「哦。」

「不会说句谢谢吗?」

「谢谢母亲大人。」

我郑重地道谢,时间还很充裕。

喝了一杯茶,上了二楼,铺好绵被,脱下方格裙摺好,换上睡裤。这身打扮不太能见人,上半身穿着衬衫搭背心,躺着发獃,说不定有点发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切身感觉日暮时分提早了。天空已不再是蓝色,而是变成了水蓝搀白的颜色。

我起床换上裙子,套了件毛衣。

下楼走进厨房,刷过牙并向母亲大人知会一声,便走出家门。

牙科诊所位于镇公所后面,远离大马路,所以很安静。我走着走着,一辆红色轿车正好驶入停车场,车子停妥后,一名中年妇女下车,车门「碰」地一声关上,她还瞄了我一眼,然后快步走向大门。大概是想拿诊疗单吧。

我在柜檯出示健保卡和上次的诊疗单,一看座位,只剩那女人的旁边有空位。她留着一头像是刚烫的捲髮,眉毛经过仔细描绘,算是个美女吧。大眼、大鼻、大嘴,五宫轮廓分明。

我在她身旁坐下。

早就知道医生看诊不会按照预约时间,通常都会晚一些。然而,是我强行插队,不早点来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才五点多,看来有得等了。

我不太会带书去诊所或美容院,大多是看店里提供的杂誌,于是获得了一些流行资讯,像是「主演《黑瞳》( Oci Ciornie)的马切洛·马斯楚安尼[65]果然演技精湛」或「缩小腰围强调身体曲线的风潮,也快要退流行了」等等。

然而,我今天默默靠在乳白色椅背上,时而用舌尖顶着牙齿的洞。

难得没有高声尖叫的儿童,候诊室宛如湖底般悄然无声。不时有人被叫到名字,然后消失在门的另一端,而新病患以相同的比例上门。

秋日的夕阳西沉得快。我从大片窗户望向屋外,夜色已悄然来临。

不知是第几十次用舌头刺激牙齿,一阵剧痛传来,痛得我皱眉,此时,身旁的中年妇女对我说:「小姐……」

我眼神放空,看见她唰唰唰地翻阅从一开始就堆在膝上的一叠女性杂誌。

她好像很快就看腻了,将杂誌放回柜檯旁的收纳柜,然后看到一名高中生走进来,连忙回到座位上。(高中生一出示诊疗单,马上站在窗口旁开始背诵英文单字。大概是快考试了吧。)

接着,中年妇女拿出看似文化中心的课程简介,又唰唰唰地翻阅。不久,她也将那东西收了起来,无所事事地閑得发慌。

然后,她出声向我攀谈。

再也没有比在无处可逃的地方,被身旁的陌生人搭话更痛苦了。当然,如果对方问的是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倒也无妨,万一对方是饶舌男或长舌妇,下场可就凄惨无比。这种情况,通常得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随声附和,本着日行一善的精神提供免费的聊天服务,简直没完没了,最后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说到美容院,也是因为设计师不会找我聊天,所以我才挑了现在常去的那家店,剪髮技术对我而书倒是其次。

更何况我今天身体不适。

我像只被老虎盯上的小白兔,畏畏缩缩地应道。

「是……」

「你是从镇公所那个方向过来的吧?」

到底是来看牙医,她没有涂口红,不过嘴唇还是很漂亮。唇角左边有颗黑痣,看起来就是一副三姑六婆的模样。这种人在女子高中的每个班级多少都有一个。

「是。」

「你家住在公园附近吗?」

镇公所前面和住宅区中间有座小公园,公园里附设鞦韆、滑梯以及河马、猫熊、长颈鹿等等儿童游乐设施。

「倒也不算近……」

「算近啦!」

她对于公园相当执着。

「是啊。」

不晓得怎样的距离算近,但我怕再争辩下去会很麻烦,于是这么回答。然而,这位黑痣小姐接下来说的话有些不寻常。

「既然这样,你看过……小红帽吗?」

04

「什么?」

我霎时忘了牙痛反问。黑痣小姐压低音量接着说:「我上个星期看到她喔。」

这话题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惊讶地频频眨眼。这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脑中甚至掠过这个想法。

「你不知道吗?」

她兜着圈子说道。似乎知道这件事,让她下意识产生一股优越感,彷彿在掌心里转珠似地引以为乐。不过,那是什么?我感到好奇。

「这么说来,那件事大概不太出名吧,不过是件怪事喔。」

「是。」

「那公园旁有户人家姓森长。」

「是的。」

「你知道吧,那户人家有个名叫夕美子的女儿,中学、高中都和我念同一所学校,而且六年内我们同班了三次。」

若是森长家的夕美子小姐,我也很清楚。

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所以事隔久远,如今的那座公园,在当时还是一块农地。春天,那块田种满了小麦,在孩子眼中,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好大,我当时觉得小麦有玉蜀黍那么大。明知田地禁止进入,我们还是像个跑进桃花源的渔夫在田埂上行走。小麦青涩的气味从两侧薰染着我,轻拂肌肤的微风,被层层小麦屏障遮蔽,完全吹不进麦田。我一再擦拭额头的汗水。

当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仙乐般的美妙旋律。

是钢琴声。

我在原地呆立良久。不,或许「吓呆了」这种说法比较接近。一种类似恐惧的快感流经背脊,彷彿这世上只剩下自己和那个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像是被绳索拉动般,拨开小麦叶片在深棕色的小径上举步前进。

顿时觉得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有一道围墙,底下有三分之一是水泥砖,上层是铁丝网,那音乐来自围墙另一边的屋内。我伸手抅到了铁丝网。虽然不记得有什么东西,但总觉得那里有块脚踏板。我毫不费力地爬上水泥砖,攀着铁丝网站稳,这时候正好和屋内弹琴的人对上了眼。

老实说,我爬上来与其为了偷窥,倒不如说是被琴声吸引,人不知不觉就在那里了。所以,当我看到弹琴的人,竟然自乱阵脚,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想逃也动弹不得,我简直像只挂在蜘蛛网上的小蝴蝶,以这种姿势站了好一阵子。

这段期间,那个人笑眯眯地朝我走过来,打开窗户。

我仍然攀在铁丝网上说了声:「午安。」

记忆中,有些部分像汪洋般缺了一大块,有些部分像是轮廓清晰的小岛,当时的情景异常鲜明。

那个人就是森长家的夕美子小姐。

她留着一头柔顺的长髮,眼角微微下垂,眼神很温柔,从眼角到脸颊有一道八字形的皱纹,或者该说是线条分外明显,使得她的双眼看起来更惺忪。

「午安。」

夕美子小姐也微笑道,然后问:「你刚才在听我弹琴吗?」

我点点头。

夕美子小姐坐回钢琴前,从头再弹一遍。这次窗户开着,我得以徜徉在琴音的律动中。

我侧耳倾听,觉得房内挂的那幅绿色的画好美,虽然不晓得画的是什么。接着,我看到画架上有一块画到一半的画布,以及地上随处散放的颜料盒,觉得内心激昂澎湃。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仔细想想,美夕子小姐当时正好是我现在的年纪。

夕美子小姐弹完之后,告诉我那首曲子叫作《月光》。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所以,在我上了中学之后,才知道那是德布西[66]的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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