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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坐在大厅的老旧长椅上。
拿着一份有点另类的公演简介,正在等朋友。
手工製作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烫印着银字,相当雅緻。
巧的是,那种深蓝色和我身上的运动外套几乎一模一样。寒冬时,我把这件外套当作宝,即便快三月了依然裹在身上。说穿了,其实是因为外套的内里可拆卸。当我拆下蓬鬆的内里时,就表示春天来了。今早,我拉开内里拉链,拆掉了它。
套上顿时轻盈许多的外套,心情不由得轻快了起来。轻盈除了让人觉得春来了,首先是经济实惠,一衣两穿的感觉好像赚到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有这种想法实在很穷酸,不过换个说法,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像芭比娃娃型的女孩一样喜欢打扮。
或许是从小接收姐姐的旧衣,身上的衣服几乎都不是自己的,即便想要好好享受打扮的乐趣,衣服也不肯给我好脸色看,不肯乖乖地喊我一声「主人」。
翻开我家的相簿,姐姐有很多出色的照片。
身穿罂粟花般娇艳亮丽的大红色洋装(胸前甚至有朵大蝴蝶结)、亭亭玉立的姐姐,那丝毫不比艳红逊色的笑靥,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照片中并立的父亲慈爱地搂着她的右肩。
父亲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搭在姐姐的肩上。
比方说,就像那样的照片。
而我也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到了姐姐以前穿那件衣服的年纪。同一件洋装又被拿出来套在我身上。可是,不用照镜子也知道。
被我一穿,那颜色只是俗艳的红。
「哇,好可爱!」母亲大人总是这么说。我微笑以对。
母亲大人是诚心的。于是,我也只能微笑。
而且,我每次在房间里穿上这种洋装,姐姐一定在旁边。
或许是因为自己盛装出场,感觉穿着家居服的姐姐显得格外不修边幅。对于站着的我,她也不可能肃然端坐着鑒赏。不仅随性而坐,有时甚至粗鲁地盘腿,睁着那双睫毛特长的大眼盯着我。
当我把裙摆拉平、蝴蝶结扯正,完成了三分像人的大工程时,姐姐施然起身,经过我身旁,走出了房间。
还开朗地撂下一句「很适合你喔」。
如果就这样出门,想必邻居和朋友都会讚美我吧,真心诚意地。所以,我果然还是很可爱。
然而,长耳朵还是配兔子好。姐姐的衣服穿在姐姐身上绝对最「出色」。
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毫不介意。
就这点而言,自己买的衣服毕竟还是跟自己比较合。这件深蓝色运动外套的表布材质是百分之百纯棉,原价九千八百圆,打折后是五千四百圆,是我在前年秋天买的。
关于衣服,我一概热爱便宜货。
我厚着脸皮也不出去打工,还找借口说「喂喂,你们知道学生公寓一个月的租金要多少吗」,然后报出夸张的金额,坚持「我住家里,这样算起来已经省下很多钱了」,硬是将不劳所得据为己有。
就压榨劳工这点来说,这是标準的贵族架势,但就形象而言其实不是平安时代的贵族,而是江户时代的公僕。我的生活水平并不高。
唯有花在书本上的钱绝对不能省,因此只好缩衣节食。
话虽如此,但我在吃的方面至少也有「恩格尔係数」[85]的概念,如果缩减食物支出,不是变瘦就是饿死。我很苗条不用减肥,也还打算活很久。
因此只好委屈穿着,事情就是这样。
02
随着懒洋洋的招呼声,江美挥手走进大厅。离开演时间只剩下五分钟。
「惊险过关。」
苦候了四十分钟以上,好歹亏她两句。不过,江美看似温呑,该精明的时候从不出错,自然也不可能迟到。酪梨形的白皙脸蛋上,那双眼睛像平时一样盈盈含笑。
「有位子吧?」她早就算準了。
「那当然。」
我们既不像参加偶像明星演唱会的国中生那么高声,也没必要急急杀到入口处。因为,接下来要欣赏的节目,主角没没无名,正是我们的好友高冈正子。
附带一提,正子这个名字要念成「Shyoko」[86]。可能是常被人喊成「Masako」吧,她经常嚷着「是念shyo啦」纠正别人。这丫头鼻樑挺直、眉毛粗浓,长相充满了阳刚味。
我们三个同校,也都是文学院的学生。大一时,第二外语纷纷选修了法文,因为同班,从此结为好友。
话说回来,大一那年春天还真令人怀念。区区在下我,居然初生之犊不畏虎地下定决心,「好,一定要把法文学好!」便意气昂扬地跑去丸善书店的语言书专柜,买下了《法语入门》的有声教材。像这种最基础的教材,其实上哪买都行,但我却基于学外文这个理由,专程跑去「卖洋书的丸善」,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爱。
从ABC开始,最后学到魏侖[87]的《落叶》(这是上田敏译的版本。如果是堀口大学译的版本则称为《秋歌》〉,看的当然是原文,现在那些教材可悲地在储藏室的箱子里沉睡。虽然通识课学了两年的外文,但现在回想起来,跟着录音带练习发音的日子,好像只有很短的时间。
光是翻字典的时间就是查英文单字的数倍——不,是更多的预习量把我压垮,很快就沦为敷衍了事、「只要能混过这堂课就好」的投机心态。换言之,情况和高中数学一样。
所以今年冬天,我将法文课最后测验的考卷检查完毕时的感慨,与高中考完最后一次数学的心情相较,就像注入杯中的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那么类似。
想到这辈子再也不用修这门课,竟不可思议地有种茫然的恍惚感,其中也夹杂着一丝对自己这么没出息的自责。
在我们三人当中,最用功的是江美,其它两人早在这个春假就互相问过:「法文你还记得什么?」
然后搬出一句「Je ne pas d』argent」,也就是「我没钱」这句平日经常挂在嘴边的例句相视大笑,可说是无药可救至极。
至于单字,能够拼对的也只剩下几个喜欢的字眼。足以证明伟大的力量是遗忘力而不是记忆力,没有诚心记住的事将会以多么惊人的速度从脑中脱落(抑或,纯粹证明了我有多笨)。
说到拼字,去年秋天,我去上一位用戏剧当教材的英国老师所开的课时,发现自己竟然拼不出perhaps。写了开头的p,就不知道该接a还是er。忍不住反讽地感叹「这真是太神奇了」。
那位老师年约四十,长得很像年轻的卡拉扬[88]。
当我和江美一边悠哉地对着在中庭延伸的树枝议论着:「不知够不够得到!?」一边像只青蛙又蹦又跳时,正巧经过的他,居然说:「I can do!」然后发挥高个子优势纵身一跃,漂亮地够着了树枝,表明了他是个活泼开朗的人。
这位老师是来研究日本文学的,比方说在课堂上提到「herring」这个单字时,他就会喜孜孜地在黑板上写个大大的「鰊」字,期待学生「噢」地哗然惊叹。此时还有附赠表演,等大家的鼓噪平息后,他会慢条斯理地说了声「or——」,然后再写个「鲱」。也许卖弄得太过火了,这次全场响起的是语尾音调下降的「噢……」。坐我旁边的小正,也是大声叹气的其中一人。
不过,被perhaps难倒的我,站在相反的立场一想,不得不佩服他。
03
话说回来,我们三人之中的小正,为何会站上舞台呢?那是因为她加入了「创作吟」社团。
江美的社团玩的是所谓的「人偶剧」,我看过几次演出。听说学校放假时,他们还会到外地公演一个星期。
江美常常笑咪咪地告诉我,他们演到武打场面时,美型男偶的头颅飞出去,或是放错音效,明明是房屋倒塌却响起老虎咆哮之类的糗事。
不过,小正的社团在搞些什么,之前一直是个谜。
这丫头的个性大而化之,说到古怪的秘密还有其它的。比方说我们聊到星座,我说自己
是「牡羊座」,江美则报上了「双子座」,然后我俩异口同声地问,「小正你呢?」
她竟说:「讨厌,才不告诉你们咧。」
真是不可思议。
之前,我们也只知道社团名称。既然有个吟诗的「吟」字,我想应该会有发表会,于是试着问她,她却冷冷地回了我一句「谁知道」。
直到一个星期前,我们去涩谷的巴而可三馆看戏,结束后三人一边揉着被挤得发疼的腰腿,一边喝茶时,她突然说:「下周,我要上台表演。」
我还在张口结舌,江美倒是不慌不忙地回了一句「哎呀呀」。于是我也跟着说了句「佩服佩服。」
「想看吗?」对于向来说话粗鲁的小正来说,这算是害羞的表现。
「想看想看,好想看你的嘴脸。」
「死丫头。」她边说边取出蓝色门票往奶油色桌面一扔。门票上写着「第二十七届创作吟发表会」。
「咦,原来撑了这么久啊。」
「这叫做有传统好吗。打从以前,都是春秋两季各办一次。」
会场好像在池袋。
「背面有地图。」
把门票翻过来一看,果然印有地图。步行恐怕有一段距离。
「你们一直都是在这里公演?」
「对。听说创社元老之一,以前念过这间会馆隔壁的高中,基于地缘关係,一直在这里公演,所以在当地也有死忠粉丝。」
「换句话说,有密切的地缘关係啰。」江美慢条斯理地说道。
「对啦,可以这么说。」说完,小正砰地手一拍,「交钱,一张五百,碰过的票可不能退。」
04
「你偷跑喔。」
我俩并肩在会场的椅子上落坐。这是公立会馆,照小正的说法是一栋「看似传统」的建筑物,墙上有些地方的涂漆已变色,里面约可容纳两百至三百人吧。
「拜託,是你比较早到吧。」江美说着,清纯地倾着脑袋。
「少装傻。这是什么。」我拽起江美的洋装袖子。
「启稟大人,这是袖子。」
「太奸诈了吧。」
事实上,在咖啡店谈这件事时,也顺便问过小正该穿什么服装出席。我说:「既然是发表会,应该穿正式一点吧!」小正说:「穿那样会格格不入喔,有人穿拖鞋就来了,所以随便穿就好。」
结果,我真的随便地选了这件运动外套,仔细想想门票的颜色(和在会场领到的简介一样)是深蓝色,所以或许是受到了联想的暗示。
「这是我前天买的。」
江美稍微拉开裙摆给我看。那是一件剪裁宽鬆的洋装,偏亮的象牙白。江美还繫上了同色髮带,这种打扮很适合长发的她。
「很美。是特地为今天买的?」
「怎么可能,是凑巧。」
开演的铃声响起,原本在大厅抽烟的人们鱼贯进场。
观众坐得零零散散,无法确定人数,不过应该坐了四成吧。大家的穿着形形色色,但最盛装出席的好像是江美。可是,像公主般圆鼓鼓的脸蛋上一直漾着笑容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会格格不入。江美无论在何处都能融入其中,与大家打成一片。
「王子与……」我才说到一半,观众席的灯光就逐渐变暗了。
还没完全熄灭,想必是为了让大家在欣赏吟诗时可以对照简介上的诗句吧。
「啥?」江美低声反问。我一边轻拍穿着打褶裤的膝头与一身洋装的她,当然也是小声回答。
「王子与乞丐。」
「才没那回事咧。」江美一边瞥向舞台,一边面带微笑温柔地强调:「我俩顶多是公主与平民。」
主持人说完开场白以后,淡紫色绸幕缓缓地拉起。
沐浴在如梦似幻的灯光下,五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孩现身,表情肃穆庄严。
正当我喑想「啊,左边数来第二个是小正」时,站在她旁边,也就是正中央的人微微抬起视线,然后缓缓开口,响起女高音的声调。那是一个体型略娇小的女孩,蘑菇头的髮型与圆脸蛋相得益彰。
——巍巍吉野山迷濛,故国飘白雪,春意临大地。
这是后京极摄政藤原良经[89]的诗作,毋庸多说,是《新古今和歌集》[90]的卷头诗。我浑身一麻,很痛快!
接着轮到右边那个嗓音甜美的女孩吟诗。这次吟的是天才少女嫩草宫内卿[91]的诗。
——浓淡野原嫩草绿,犹见痕迹在,斑驳白雪融。
舞台的气氛到此忽然一转,彷佛乘着筋斗云倏地飞到中国。算是合唱吗?五人齐声吟咏了起来。
千里莺啼映绿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唐】杜牧《江南春》
05
小正有副好噪子。
她平常喜欢哼哼唱唱,听的音乐似乎以新音乐为主,不过会唱的歌倒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考试,那天下雨。考完后我们一起走出校舍时,雨已经停了,我带的是折伞,小正拿的是立伞。
她才刚把伞收捲成一根棒子,下一秒突然高叫「接受正义之剑的制裁吧」,然后一边高唱〈卡通三剑客之歌〉,一边用那把「剑」朝我刺来。
她的声音带着余韵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