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为什么老是这么无理取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孩童的奔跑声响起,尖锐的叫骂声自后面追来。
那孩子好像是隔壁邻居的小碎步。当然,这不是本名。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婴儿,曾几何时已经在家门口摇摇摆摆地蹒跚学步,我便擅自替他取了这个绰号。
那个小碎步,现在又长大了一圏,已经会奔跑了。
我刚洗过澡,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一边提防蚊子一边在黑暗的浣子里乘凉。
叱责声之严厉,果然让那阵脚步声在家门前停下来,接着被嚎啕大哭取代。
「啊,不好意思。」
我一走近大门,隔壁小町家的媳妇;也就是小碎步的妈妈,向我低头致歉:不是因为夜色太黑,她看起来真的很疲惫。
「病人的情况还好吗?」
我家当然有冷气,问题是只有一个房间有,如果随意开启,离开冷气房到厨房会特别闷热,反而更痛苦。所以,我只有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开冷气。
然而天气一热的确让人浑身无力。于是,我今天也在楼下(二楼实在热得受不了),以一身难以见人的邋遢打扮,歪躺着看书睡午觉。
直到傍晚才知道,小町家的奶奶下午好像住院了。
小町阿姨回答:「有啊,谢谢你的关心。」
然后,她用力抓住小碎步的肩。我探头出去时,小碎步已经停止哭闹,却依然垂着脸、抖动着肩膀。
路灯映现母子俩的影子,在乾燥的柏油路面延伸得又细又长。
「医生说,幸好不太严重。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做详细检查:」
「很辛苦吧。」
「医生说应该不用开刀,只要吃药就会好,所以我们也暂时安心了:」
我家大门现在是对开的不鏽钢门,以前是很牢固的木门,在我念高中的时候,门脚腐朽所以换掉了。选门的条件纯粹以便宜好安装为基準。
门的高度到我的肩膀,我清楚看到小碎步的模样,他浑身充斥着不满。
我可以想像原因。
就算这样站着,不时也能听到鼓声乘着凉风徐徐传来。今天,我们这一带有庙会活动,刚才还看到穿着浴衣[140]的女孩朝大马路走去。
我稍微探出身子,对他说:「妈妈说的话,一定要听喔。」
小碎步的嘴像章鱼嘴般嘟起,看也不看我一眼地回嘴:「可是,谁教妈妈骗人。」
「闭嘴!」小町阿姨用那宛如奥莉薇的细臂摇晃着儿子。
「你明明说『等一下』就去。」小碎步尖声对着马路叫道。
「我也没办法呀。」
做妈的声音也拔尖了起来。我问——或者是肯定地说:「是为了庙会吧?」
「对——。不过,现在哪有心情去逛。我们刚刚在外面吃过饭,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澡也没洗,厨房也没收拾。」
附近的小孩都出门了。况且,以他这个年纪还不能让他自己参加。
「喂……」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勾引男生:小碎步以为又要挨骂了,气呼呼地臭着脸。
「要不要跟大姐姐去?」
恼怒的脸倏地转向我。这样一看,他那略微挑起的双眉英气凛然,长相倒是不赖,是我喜欢的型。
「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不可以。」
「哪里,没关係。」
就这么老套地推託数回合之后,小碎步用斗志十足的语气说「我要去」。
最后,在九点之前送他回来的约定下,我就这么当起了短时间的灰姑娘褓姆。
我随手梳抓了一下头髮,换上格纹短裤与T恤,牵出脚踏车。八点了,我打算先骑到人潮多的地方,再走一小段路。
「坐好了没?」
我转头问。小碎步不知道在干嘛,一直扭来扭去。
「怎么了?」
「屁股好痛。」
「忍耐一下嘛。你是男生耶。」
「你讲话跟我妈一样。」
「是喔!」
我毫不在乎地说。小碎步还不死心,
「铺个垫子嘛。」
「——软弱!」
「什么?」
「意思是叫你加油。」
我踩上踏板。
「——抓紧喔。」小碎步抓我的部位过高,已靠近腋下,我尖叫一声。
「往下一点,抓这边。」
我用左手指示「适当的部位」。小碎步还是在我的腹侧摸索了一下。
「捏不到肉肉。」
被你捏到还得了。不过,小町阿姨的那里想必「捏得到肉」。她看起来明明很瘦,腰部居然有赘肉,我不禁胡思乱想,开始忧心起自己的将来。
「抓衣服啦,抓我的上衣。」
小碎步好不容易听从指示,脚踏车出发了。夜风吹抚过脸颊、身体,很舒服。
骑了一段路以后右转。那条黑暗的小路有几处凹凸不平,脚踏车每颠簸一次,小碎步就会夸张地大叫「痛死了」。
骑出了大马路,两旁写有本地观光协会名称的红灯笼一路拖曳而去。观光协会这个名词煞有介事,还挺好笑的。
再走一段才会遇上交通管制,不过脚踏车可以通行。我一边留神一边踩踏板。
「谢谢……」
看到灯笼,不知是否已产生了来到庙会的感触,英气凛然的小朋友忽然向我道谢。
「谢什么。」
「因为你肯带我来。」
「没什么,因为大姐姐自己也想来。」
我们跟着亲子档及麻雀般吱吱喳喳的孩子们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我不禁打从心底这么想。不过,在逛庙会的轻鬆气氛下,我又坏心眼地补上一句:「你是男生,万一逛庙会时碰到坏人,你可得保护大姐姐喔。」
他不吭气了。
也许正在想这下子麻烦了。太为难他也不好,我用尽各种方法打破沉默。
「喂,你几岁了?」
「五岁。」
「噢。」
「大姐姐呢?」
我脱口而出:「十五岁。」
他居然信了。我不能骗小孩。
「其实,二十了啦。」
小碎步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大姐姐连算数都不会吗?」
「嗯……」
十字路口已遥遥在望,再过去汽车禁止通行,还有几名警察站岗:号誌灯是黄灯,我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冲过去,本以为会被指责,结果根本无人理会。
人潮明显地增多了,逐渐有银座徒步区的架势。
拐个弯再走一段路,我在打烊的超市旁把脚踏车停妥并锁上。这样既不会挡路,好歹我也是老主顾了,应该可以暂停一下吧,我自行想像着。
回到喧嚣声中,神轿立刻出现了。
我拉着小碎步躲入一旁的民宅屋檐下,看着跃动的队伍,好几年没看过了。吶喊声如咒语般不断地重複着,神轿又摇又摆、忽进忽返。
队伍中半裸男人的古铜色背部晃动着,汗如雨下。流线型的凤凰在金光夺目的轿顶上颤动着双翼。
比起从前,年轻的抬轿手似乎变多了。我立刻想通了原因。在我看得起劲的那个年纪,以为是大叔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其实很年轻。怎么看事物全在于自己,基準在自己心里,是我真的老了。
吶喊声激烈又陶醉地沸腾着。
吉村昭[141]认为,这时候发出的声音应该是「哇咻」,近年来却冒出「嘿咻」和「嘿呀」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令他深感遗憾,他强调这是关係到庙会祭典本质的大问题。
至于我,打从懂事起,就一直听到这种吶喊声。
不需多想,这种吶喊的节奏明显地加快。这年头,建筑物林立,空地急速消失,耳机使得边走边看风景的休憩时间也没了,如果不加快节奏想必会来不及吧。
我曾经在某处读到一篇报导,就连MIMIMIDO、RERERECI的《命运交响曲》,演奏时间也有越来越短的倾向。这该怎么说呢?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现在,看着神轿思考这种事的人只有我。
彷佛愤怒来袭,神轿在不知第几次的摇摆直接对着我而来。小碎步绕到我身后,猛地抓住我的腰。
神轿队伍中也有女人。
一双修长白皙的腿窜入眼帘,神轿变换方向之后就看不见了。那双腿没穿鞋,走在柏油路上,毕竟还是有小石子之类的东西吧,更别说是碎玻璃什么的,但愿她别踩到。
「大姐姐,你不去抬轿吗?」
小碎步一边走到我面前,一边抛来单纯的疑问。
「我?还早得很,等我力气大一点再说吧。」
我拉着他的手迈步走出。小碎步仰头看我,问:「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其实我并不讨厌,也讨厌不了,我如此自省。那不是「神轿」的问题,而是生活方式。
我们在人潮中泅泳前进,路面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那是罐头的拉环,就像被火烤过般翘起,切口或许会变成相当锋利的刀刃。
我握紧小碎步的手同时弯下腰,捡起那东西并塞进口袋。
02
半路上有两个住在附近、国高中都跟我同校的学妹走过来打招呼。她们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学姐的小孩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一起爆出笑声。她们现在应该高三了,看起来就像翩然越过时间关卡般轻鬆自若。
不过,道别以后,她们或许也在背地里说「学姐一点也没变」。
小碎步谨守母亲的严格命令「不準在夜市买任何东西」,只是在人潮中看热闹。
捞金鱼、巧克力香蕉、面具、钓气球、利用有色砂糖作画的仙贝DIY、绳端绑着奖品的抽籤台、奶油马铃薯……
不过,为了预防突髮状况,他妈妈还是从小钱包里拿了一点钱让他带在身上,那笔钱似乎一毛也没动。我当然也有「买点什么给他」之意,但不小心听到一颗大气球居然要价八百圆,害我当场泄气。
我走进一般商店,打算买酸奶请他。我问他「想喝哪一种」,他回答「原味的」,并没有可爱地说什么「白色的」。
「那,大姐姐要粉红色的。」那是草莓口味。
我们坐在店家前面搭的露台上,一边眺望不时横越眼前的神轿轿顶,一边咬着吸管。蓦地回神,才发现小碎步正专心盯着我的侧脸。
「看我干嘛?」
小碎步说:「大姐姐——,你是美女耶!」
人果真在各种发现中成长。
「看得出来?」
「嗯。」
「谢了,你也很帅。」
这叫做意气相投。
眼看快九点了,我们穿越夜市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再次单车双载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