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开始打工已有一个月。
每周有三天,我会在下午或者傍晚去出版社报到,像这种日子我通常一待就会待上很久。并不是为了多赚一点时薪,而是工作没有告一段落之前,我不想走。
我把打样稿上的钉书针拆掉,将影印机设定成数十张连续影印。机器会自动送纸,所以很省事,不过如果漫不经心立刻会出意外。必须时时盯着看有没有卡纸、是否两张迭在一起,印完之后还得立刻检查有无遗漏,意外地需要绷紧神经。因为是做这样的工作,所以没把一本印完之前,根本无法告一段落。
当然还是有所谓的正常上下班时间,不过大家过了五点都还没走。晚上八点左右必定还有人在。所以,机器当然也能继续操作。
影印的数量超乎想像。我甚至怀疑以前的人是怎么解决的。当时打样稿大概会多印刷几份,资料也是用拍照的吧。
田崎老师的书也以战前的作品为主一一影印。
有些作品实在找不到,就得去国会图书馆。起初是天城小姐带我去,领着我四处介绍。第二次开始当然就是我一个人去了。
规模果然不一样。我翻阅资料卡找战前出版品,果然找到了。凝视着手写的书名和作者名称,我不禁心生感慨,远在半世纪以前的的确确有人亲手在这卡上写上这些文字啊。
翻开馆员给的书,上面盖着「帝国图书馆藏」【注:国会图书馆乃一九四八年因应「国立国会图书馆法」而设立的图书馆翌年与上野图书馆(帝国图书馆)合併,一九六一年本馆于千代田区永田町落成。】这个大大的朱印。于是,我忍不住乱想:再过半个世纪后,翻开这本书的又会是谁?
在这里,书不能自行影印。必须拿去专用柜檯,按照一次限印五十页的规定,委託馆方处理。
我满怀好奇地探头往里瞧,只见穿着黑围裙戴着墨镜的男人们,逐一消化大家的委託。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每印一张就盖一次影印机的盖子。只见影印机每操作一次,强光就从下方扫过,直接照亮那些人的脸部。让我觉得好像在参观某个奇异的工厂。
就这样,借书、影印,两边等待的时间都很久。期间我只要坐在椅子上看书就行了,所以倒也无关痛痒。连那种时间也能换算成时薪,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不只是书,凡是需要用到的旧杂誌和旧报纸也得逐一调阅。不能借阅的也已做成微缩影片,可以轻易看到。也可委託馆方影印。这项工作有个麻烦的关卡,就是会忍不住沉迷于和工作没有直接相关的报导中。尤其是草创期的《文艺春秋》简直像是大麻,令我食髓知味、不忍释手。我再次觉得菊池宽【注:一八八八~一九四八,小说家、剧作家,协助「文艺家协会」成立,创办杂誌《文艺春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走上放报纸的四楼,这里也挤满了想用微缩胶捲查阅旧资料的人。按照投影片的方式在桌面荧幕映出报纸。画面随着操作如瀑布流过。一群人排排坐着埋头阅读明治某年报纸的场景,还真是壮观。
查阅之下,才发现即便是国会图书馆这样的规模,收藏的地方版旧报纸还是会有缺漏;短期连载的中篇小说也会中间少了一段。
天城小姐事前就教过我:伟大的事物,一定有管道可以查出它的下落。有些书可以查出现存报纸资料的下落。
所以我发现,关于田崎老师的中篇小说,只要去东京都内某大学的研究室就可拜读。
翌日上完小组研讨的课开始閑聊时,我随口提起这件事,我的毕业论文指导教授曾根老师立刻替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果真是师恩如山。
曾根老师是个留着小鬍子的中年人。声如洪钟。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你这个兼职工作可是对文化有很大的贡献啊。」
选修同一个小组研讨课程的其他同学满脸羡慕,撇开贡献云云不说,这可是个钱多事少的轻鬆工作哩。老师又说:「那么,你打工赚来的钱要怎么花?」
「是。我打算买毕业论文要用的文字处理机。」
「这个主意好。就用你的头脑和文字处理机来写吧,是用头脑和文字处理机喔。」
老师这话说得很妙。
「不然还能用什么写?」
老师不停抚摸鬍子,得意地笑着环视举座。
「每年,我看很多人都是用剪刀和浆糊。」
剪刀与浆糊是必要的。但是,光靠剪剪贴贴就想了事那可不行。文学评论也是一种创作,所以必须从中确立自己的意见才行。
我立刻把原委向天城小姐报告,前往那间大学的研究室。那里完全禁止影印。透过褪色的纸面,可以感受到昔日火灾发生、东京名士莅临演讲、连续动作片上映等等地方都市的风貌。一开始我会问过天城小姐是否要亲手抄写,这时,果真一语成谶。连墨水也不能用,所以我只能拿起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稿纸上。
影印当然也是值得尊敬的工作,但自己动手的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充实多了。
02
周五我是下午四点开始上工。若是早上,进门时说声「早安」就万事解决了,但黄昏可不能如此。说「午安」好像有点客套,说「晚安」又嫌太早。可是说「打扰了」又像是上门来推销的。因此,我姑且决定喊「报告。」
回应我的是一声「辛苦了。」编辑部成员有七人。后方桌子的第八位人物,竟是社长。他的面容温煦,给人的感觉是个亲切的欧吉桑。得知大头目也在同一间办公室,把我吓了一跳。
总编辑是小杉先生,瘦长的脸总是低垂。也因此,看起来深谋远虑。不时,会冷不防说出含意深远之词。
眼神尖锐的榊原先生很像旧时代的文艺青年,管他是烧酒或威士忌一律照单全收,是酒国之王。
我最常接触的,当然是天城小姐。她的全名是天城赖子,是田崎信全集的主要执行编辑。编纂实务据说是由编辑委员中的两位大学老师担纲。天城小姐负责加以统合成形。
另外,在出版社这边,还有饭山这位娃娃脸先生负责从旁协助;饭山先生同时也是岬选书系列的执行编辑。
说到出版作家全集,若是大型出版社应该会有专属工作人员负责,但以岬书房的规模,很难这么做。天城小姐也是在这项工作进行的同时,编辑着其他的单行本。
榊原先生、天城小姐、饭山先生、还有我,我们四人会经一起去喝过酒。不过我几乎只是陪坐。席间聊得很有意思。天城小姐在这种场合也照样利落地主导对话进行。
榊原先生猛灌日本酒。我很想说他简直是把酒当水喝,不过如果是白开水应该喝不了那么多吧。酒王一起身离席,饭山先生就发话了:「那家伙不会勉强逼别人喝酒,对吧?」
「啊,真的耶。」
「在酒量强的人当中,像他那样算是很少见的。」
「那种人通常会说:我敬的酒就不能喝?不给我面子吗?」
「对对对。」
榊原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有点可怕,但实际交谈之下发觉一点也不会。他其实是个好人。夸奖榊原先生「好」的是饭山先生。
「这家伙啊,是好人,真的是好人喔。只可惜啊,这家伙的优点,女人不懂得欣赏。没办法。我要是女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饭山先生肉嘟嘟的脸颊一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说着他自己先笑了。
03
今天没看到天城小姐。她不在的时候,通常会有人代为转达我该做什么工作,再不然桌上也应该会留字条。
办公室角落的空桌子基本上算是我的。其实原本只是共用的工作台兼置物空间,基于「也该给那孩子弄个坐的地方。」所以才指定为我的位子而已。桌面看得见的部分少得可怜,抽屉里也塞满装有各种文件的袋子和文库本、直尺、圆规、七八年前的头痛葯、生鏽的脚踏车钥匙,最莫名其妙的是居然还有附带金色印泥的「春风万里」【注:语出李白之诗,知名陶艺家北大路鲁山人偏爱此句,甚至将其位于茨城县笠间市的住所命名为春风万里庄。】这个橡皮章。
我走到位子上,一放下背包,坐我前面的饭山先生就说:「啊,天城小姐说,请你送三杯茶去第一会客室。」
「什么?」
明知失礼,我还是忍不住脱口反问。在编辑部,有时若我带来我家那边少数算得上名产的煎饼,当然也会泡茶,不过还没端茶给客人的经验。因为开始影印工作后,手根本空不下来。可是今天一开始就「指名点我坐台」这是怎么回事呢?
饭山先生似乎看穿我的想法,又补充解释道:「今天田崎老师来公司,第三杯茶是你的。」
「啊?真的吗?」
这真是无聊的回应。
只要端茶,所以拿着托盘还能用另一只手敲门。进去一看,与天城小姐相对而坐的正是在照片上久仰多时的田崎老师。照片中多半是穿和服,但他今天穿着潇洒的西装,是位很适合西服的银髮绅士。真不敢相信他已有八十高龄。
「我来换新茶。」
我正想屈膝蹲身,天城小姐却指着她身旁的位子说:「你坐下。」
「是。」
我换好茶杯,在自己面前也放下一杯,神情肃穆地恭敬坐下。田崎老师开口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
「我正在听她谈你的事,她很夸奖你喔。」说着看向天城小姐。「这丫头啊,可是很少夸奖别人的。」
老师表情不变地说。有点戽斗(虽然没有大力水手卜派那么严重),表情很强悍。我忍不住乱想,老师年轻时一定很会打架吧。至少在文章上,是个牙齿——不,应该说笔不穿衣服的人【注:牙齿不穿衣乃谚语,形容人有话直说。】。
「我哪比得上老师那么严厉。」
「我才没有。到了这把年纪只有被欺负的份。你少来了,丫头。」老师戏谑地说道。他喊天城小姐「丫头」。这应是信赖的证明吧。「六十年前写的东西,我哪还记得啊。」
桌上,放着文字处理机打出的作品清单和几份影印稿。清单上用红笔做了记号。天城小姐不慌不忙地说:「听说您以前很风流,还有旧情人带着孩子找上门呢。」
老绅士噗嗤一笑。
「没出嫁的小姑娘,可不能乱说这种话喔。」
「我马上就三十了。」
「三十还是小宝宝呢。」
「我的事不重要。《团乐》怎么样?」
那是我亲手抄写的中篇小说,我连忙竖起耳朵。
「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初是名古屋的报社来邀稿。是谁的介绍来着?总之当时我正值创作力旺盛的时候。」老师的记忆力超乎预期,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当时平凡社集合了一批年轻作家要出某某全集,那是昭和初期,执行编辑是菊池先生。我呢,听说可以看到横光利一【注:一八九八~一九四七,小说家,师事菊池宽,与川端康成等人创刊《文艺时代》,是昭和初期的代表作家。】之类的名人,就去了位于木挽町的文艺春秋俱乐部。结果菊池先生还特地抓着我这毛头小子,用他出名的快嘴说:『小伙子,你的作品好。』他还说目前为止我写的数量还不够,所以无法收进这次的全集,但是,就资质而书,我绝对应该加入那些人。然后他邀我替《文艺春秋》写稿。我当下别提有多感激了。不过,初生之犊不畏虎,直到那天为止,我本来还很不以为然:心想文坛巨擘菊池宽算什么东西。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大致上都是这样。总觉得菊池宽就等于恶俗、小资产阶级。不过,当他本人主动来到身边,毫无架子地坦率跟我说话,我当下就臣服于他的魅力。不过,不是因为凑巧得到他的讚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激。当时他那双湿润的眼睛,至今犹在眼前。他真的是个……该怎么说,总之是位极有内蕴魅力的人吧。」
老师说到这里,对我说:「像你这种小朋友,看过菊池先生的作品吗?」
「是的,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
我的回答有点公式化,但却是真心话。
「短篇——这么说来,你也看过他的长篇小说啰?」
「我看过『真珠夫人』。」
天城小姐微笑着说:「这年头,问一千个人都没半个看过。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其实我没她说的那么好。只是凑巧在旧书店发现菊池宽全集的那一卷。因此,会看某本书其实也多半只是因为碰上了就抓来看。就拿大三时研讨课的老师特地推荐的小栗风叶【注:一八七五~一九二六,小说家,师事尾崎红叶,以架构精巧、文体优美而着称,长篇小说《青春》是其代表作。】的《青春》来说吧,我到现在都没看过。
「不,我看了;这孩子也看了。你看吧。三人凑在一起,就有两个人看过。」
「老师这种道理说不通的啦。」
田崎老师可不管这么多,
「谁说的?」
「我认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在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砖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注:菊池宽的报纸连载小说,描写大正时代的男爵千金琉璃子为救遭人陷害的父亲,只好放弃贵族情人下嫁高利贷业者。曾数度改编为电影及电视,二〇〇二年富士电视台再次于午间时段推出此剧,红极一时。】改编就行了。好好做几套贵族华服,再写个好剧本,绝对会很有看头。不过,若叫我继续看他的其他作品,我实在提不起劲。」
「嗯。」田崎老师喝口茶。「就像芥川先生,据说也曾劝菊池先生写点更象样的东西。不过,菊池先生还是继续写他的大众通俗读物。而且,他还说:撇开作品的良窳不论,自己的作品能留到最后的,到头来恐怕还是大众读物吧。他是说真的。同样地,他也说即使樋口一叶【注:一八七二~一八九六,小说家,歌人。】再也没人看,《金色夜叉》【注:畅销小说家尾崎红叶的代表作,一八九七~一九〇二年断续连载于《读卖新闻》,未完。描写高等中学生贯一深爱未婚妻阿宫,阿宫却为了钱琵琶别抱,贯一悲愤之下立志成为高利贷业者,向阿宫及嫌贫爱宫的社会报复。】应该还是会广为流传。他说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像他那样万事看得透彻的人,唯独在那方面,却看走眼了。」
田崎老师说这番话的态度并不客观。毋宁可以感受到,那是超越作品这个领域,对作者菊池宽本人的哀悼,以及喜爱。菊池宽就是足以令文风截然不同的作家田崎信如此认为的人。
天城小姐举起右手,稍微调整一下眼镜后要求:「这孩子说,她的毕业论文要写芥川。老师有没有什么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逸话可以提供?」
「怎么,你这说法,简直像是来店里买东西。」
「您别这么说嘛。」
「嗯。位于田端坡上的芥川家,我倒是去过一次。芥川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小,其实那时应该才三十几岁吧。而我,也还是青春美少年。」
「我了解。」
「你的反应太冷淡了吧。」
我斗胆试问:「当天会聊到他的作品吗?」
「这点我本来也很感兴趣,不过严格来说,谈的好像都是外国小说和绘画。不管跟他聊什么;也不管是谁跟他聊,芥川都会回以数倍的答覆。」
他的博学多闻,甚至有人以百人一首【注:集合自古以来最具代表性的一百位歌人,各选一首作品而成的和歌集。】的名句「如龙田川之织锦」【注:原句为「岚吹三室山红叶,如龙田川之织锦」作者是俗名橘永恺的能因法师。意思是三室山上被强风吹落龙田川的红叶,漂在河面上宛如连绵织锦。】取其谐音戏谑地改为打油诗「如芥川之知识」来形容。——老师继续说道。
「关于芥川先生自己的作品,只是顺势在话题中略微提及。」
「谈到的是什么作品?」
老师倚着椅背,仰望天花板。
「……《六之宫公主》。」
彷彿空中映出彼时情景,老师依旧仰着脸呢喃「那也是个奇妙的故事。」然后说:「……当时大家从西洋的骑士故事聊起,不知是谁提到芥川先生的《六之宫公主》。芥川先生当时穿着铭仙【注:丝织品,主要产自琦玉县的秩父及群马县的伊势崎,近年来由于民众改穿西服以及人造纤维的出现,已销声匿迹。】的小袖单衣。嘴上叼着烟,手里还不停摇着火柴盒。然后,他取出火柴棒点燃吸了一口烟,开口说道:「那是撞球。……不,应该说是传接球(catch ball)。』」
我瞠目结舌。《六之宫公主》正如其名,是描写古代宫廷的故事,应该不适合使用这种字眼才对吧。
「那是什么意思?」
老师宛如大梦初醒般蓦地看着我的脸。
「不知道。他只是冷不防丢出这句话。当然,在场的人也曾追问他言下之意,但他却笑着不肯解释。他撩起头髮,立刻转移话题,于是大家也就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想了一下,
「就像《罗生门》和《鼻》,《六之宫公主》也是以《今昔物语》【注:平安后期的故事集,共三十一卷,编者不详。】为题材对吧?像这样,不就等于是根据原有的东西创新吗?有点像撞击母球,让另一颗球滚动的状况吧。」
天城小姐摇头。
「这点应该大家都知道,所以他特地这样说才显得奇怪。况且,又是用那种迂迴的说法。所以,他应该是另有所指。」
我的假设轻易遭到击破。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你对这种事会很在意吗?」
「是。」
「那么,我好像不该提这个。这么久以前的事,又只有一句话,本来就不可能弄清楚。」
「哪里——」我答到一半不禁讷讷难言。
有位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基于某种缘分,我们得以相识。那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面对古怪至极的谜团,他总是能像拉鞋带似地轻鬆解开。看多了他的表现,我几乎以为自己碰上的所有谜团也都能迎刃而解。
04
七点过后开始下雨。我带着伞所以不愁。回程的电车上难得和姊姊一道。
姊姊穿着窄腰的小圆点衬衫配上同样布料的七分裤。耀眼的银饰钮扣,大耳环也一样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