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国立剧场位于隼町。
我寄了暑期问候信给圆紫先生。虽然有点迟,但还是报告了已经找到内定工作。只为了这点小事就写信给大师,似乎显得有点过于熟稔。
最后,我附上一句「因此,最近经常去国会图书馆。」结果大师回信叫我「顺便也去隔壁露个脸。」国立剧场演艺场八月中旬演出活动的压轴戏,就是由圆紫先生担纲。
其实就算大师没说,我也打算去看。两处隔着一条青山大道。其间,夹着看起来很严肃的最高法院,就好像汉堡肉夹在汉堡中间。
以扎实技艺赢得一定好评的落语大师春樱亭圆紫先生,是我的大学学长。念的也同样是文学院。当我还在襁褓时,他已走在大学校园中。我本来一直是个只敢在远处瞻仰他的忠实戏迷。但前年,由于某件意外,令我得以参加圆紫先生的座谈会,之后便开始不时见面。
话说既然是亲近的粉丝,起码会送给艺人一盒点心或一个红包之类的礼物,但是我们的情况好像颠倒。圆紫先生的信上指定了日期,他说「这天我有空,我请你吃晚餐,庆祝你找到工作。」我心里暗自窃喜。虽然不至于真的不知分寸,但在惶恐之余仍旧「窃喜」,这可不是饥饿导致的卑微心态。
圆紫先生是个只要把疑问放进投入口,他就会立刻给出答案,宛如万能解答机的人。每当我的眼前出现难题,我就会忍不住向他求助。能够谈得来,这点令我很庆幸。关于《六之宫公主》,他肯定也会提供什么有意义的看法吧?
再说虽然不是以戏迷身份,送上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但我还是準备了从里盘梯买的纪念品。
当天我在图书馆也有工作,倒是很符合行动效率。不过,就地理位置而书虽然方便,在时间上可就不见得了。兼职工作令我没赶上开演。当我走出图书馆时,已是深浓的影子几乎烙在鞋上的午后二点。我在酷热中匆忙赶往国立剧场,演艺场平时自一点开演结束得很早。正值夏天,应该来得及在天黑之前离开。
演艺场的入口,挂有足可让小朋友在里面露营的巨大灯笼。每次来这里,我总是舍电梯而走楼梯。这样的话,等于是环绕着灯笼拾级而上。站在楼梯中段,可以从正面看见画在灯笼上的国立剧场象徵——仙女的面孔。那张被放大的面孔,每次看总觉得莫名地充满现代感。
等我落座时,说书节目正要结束,只知道是历史故事,压根不懂是在讲些什么。观众还挺多的,几乎都是老人家,不知为何,我置身其间感到万分安心。
接着是校园短剧,装疯卖傻的演出很滑稽,然后是落语和相声表演。
我渐渐明白自己安心的原因。坐在附近的老夫妇,在节目之间慢条斯理地互咬耳朵低声细语。虽然声音很小不会扰人,但听得出他们颇为乐在其中。那种如同小阳春的柔和心境,也感染了我。
快要四点时,有大约二十名老人连袂起身离去。是团体客。大概得配合巴士的时间吧。「接下来轮到圆紫先生出场耶!」我真想这么告诉他们。很遗憾,唯独这点无能为力。
魔术表演结束,终于听见耳热的出场伴奏曲目《外记猿》响起。圆紫先生登场了。
大师就座后和颜悦色地抬起头,从夏天的昼长夜短说起。
「拿昨天来说吧,我看天色还亮一看时钟,原来是深夜二点。」
被他这么流畅说出还真有点好笑。不知不觉跟着圆紫先生的节奏走。话题从傍晚乘凉到放烟火、洗完澡后来杯冰啤酒等等,道尽夏夜的乐趣。
「爱玩的人,想必也有吹着夜风,在深宵尽兴而归的经验。」
大师有节奏地不断丢出话语,说到了「替我开门,替我开门。」听着听着渐渐发现他说的是《六尺棒》的故事。
天天夜游的少东家,被父亲关在门外。做儿子的扬声说「你不开门,我就放火」。父亲怕吵到邻居。拿着六尺棒冲出来,追着儿子到处跑。可是,体力自然没法比。顺利脱逃的少东家抢先跑进家门,立刻把门一关。于是,这下子主客颠倒,变成父亲嚷着「快开门」,儿子却说要把他「逐出家门」,拿刚才父亲说的话回敬父亲。结尾老爷是这么说的:「你如果真的那么爱模仿,也拿着六尺棒来追我呀。」
虽是分量短小的段子,但我很喜欢圆紫先生说的《六尺棒》。父子俩,都是好人。
老爷虽然生气,还是担心儿子;而少东家虽然逗弄父亲,却充分明白父亲的心意。
少东家迟早会努力继承家业吧。到时他一定会成为比父亲更厉害的生意人,把店里生意做得更大。
我很想这么告诉老爷。
02
圆紫先生带我来到银座。
起先,因为天气热,况且又是要庆祝,于是我们说好去啤酒屋。我虽然酒量不佳,但是啤酒应该还能应付。没想到天不从人愿。这个时节每家啤酒屋都挤满了人,只看到排队等着进店的人潮背影:心就凉了。
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信步走进大楼搭上手扶梯。大师穿着轻便的恤衫。而我是柿子色衬衫配青磁色长裤。
「啊,从这手扶梯本来可以看见一间漆器店。」
「是吗?」
「对。我发现之后去逛过,店内有形状素朴的小器皿。我觉得很不错。」
圆紫先生把左手向前伸,露出掌上放着那空想之物的眼神。
「您没有买下来吗?」
「没有,我没出手。像那种东西,好一点的价钱都很贵,更何况是在银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那时你大概还是小学生吧?」
说不定当时夫人也在场。不过说到我小学的时候,那的确是遥远的回忆。
「很久了耶。」
「不不,我感觉就像昨天。」圆紫先生接着说,「这不是逞强嘴硬,是真的。过了三十岁以后,时间好像过得飞快。一不小心,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老去了。会被时间淘汰,千万不能不小心。」
结果,我们进了那栋大楼里的中国餐厅。看起来很贵。吃的是套餐。送啤酒来的店员,本欲先替圆紫先生倒酒,大师却加以制止,
「女士优先。」
因为今天是要庆祝我找到工作,我欣然接受斟酒。乾杯后,圆紫先生看着我,
「请你好好工作。我也不会输给你,同样要好好工作。」
和年龄差距无关,大师说这话是把「工作」这个字眼放在同样的高度。我也将成为社会新鲜人了,这个念头如波涛般涌来。但是这句话从圆紫先生口中说出,竟奇妙地令我不再感到不安,得以坦率地萌生「拼了」的勇气。
就一个社会新鲜人而言,我很孩子气地回答:「好!」
之后,我们针对岬书房聊了一会儿。我把当初之所以开始打工的原委叙述一遍,也就是我想买新型文字处理机的事。
「文字转换功能截然不同,所以我想,工作起来速度会更快。」
「原来如此。」
「不过,有时文字也会转换得很怪。例如输入『怪异』的假名后,居然变换成汉字『平安名』。简直莫名其妙。」
我解释是平安时代的「平安」加上姓名的「名」。于是,圆紫先生不当回事地说:「那是地名吧。」
我当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专有名词啊。也许这个问题只有对我才是「哥伦布的鸡蛋」。不过,总之我猛然拍膝。
「说不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圆紫先生当下说:「我记得……应该是在沖绳。」
我目瞪口呆。圆紫先生是东京人,和当地应该没有渊源。
「您去那里办过地方公演吗?」
「不是,是游紫那小子——」那是大师的弟子。「他的特长不是记地名吗?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可能让我不经意的听到了,算是耳濡目染吧。」
即便如此,真亏大师能记得住。他每次都令我惊奇。我的疑问又解决了一桩。
从游紫先生,聊到了落语。
「您一定有特别偏爱的段子吧?」
我问道。
「对。」
「另外,想必也有偏爱的台词吧?」
大师和颜悦色地说:「有啊。」
「有时会不会只为了说那句台词,才表演那个段子?」
「会啊,会啊。」
「《六尺棒》也是吗?」
圆紫先生淘气地看着我,
「你特地提起,可见在那个段子中,也有你喜欢的台词喽。」说到这里他做个意外提议。「不如这样吧,虽然有点戏剧性,不过我们各写一个答案,再同时揭晓。」
「啊。……可是,万一我写错了,岂不很丢脸?」
「不不,这种事只有『差异』没有『对错』。如果不一样,只表示有两种答案。你说对吧?」
我拿出笔,我俩各自在装筷子的纸袋背面写上答案。
「準备好了吗?」
圆紫先生说。一、二、三!一看文字,我猛然大喜。虽说「没有正确答案」,但答案与答案,心与心,还是一样比较好。
两个筷袋上都只有一句。
——「从明天起,我会孝顺的。」
03
「没错。我也是因为想说这句话,才表演那个段子。」
圆紫先生用愉悦的声音说。
被追打的少东家,躲在暗处让父亲跑过去。之后,他目送着父亲跑远的剪影,一边暗道「啊,摔倒了。……老爹的脚力越来越弱了。」隔了一秒他又像要道歉似地喃喃自语。
——从明天起,我会孝顺的。
少东家脱口而出的「孝顺」这个字眼,令人心头一暖。不过,不只是「温暖」,「从明天起」这句话说得实在很巧妙。这不是「谎言」;但是,「今天」姑且就先原谅我吧。虽然好笑,却很「真实」。
「如果说那勾勒出人性,想必会被当成讽刺。不过说真的,那句话令少东家的面貌栩栩如生地浮现眼前。」
「在你眼中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并不是一个只懂得轻浮冶游、任性而为的家伙。也许是因为透过圆紫先生的表演,看到的都是他的好处。」
「谢谢你的肯定。」
「他是个很有人情味、很随和、深受朋友喜爱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这种人的『青春时代』。」
「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表演的。那个少东家如果只是个浪蕩子,那么这个段子就没意思了。而且最重要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喜欢』父亲吧。我认为这是不可欠缺的重点。」
很有圆紫先生风格的说明。
「那句话,是您自己创作的吗?」
「不,是承自师傅。」
他是指在表演场上倒下的第三代。照理说继承衣钵的圆紫先生本该是第四代,但师傅留下讨厌「四」的遗书,因此变成第五代春樱亭圆紫。
这位第五代大师表示:「那点也跟我师傅的技艺非常搭调。真的很棒。我入门后试着问过,据说是名人第三代圆马【注:第三代三游亭圆马,一八八二~一九四五。】的脚本。师傅正好赶上圆马的晚年。据说他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去听《六尺棒》。所以,那句台词一直留在耳中。那是小孩子的耳朵喔。真是风雅的故事。等到师傅出师后,当然迫不及待的很想表演,可是圆马师傅已不在人世,所以只好去找有亲戚关係的——」圆紫先生举出一个如今已过世的大师中的某大师之名,「某某师傅打招呼,从此,就开始表演。听到我讚美『从明天起』那一句时,师傅的表情真的很开心。」
圆紫先生露出了缅怀当时的眼神。我发现,技艺原来是超越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活物。
「先代以前如果没看到那位圆马先生的表演;我今天也就听不到圆紫先生的《六尺棒》了。」
「可以这么说。」
菜送来了。前菜是用类似豆腐皮的东西做成的。我们边吃边聊。
「那个,是夏天的段子吗?」
「只要愿意,应该随时都可以表演吧。不过,我个人只在『夏天』表演。」
我停下筷子。
「为什么?」
「你猜为什么?」
真坏心。我陷入沉思。慢着慢着,这可不能乱猜喔。我得按照每一幕依序思索。
「怎么,我看还是边吃边想吧。」
听到圆紫先生的劝告,我快速回想段子。直到最后一幕。
「啊!」
「你想通了?」
「如果不是夏天,做父亲的——」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接着说:「就不能被关在门外了。」
04
鱼翅汤也别具一格,这玩意儿在我家的餐桌上也出现过。是从超市买来,袋装的重新加热。所以,我一直以为汤里放点鱼翅碎渣意思一下就叫做鱼翅汤。但是,这里的放法不同,只能用整片铺得满满的来形容。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过得如何?」
「课业方面乏善可陈。虽然心情焦虑,可是就是提不起劲进入状况。不过说到旅行,最近倒是去过会津磐梯山。」
「那可是宝山喔【注:会津民谣《玄如节》的歌词有「会津磐梯山是宝山啊,竹叶也会变黄金」,后人索性以「会津磐梯山」做为歌名。】。」
现在放下汤匙,拿纪念品出来好像有点怪,但是局面演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这是四人座,我的包包放在旁边椅子上。我从装有成叠影印纸和书本的纸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这是当地的纪念品。」
「要送给我吗?那真是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