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按照预定计画,我用打工赚的钱买了新的文字处理机。而统合报告、笔记及脑中的想法,按下我的《芥川龙之介论》第一个按键是在夏天。
看电视广告,现下似乎连小学生都已改用文字处理机写情书。也许有人会呛我,这年头如此想当然耳的事有啥好说的,不过文字处理机果然方便。
总之,不管是事后临时想起什么要添加,或要替换、修改,都不会把原稿弄得髒兮兮,真是太好了。毕业论文这种东西,就是学生得交出去,老师必须过目,所以对双方都助益颇大。
根据学长,春樱亭圆紫先生的怀古谈(大师听到八成会莞尔一笑,「哎呀,我完全被当成老头子了」),以前由于是手写,誊稿耗费的时间不容小觑。
即使是圆紫先生也不例外,交件日前夕才写完论文,总算鬆口气。他原悠哉地想「接下来只要边听音乐,边轻鬆誊稿就行」,不料这却是大工程。当他发觉誊稿十张便已超出预期时间,不禁愕然。
据说字迹漂亮的同学,不乏受託代抄毕业论文的打工机会。换成今天,那种事已有机器代劳,说时代改变还真是变了。
噢,最惊人的是,我买的最新型文字处理机,连列印之前的工作都能帮忙。换言之,还附带文书处理功能,只要输入必要事项便可自动代笔写信。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这玩意连「诗」都能代作,简直像基督教宣教时代外国传教士的魔法。
功能说明中,有个「毕业论文」的选项。这倒有意思,我当下试用。
画面首先出现:「您想探讨何者在哪方面的角色?」吾友高冈正子的脸孔霎时浮现脑海,于是我打上「小正在大学生活中的角色」。
接着,我逐一回答文字处理机的问题,最后跑出以下内容。文句虽然常重複,显得突梯古怪又荒谬,但那正是可爱之处。
学生生活与小正的关係极为密切。主观看来,学生生活恰是迷惘之时,在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感情的憧憬支撑下度过四年,可说没有小正就没有学生生活。
时至今日,利用小正已成为习惯,但毕业的同时亦产生必须步上他途的新问题。
在毕业的同时必须步上他途,早被视为理所当然,就新的出发点而言非常重要,谋求解决之道,已成为现今学生生活的课题。
基于这样的宗旨,笔者选择「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做为毕业研究的主题,在考察吾人应进之路的同时,谨述个人所见。
此次研究「小正在我大学生活之意义」的用意,在于改善过往的问题点。今后若能确立这个理论,应可充分发挥其效果。
(最后请写下对指导教授的感谢词,对研究协助者的感谢词,对辛苦参与研究者的感谢词。参考文献及引用文献出典,包括书名、作者名称、引用页数,请正确记述。)
想当然耳,这套程式帮不上忙,我只能仰赖脑中内藏的功能。
好了,写完稿子后得装订成册。根据小正在大学附近四处打探的结果,每家店的价钱各有千秋。
「松级是两千五,竹级是两千圆。」
「嗯……」
「梅是一千二。」
我侧首不解:「最顶级和最下级也差太多。」
「你提这个有啥用,事实如此只能认命。」
「这种小事倒不至于要认命,不过没问题吗?」
「你指什么?」
「假如选梅级,封面该不会是卫生纸做的吧?」
吾友露出「你的冷笑话我早听腻」的表情。
「那是薄利多销。」
「小正,你要选哪家?」
「还用说,你以为我干嘛到处调查,当然是选一千二的。省下的差额吃定食可绰绰有余。」
「是喔。」
吾友挺起胸膛,「就算拿最豪华的金箔虎纹封皮,内容不行还是没用。即使是一千二的,好东西照样好。」
果然冰雪聪明,我决定效法。
于是,离交件日尚有半个月的十二月初,硬皮装订的「我的毕业论文」到手。
我对「书」极有感情。小时候,曾趁着过生日硬磨大人买整套日文五十音的印章给我,然后在高级纸上,一字一字印成文章,製成迷你书。十几年岁月流逝,如今我愉快地感受着,以B5硬皮总结的学生生活重量。
「自己的书」诞生:心中萌生小小的感动,我不由自主地轻抚坚实的深蓝封面。
02
大学这场大富翁游戏已近尾声,四年来,我们几个死党动不动就众在一起。
成员包括我,有点年轻武士味道、浓眉英挺的高冈小正,及同样以古装剧譬喻,有张公主脸、温柔婉约的江美。从大一入学的通识课程同班后,我们便交往至今。
由于有志一同地选择在期限的两天中,较早的十七日交毕业论文,我们约好傍晚碰面。
我在靠近地下铁车站那头,有着大窗子的咖啡店等候。先是小正匆匆出现,到约定的五点整,江美也準时抵达。
「年底不冷真是太好了。」
江美在我身旁坐下,以天生温吞的嗓音说。于是,小正不禁吐嘈:「搞什么,你这简直像大婶的寒暄。」
江美不慌不忙地应道:「不,是老奶奶才对。」
今年的确是暖冬,颱风不知怎么想的(呃,应该是什么也没想),居然十一月底还要来袭,真是诡异。
「不冷的冬天,你不喜欢?」我试问。
「嗯,不觉得这样很不干脆吗?」
管他是冷是热,总之今年也将要过去,想着便忍不住心生回顾之情,何况刚交出毕业论文。这已是大学生活最后一个冬天,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能够扮演学生的日子只剩三个月,真不敢相信,好快喔。」
点完热可可的江美凝视我半晌,而后嫣然一笑:「头一次在学院的二楼教室见面时,你穿着象牙白的长袖T恤吧?」
「是吗?」江美老是记住令人意外的事,讲出意外的话。我交抱双臂思考。
「对,那衣服领口有圈像印加帝国的刺绣。」
「啊!」
「想起来啦?」
「嗯。不过,用印加帝国形容怪怪的。」
听起来未免太奇特,那刺绣虽然图案複杂,但应该非常秀气可爱才是。
随着忆起长袖T恤的图案,法语老师的圆脸与略高的嗓音、同学逐一起立报出高中母校和姓名的紧张表情,及由窗口吹来的四月清风,全浮现脑海。那段日子似近还远,而我当时不过十八岁。
「你头髮短短的,像个小男生。」
「我成长得不错吧?」
「头髮的确是。」
小正从旁插嘴。我当耳边风,继续道:「可是,转变最戏剧化的还是江美,毕竟当上人妻了。」
江美在大三时结婚,从庄司江美变成吉村江美。一毕业,她便要前往老公等候的九州,自然得在那边就业,几乎不可能在东京找工作。于是,她老公藉地利之便,替她找到「电话应答服务公司」的职缺。
忙碌的人可和那家公司签约,指派专人帮忙接电话,做出适当的应答。说穿了,等同扮演秘书的角色,关键在于自社长以下的员工都是女性。
「他是怕你搞外遇吧。」我这么一讲,江美立即反驳:「才不是,那个职场较体谅职业妇女。」听说,她老公拚命找能让她愉快工作的地方,小俩口可真恩爱。
「其实,小弟原本也很危险。」
小正有时会自称「小弟」。
「什么意思?你差点扭到脚?」
「不是啦,我是说戏剧性的变化。现下才说得出口,其实,去年夏天我陷入热恋。」
「真的?」
「真的。不料一入秋就告吹,所以,去年十月左右,我不是很坏心眼吗?」
「我哪知道,你一直都很坏心眼。」
「臭丫头!」
「看,你又欺负我。」
我并非完全没察觉,只是忍不住配合小正的戏谑口吻玩笑带过。
坦白讲,姑且不论结果,听好友历经那种感情,我甚至有点羡慕。当然,这仅是旁观者的风凉感想。
歌舞伎座剧场三楼区和银座SAISON剧场的特价区(凭学生证就能买到超低价的门票),我和其他男男女女结伴去过几次。但是,纯粹的一对一约会,顶多只有夏季庙会那晚骑车载男生出门的经验。附带一提,那时的男友,芳龄五岁。
青涩的小大一时代,我当然也会怀着那样的「期待」:心头小鹿乱撞。嗯……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我轻啜一口红茶,岔开话题。
「款,小正。」
「干嘛?」
「以后当上老师,你也打算自称小弟?」
顺利的话,高冈正子四月起应该会成为神奈川县的高中老师。
「错。」
她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吾辈。」
03
那晚,岬书房的天城小姐来电。她的嗓音依旧清亮。
「在忙吗?」
「不会,今天刚交出毕业论文。」
「太好了,你想不想去泡温泉?」
好奇妙的提议。
「温泉吗?」
「对。其实,田崎老师他老人家,之前在箱根忙着写《乱世》的完结篇。」
注意到「之前」这个过去式,我不禁兴奋地拉高嗓门。
「哇,终于完成了吗?」
向我抛出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六之宫公主》创作之谜的,正是文坛大老,田崎老师。那是我得以与他亲近交谈的契机。
《乱世》是老师长年撰写的作品。十多年前,我还是小学生时,这部小说在文艺杂誌刊出序章,从此断续发表至今。换言之,那是宛如巨鲸不时现身浪涛之间的巨作。室町至战国时代,及太平洋战争爆发至现代,两段时空背景变幻自如地交互出现。看似拒绝产生交集般平行进展,实际上却创造出一个严丝密合、无法动摇的完整世界。
岬书房与田崎老师战前便已结缘。「所以,也谈好小说完结后由本社出版。」天城小姐如是说。只是,近两三年稿子进展不顺,谁都没把握几时能出版。
天城小姐开心地继续道:「没想到,夏天起老师就运笔如飞,一口气写了约七百页。最后结尾时,老师提早前往过年惯例要去的箱根。然后,今天中午,他打电话到出版社,愉快地告知『终于写上完这个字』,而且还提到你。」
「我?」
「对,似乎是心情一放鬆,就想起你。于是,我体察上意主动问『要叫她来吗』,老师听着十分高兴。」
我忍不住微笑,「我向来很受小孩和老人家的欢迎。」
「这算是专长?」
「对。」
「那么,该请你写在履历表上吗?」她笑言,「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出版社平常相当小气,不过对方是田崎老师,又是为了《乱世》,勉强能提供两人份的经费。所以,你能来一趟吗?只是你还没成为正式社员,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
田崎老师提到我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用心良苦。除了想帮助我早点习惯出版工作,还考虑到既然老师欣赏我,不如趁机让我加深与老师的关係。
04
连毕业论文都已交出的我,这阵子原打算等家人外出上班后,再悠哉地爬出被窝。可是,由于这件事,翌晨我很早就起床。听到打开大门的姐姐嚷嚷着「哇!好大的雾」,向来好奇的我当下抓起大外套,出门看热闹。
其实大可先喝杯茶暖暖身子,但我忍不住想,万一那期间雾稍有散去,岂不可惜。
我记得广重[160]《东海道五十三次》的《三岛》,便是描绘朝雾的景色,印象中是以三嶋大社[161]为舞台。浓雾深处彷佛藏着某种东西,细白的水幕彼端,比方说,若有铃声叮噹响起,想必更添几许神秘。
笼罩我家的大雾亦然,原来如此,的确相当浓厚。在些许微风的吹送下,白丝带般飘然流过眼前。
天际渐露曙光,这场大雾也将急速消失吧。身为不需赶时间的閑人,我不负责任地感到有点遗憾。探出门前马路一看,彷佛隔着单薄毛玻璃,白茫茫的对面树篱下一点一滴渗进鲜绿。
上班上学的人,照常鱼贯行经马路远去。由于雾气袅袅萦绕,徐缓转动的脚踏车车轮走了一会儿,才在朝阳下倏然发光。群树叶尖浮现点点如毛笔撇下的光粒。
回到院子,我呼地细细吐息,自得不逊于雾。
这时,某种丝状物体掠过面前。我心下起疑,仔细一瞧,那一直延续到院子的木莲树枝头。原来是蜘蛛丝。
其实我本该立刻发觉,瞬间没想到是有原因的。粗细不对。比起一般蜘蛛丝,那丝线略粗几分,且覆盖着一层纤柔的雾膜,就像除去光泽般柔软洁白。
倘若呈蜘蛛网的形态,我大概就不会陷入迷惑。但是,只有一根乘着细细微风飘过眼前,我便禁不住怀疑,为何丝线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实际上,那的确美若丝绢。
我慢吞吞地做準备,于中午之前离家。
在新宿车站碰面时,天城小姐将焦糖色短大衣的腰带随意偏左打结,领口露出绯红丝巾,非常漂亮。她的右手拎着旅行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