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论古今,几乎无人能够顺利从事理想中的工作,而我何其有幸。
听我这么咕哝,坐在旁边的天城小姐嫣然一笑。
「出版社虽有知名度,但池小水浅,要加入非常困难。就像从一束荞麦凉麵中……」她模仿算命师摇晃竹籤的手势,当然,这里是指还没煮熟前的荞麦麵。「闭眼抽出有红标记的那根一样困难。」
果然是很有天城小姐风格的比喻,我暗想之际,对面的娃娃脸饭山先生特意站起身,隔着堆积如山的书本说:「咦,那句话讲的应该是麵线吧。」
「是荞麦麵。」
天城小姐斩钉截铁地顶回去。饭山先生侧着脑袋,上下比划着夹起麵条途到嘴里的动作,疑惑道:「真是这样吗?」
总之,我抽中红标记的那根,成为岬书房的社员。
敝社的出版品若分成三类,包括自战前一脉相承的作家全集、单行本,及不定期出版的「岬书房选书」。饭山先生主要负责「岬书房选书」。
参与这份工作后,我首先接触的,就是其中与达尔文有关的一册。我只负责协助饭山先生,但有幸自作家口中听闻种种故事。
据说,早在孟德尔遗传法则尚不为人知时,这位《物种起源》的着者便已觉察那样的特性。而且,他很遗憾自己欠缺数学知识,否则就能把懵懂感觉到的东西,有系统地整理出来。所谓的天才,果然了不起。
到二十一世纪,达尔文也将满两百年诞辰。作家建议,「从现在开始準备吧,出版社应该对达尔文投以注目」。
之后,我又做了几本选书。内容因书而大有差异,查资料非常辛苦。
「是荞麦凉麵。」天城小姐竖起手指,再次强调。
「笨蛋!」发话的是颇有剑豪气质的榊原先生。此人打以前便不修边幅,可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根据小道消息,冬天时,他甚至直接在睡衣外套上毛衣和长裤就来上班。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吧。」
不过,他在工作方面倒是成绩斐然。虽然他摆出一副要和全世界作对的表情、大口猛灌日本酒的姿态像极流浪汉,但人不可貌相。其实他不只精通英文,连法文都说得很溜,看起德文亦毫无困难。这样的榊原先生,经手的书果然本本畅销。
以往我纯粹站在买方的立场,不明白所谓的畅销书对出版社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直到入社才首度切身感受。
此外,我也学得,愈是畅销书就愈难判定该印多少本、该在哪里停手。
「倘若抓错时间点,即使做出畅销书,同样会赔钱。」
听天城小姐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换言之,就像校庆园游会时,得意忘形批来太多蛋糕,过下午四点要收摊了,却剩一大堆卖不出去。如此思索,便能想像那种情形是何等困扰。
不过,榊原先生替出版社赚那么多钱,却没分到多少,这点令我有点意外。不谙喝酒的我,似乎还能扮演不碍事的花瓶,所以有时也会被带去喝酒的场合。这时候谈起「功勛」应该没人会不高兴,于是我向榊原先生提起那件事。
岂料——
「喂,你给我坐下!」
啊,我大吃一惊。好可怕。那是吃炉边烧烤的店,所以我乖乖在榻榻米上跪坐。
「告诉你,出版业是没有『赚钱』这码事的。」
「噢。」那岂不是会经营不下去?
「就算有利润,也不可能赚钱。」
我把文字放在天秤上衡量,「换句话说,即使有钞票进来,最后仍会在其他方面相对亏损……是这个意思吗?」
榊原先生努动到傍晚胡碴益发浓密的下颚。
「笨、蛋!这丫头简直没救。」
到头来,我被看扁了。
「噢。」
「噢什么噢,你这是本末倒置。」
他啪啪拍打自己的脸,那一定很痛。
「本末倒置?」
做为监护人跟来的天城小姐莞尔一笑,好心说明,以免我被欺负得更惨。
「即使知道会赔钱,很多书仍非出版不可。出版这一行,可没什么凑巧亏损。赚钱是为了滞销书,不是为了员工,懂吗?假如赚到一亿,脑海浮现『啊,终于能放心亏损这么多钱』,才是真正的出版人。」
嗯,这算是员工教育吧。听她这么说,我高兴得背上一阵战慄。
02
独力企划书的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来临。
某文艺杂誌连载的现代诗评论专栏相当有意思。下笔带有适度的散文风格,让读者能轻鬆写意地阅读,愉快传达出众多诗人的优点与特质。作者是一位新锐评论家。
然而,连载结束后却一直没集结成册的动静。现代诗算不上有销路的领域,内容原就冷门,加以作者的知名度不高,才会至今仍无缘出版吧。
我不清楚别家出版社的情况,但岬书房的社长是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并肩工作。开企划会议时,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也能忝居末席。换言之,是全体参加。
入社一阵子后,我虽感惶恐,还是逐渐斗胆提出意见。当时,会议结束,正在问起「有没有什么企划案」。那个连载的评论专栏,不仅可做为入门指南,本就熟谙此道的读者也能有更深入的领会,没出版成书十分可惜。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提议,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顺利通过。总编辑大致看完稿子,要我「试试看」时,我就像中彩券头奖般(虽然我还没中过奖),当场愣住。
至于作者那边,通话后得知尚无出版计画时,说来抱歉,我着实鬆了口气。
「若不嫌弃,能否让敝社出版成书?」
听我这么提议,话筒彼端传来喜悦的氛围。
后续的一连串作业彷佛仍历历在目。当初那本杂誌的编辑,态度也充满善意。
「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贵社。」
去打招呼时,和海象一样大块头、圆脑袋的资深编辑,面对我这个新手,像拜託别人照顾刚找到工作的自家小孩般鞠躬行礼。我惶恐不已,感觉肩头扛起重担。
书名简单明了,就叫《现代诗人》。
与替自己挑衣服相比,思考封面设计的走向愉快数倍。我和作者各举出几个理想人选,凑巧其中有位画家在新桥某画廊开个展,于是我也实际去看过。最后,封面决定以水彩画风妆点,做出来的书相当雅緻。
让我绞尽脑汁的,是书腰的宣传文案。据说要由责编拟稿,但无论怎么写,似乎都还能找到更适切的。经历一番苦思,我交上头先拟的「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因为书中拿音乐和绘画比喻、评论诗。
总编辑说太弱,在底下加上「纵谈现代诗与诗人的魅力」的说明,书腰背面再增添「后记」的摘要,才勉强过关。随着时间流逝,我不禁反省,这文案并未传达出内容所谈论的,文字可怕的那一面。
幸好,书封设计弥补了我的不足。设计者运用不碍事却抢眼的特殊字体,安排「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真的是赚到。一看到此书,便忍不住想拿起——这或许是为人父母的痴心吧。
一栋建筑完工前,必须动用大量的凿子与鎚头,还得处理各式各样的状况。想着说不定能这样做或那样做,很容易忙个没完。以前读过的书上,某工匠有书「判断该在哪停手是最难的」,这话对极了。除经费的问题,也有必须在时限前完成的压力。恍若一步又一步地爬上楼梯,我总算熬到校稿完毕。
话说,拿到要先送给作者过目的十本样书时,我非常兴奋。不料,翻开检查,却对其中两册不太满意。目次里,连结章名和页数的某条线有一点点没印清楚,像是摩斯信号的间隔,显得断断续续。
「这种情形也是难免。」
饭山先生不当回事地说。其实,若非凝神注视,根本瞧不出来。但看在心疼自家小孩的痴心父母眼底,那就像儿女的衣服钮扣零星掉落,前襟敞开。不过,八字都没一撇的我讲这种话,似乎有些奇怪。
我很卑鄙地把那两本塞到整堆书的底下,上作者家拜访。那是一年前,某个晴朗和煦的春日。
03
基于职业所需,办公室里每天都会聊书的话题。某日,我们谈到法兰克·R·史达柯顿[195]的《美女还是老虎》(The Lady or the Tiger)。
小说是最自由的形式,变化无限。其中,有类缺少起承转合的「合」的谜题小说(Riddlestory)。不过,这当然并非半途而废,否则便失去意义了。结局刻意交由读者决定,所以故事末尾必须别有妙趣。其中的代表作,就是《美女还是老虎》。
我是在美国短篇小说选里看到这个故事的,但听大家的说法,似乎也曾登在杂誌上、收入短篇文学全集,或当英语教材,甚至改编成剧本,非常有名。
很久以前的某个国家,采「美女还是老虎」的方法取代审判。被告会被带上竞技场,接着得在眼前的两扇门中择一打开。一边是猛虎,另一边则有美女等候,审判便交由命运定夺。错选老虎的下场,不言可喻。
相反地,选的若是另一扇门,便能获救。这表示上天裁定无罪,不仅不会死,还能抱得美人归。但是,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和她结婚。
某名俊美青年和公主坠入情网,然而,平民不得与皇族恋爱,青年因此被拖上竞技场。环顾四周,他瞧见公主也出席观审。以她的身分地位,想必知道何者才是「正确答案」。事实上,公主的确晓得「美女」在哪扇门后,也很清楚那个「美女」老早以前便不知检点地朝心爱的男人频送秋波。
收到男人求助的视线,公主示意某扇门。男人于是打开。这就是故事概要。换言之,公主指点的究竟是「老虎」还是「美女」,就是留在读者心头的问题。
想当然耳,提到这个故事时,在场的女性不免会被问起:「若是你,会告诉他哪一个?」
我回答饭山先生:「自然不可能教他去开老虎那扇门。」
天城小姐说:「那样会有罪恶感,要看对方是否值得你背负『杀人』的十字架。故事里的青年不过是外表好看,似乎并非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算是公主的主观问题吧。但前提是,她打心底深爱着他。」
「也对。可是,换成我,仍会教他开美女那扇门。」
「为什么?」
「他和美女结婚也没关係。这是外在因素造成的结果,事后还能挽救。若真无法挽救,到时再看着办就好。」
「你想怎样?」
天城小姐浅浅一笑:「当然是复仇。」
饭山先生语带戏谑:「好恐怖!」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议论,我还是用力思考。
「不过,我单听到他说『必须结婚』便难以忍受。那不就等于变心吗?」
「即使他是被迫的?」饭山先生问。
「对,因为他答应了。」
「好严格。」
「总归一句,男人和美女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便形同『背叛』。所以,故事的重点应该在能否原谅吧。」
饭山先生不满地回道:「倘若她指点的是『老虎』,不也等于背叛男人的期待?」
「……不对吧。」
天城小姐的眼镜闪着光,尖锐地反驳:「指点他开『美女』那扇门,才是背叛。」
啪地两手一拍,我恍然大悟:「『期待』公主暗示他答案,就是一种背叛。」
饭山先生双手抱头,「这岂不更严格。」
「我认为,他不应该望着公主。此举无异是在她身上强加负担。」
天城小姐也附和:「没错。相反地,唯有不看公主暗示的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公主苦恼『该暗示哪扇门』的对象。」
饭山先生瞪大双眼。
「若他想获得公主暗示,便不列入考虑?」
「对,那就管他去死。」
「让你们说到这种地步简直里外不是人。」饭山先生转向我,「基本上,假如是你被迫站在两扇门前呢?你男友要是知道答案,你也会忍不住盯着他吧?」
我不得不点头,「难免会情不自禁。」
「然后,依他的暗示开门,出现的却是老虎,你会做何感想?」
我回答:「肯定很火大。」
04
这是职场的茶余閑话。
傍晚,过了名义上的上班时间,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这时,天城小姐邀我一起去邻站的饭田桥。她要送东西到附近的编辑工作室,顺便取件。虽然也可请对方拿来社里,但她说「出门走走吧,顺便告诉你哪边有好吃的餐厅」。于是我二话不说,欣然奉陪。
从我加入后,岬书房已两年未增聘新人,应该不是被我吓到不敢再开缺吧。多雇一名社员,在经济上似乎负担很大。因此,很多工作出版社会发给外编。
当然,行销企划、选书等方面,出版社仍掌握主导权。至于製作上的实务,如润校及编纂原稿成书,就委託外面的公司,如此可节省费用。
我也是进出版社后,才晓得这类的编辑工作室还不少。先前,我以为出书的每个环节都由「出版社」负责。岬书房经常合作的这家公司,位于饭田桥一条坡道上的大楼三楼,我造访过几次。或许在这年头一点也不稀奇,不过仅有的两个职员皆是女性。
离开大型出版社、创立这间工作室的赤尻小姐,年约三十五,眼睛和嘴巴都很大,五官深邃,身材修长。这么形容也许很怪,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做黏土人偶时,抓着肩膀和腿猛然拉长,再稍稍拉长脖子,非常苗条。
她总打扮得休閑而不失时髦。今天她一身颇具初夏风情的短袖衬衫,如居家般閑适自在,却不令人反感。想必是散发光泽、布质柔软的酒红色,显得十分高雅的缘故。高领的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脖颈。相对地,长裤是近似珍珠白、几乎融入墙壁色调的象牙白。
她自电脑前起身,背着手与天城小姐谈话,那情景宛若一幅画。比起岬书房,她们的办公室整理得格外乾净。天城小姐交给她一本作者珍藏的羊皮纸精装原书当校正的参考资料,然后接下润过的稿件,很快地解决公事。
至于天城小姐允诺的美味餐厅,就在不远处。店名为「Flacon de parfum」,是间法国餐厅。
墙上挂得满满的小画框内,镶着风景及人物素描,几扇凸窗边则装饰有可爱的玻璃瓶。
我们的座位旁放着三个阿拉伯式的瓶子。其中两瓶矮胖浑圆,瓶塞状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剩下的那瓶很高,肚子凹了一圈。皆以蓝和紫为主体,处处点缀着金漆,手工雕刻的线条勾勒出花与叶。
「这些是什么?」
「『Flacon de parfum』。」
「啊?」
「香水瓶。」
「原来如此。」
我只想到,由于是法国餐厅,所以店名用法语,岂料提示就摆在眼前。
真是的,榊原先生在场的话,八成又要削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