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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霧

作者:北村薰 字数:5282 更新:2022-11-03 22:42:43

01

职场的两位前辈举行婚礼。

「我什么都可以帮忙。」

当然,我如此表态。只不过,像我这种既非当婚礼主持人的材料,又没那个资格上台致词的后生小辈,说到我能做的工作,大体上早已决定。自然是坐在收礼台招呼客人,收下红包登记。

母亲大人从衣柜深处取出珍珠项链,不忘警告我:「要小心专偷红包的喜宴大盗哪。」

听说,喜筵即将开始时,这种人就会穿着礼服出现,使出「啊,辛苦各位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们快请入席吧」这招。

能够顺利得手,关键在于会场上多是初次见面的人。头一个想出这招的家伙应该获颁发明奖。我记得在报纸还是哪里看过,确实有那样的行当存在,但实际碰上的可能性恐怕非常低。做父母的,就是会连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替子女操心。

我走出玄关,望见红蜻蜒停在院子的晒衣竿边上,唯有透明的翅膀尖端彷佛在咖啡牛奶中沾了一下,变成焦茶色。晒在背上的日光暖洋洋的。

宴客场所在青山的饭店。旋转门旁贴着来宾一览表,上方则是今天举行婚礼的名单。以白字写上「某某两家婚宴,于某某厅」的牌子一字排开。

嗯,这简直像庙会捐香油钱的信徒名单。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

其中有块「饭山·天城」的牌子。两方我都认识,但由于是同性,我负责天城小姐这边。

我搭电梯上楼,收礼台已坐着新郎大学时代的朋友。

铺有红褐葡萄藤蔓图案桌布的桌上,漆盒兀自散发着光泽,我不禁感到「啊,天城小姐真的要结婚了」。

我的任务是行礼招呼来宾,倒没什么难的。大家都到得早,礼簿的页数也不断往后翻。

期间发生一件令我暗自称奇的事。新郎那边的宾客中,有个人很眼熟。

倘使是出版界的同仁,可能在某种机缘下见过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我总觉得是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遇到他。

我边向面前的客人致意,边竖起单耳偷听隔壁的对话。从交谈内容判断,他们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老友。那个人似乎受邀致词,所以不必当招待收礼金。

若是这样,应该毫无机会和我接触。是我记错了吗?

他坐在休息用的沙发上,彷佛正温习拟好的讲稿。

于是,我以视力一点二的利眼重新审视,发现他的眉形和我家隔壁的小鬼很像。不久前,小家伙尚在门口马路和停车场摇摇学步,现已成为堂堂(这么形容其实也颇怪)小学生,在路上遇到顶多轻轻点个头,不再喊我「大姐姐」。他长得就像那孩子,有对略微挑起、英气凛然的浓眉。

……所以,我才觉得眼熟吧。

将收下的红包袋交到后方,尽量不惹眼地抽出现金。有人早习惯这种场面,一叠一叠把钞票凑成整数,迅速拿橡皮筋绑好,随手整理,然后红包袋归红包袋,收进桌上的盒内。不过,红包袋全清空也不好看,又把几个放回前面。见金色喜结稍微歪斜,我调整位置,从正面检视形状。之后,我蓦然忆起《西游记》里曾出现这景象。

分从左右涌来的波浪相会于中央,往两侧捲曲勾出圆圈状,还有那金色,都让我忍不住联想到孙悟空头上的金箍。

孙悟空一不听话,三藏法师便嘀嘀咕咕地念咒,催动金箍愈勒愈紧,最后无法无天的泼猴只能投降。由于是外力施加的疼痛,吃止痛药也没效。

泼猴先生驾着筋斗云,拿的是如意棒,那金箍合该有名字吧。

不过,会自红包袋联想到《西游记》的女孩大概不多。我忽然很想把喜结放到额前,面向某人大叫一声「孙悟空」。额头的金色、胸口的珍珠,搭配身上的深蓝天鹅绒洋装,至少色彩颇为协调。

当然,在喜筵的收礼台不好付诸实行,否则肯定被视为超级怪胎。只是,该怎么说,有段时期,我可是能毫不扭捏地随兴做出这类无聊举动。

或许是处在婚礼这种场合,加上旁边饭山先生的朋友一閑下来便会回顾学生时代亲密谈笑,才令我产生那样的念头吧。

02

待宾客差不多全来齐,我们也进入会场。岬书房的编辑部坐在同一桌。

「噢,辛苦了。」

我滑进榊原先生旁边的位子,他一如往常地以怒吼般的嗓音慰劳我。

往正前方一看,社长一脸紧张地待在媒人席上,社长夫人反而是和颜悦色,一派镇定。

我浏览菜单卡之际,司仪首先发话:「让各位久等,现下欢迎新郎新娘入场。」

会场顿时转暗,灯光打向门口。现身的两位主角,同样是男方神情较僵硬。不过,被拱上舞台就手足无措,倒挺有饭山先生的风格。新娘的落落大方也符合天城小姐的本色,只是,由于她没戴上惯用的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换第二套衣服重新入场后,饭山先生终于放鬆心情。面对大家的招呼声,他满脸笑容、不停挑眉,总算有心情展现耍宝本领。

之后,来宾继续致词。顶着某大学教授头衔的一位,从桌上的沙拉谈起,如此往下说:「冠上饭店名称的『华尔道夫沙拉』,是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特利亚饭店(The Waldorf Astoria)原创,作法为把切成骰子状的苹果、西洋芹、核桃,以美乃滋搅拌在一起。至于『尼斯沙拉』,则是在鲔鱼中加上蕃茄、橄榄、沙丁鱼和水煮蛋。」

我忍不住怀疑在这样的场合,他究竟想带出什么话题。

「翻阅较大型的英日字典,都能找到这两道菜。附带一提,若有人想试查,『华尔道夫』的拼法为『W—a—l—d—o—r—f』,『沙拉』则是『s—a—l—a—d』。那么,在『沙拉』的注解中,想必会出现名词『salad days』,意思是『不成熟的青年时代』……」

他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赠予新人。我不禁暗暗称奇,真是非常巧妙的导入法。

英文教授与莎士比亚。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内容围绕着「请举出应该看过,但其实没看过的书」的可笑游戏。

游戏名为「屈辱」,需要五个人。自己提出的书,其他四人看过得四分,三人就是三分。英文系教授玩得兴起,不小心脱口泄漏大秘密——他竟然高喊「哈姆雷特」。

这出自大卫·洛奇[202]的《换位》(Changing Places; A Tale of Two Campuses)。

我当下赫然一惊,谜题终于解开。

我晓得刚刚那男人是谁了。还在念大四、準备写毕业论文的秋天,我开始在岬书房打工。那时,饭山先生送我一张白辽士《安魂曲》的门票。而去三得利音乐厅聆赏当天,身穿蓝西装、坐在我旁边位子看书的,就是他。

爱书的人,想必都会好奇别人在读什么书。虽然只瞄一眼,但那本书很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心底不住纳闷着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直到去年,我看了洛奇的《好工作》(NiceWork),发现有趣得要命,于是好奇起作者还写过哪些书。然后,我选择翻开《换位》,埋头读一阵子,才发现是当时那本书。

登场人物的史沃娄,及连续数行反覆出现的「呜、呜、呜」,我都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

我不假思索地咕哝。可是,一旁的榊原先生压根没注意到,只顾轮流拿起葡萄酒和啤酒,像设定好的机器人般一口接一口猛灌。

蓦然回首,即便是多年时光也恍若一瞬。早推向记忆长河彼端的那晚,眼下鲜明地复甦。对当时在邻座看书的那个人,我萌生一股亲近感。

掌管音乐的指挥棒挥动那一刻起,我们并肩聆听一小时的《安魂曲》。

结束后,我目送那没入秋天街头人潮的背影良久,油然心生一阵感伤。假如有缘,他日或许能重逢。不,纵然见不到面,只要继续看书,说不定哪天便能邂逅那奇妙的一页。

「可是,话说回来……」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这和碰上红包大盗的机率一样稀罕吧。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苦等五百年,才总算遇上三藏法师。幸好是孙悟空,一般人早变成乾尸了。不不不,即使经过五百年,也很难过上这种机率。于是,我立刻念头一转。

这根本不是偶然。那时,饭山先生手上的票不止「一张」。

仔细思索,「白辽士的《安魂曲》」不像饭山先生的兴趣,倒像天城小姐的喜好。

简而言之,他原要安排约会,不巧时间无法配合,所以多出两张票。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古典音乐会的门票不便宜,按理,会先询问有没有朋友愿意买。他逮到一个,就是那男人,却遍寻不着下一个牺牲者(白辽士先生,对不起)。「也罢,卖掉一张很幸运了。」他想着便把剩下的票送给女同事,应该没错。

——这推论不是挺合理的吗?

03

若是与饭山先生有这般交情的人,那么,来参加婚礼,甚或上台致词也不足为奇。

积藏的疑惑能够顺利解决,实在很痛快。

我开心地望着那个人在司仪的介绍下起立。他的身材中等,面貌沉稳,

浓眉下的双眸注视着新郎新娘。

「饭山先生、天城小姐,恭喜你们。」

麦克风传出他的话声。他相当懂得掌握重点,内容温馨。最后,他露出混合「伤脑筋,总算平安完成任务」和「祝你们幸福」意味的无辜微笑,倏然一鞠躬。

「你干嘛?」

榊原先生像被小事无端触怒的武士,冷然睨视我。

「啊?」

「你似乎拍手拍得特别热烈。」

「有吗?」

虽说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我们好歹是在音乐会并肩而坐,同享过一段时光的交情,自然想支持一下。何况,还有爱看书的共通点。

石垣凛[203]的《举手遮焰》中提过,战争刚结束时,年轻的她出门买蔬菜和白米,在车站听见警察取缔黑市物资的风声。「我鼓起勇气,向走近我身旁的中年男子打探:「请问今天有取缔吗?』我不记得对方怎么回答,只记得他是刑警。」于是,一大群人遭警察带走,没想到「我在车站前过上的人就在警察之中,他凑过来看等待做笔录的我翻开的文库本,主动说『是皮耶·罗迪[204]啊』。我当时在读《阿菊姑娘》。之后,他和负责的警官咬耳朵,白米外的东西全让我带回家。」

这种忍不住想瞧瞧是什么书的心情,及爱书人间隐约相通的归属感,我十分能够体会。

讲到这里……对,读完《换位》我有个感想。

学生时代,我会在神田的旧书店,买过新潮文库出版的伊藤整[205]的《鸣海仙吉》。那是从店门口一律特价百圆的文库本中翻到的。书很乾凈,但毕竟年代久远,石蜡纸上四处都有滴到江户紫(不是颜色,指海苔酱菜[206])的渍痕。书腰上写着「现代日本软弱的奥德赛[207]的彷徨」。试读之下,最吸引我的就是各章时而演讲、时而採用札记形式的写法,相当有趣。

《换位》亦是如此,其中一章即为书信体。两书的主角都是大学英文教授,这也是共通处。若考量到其间存在着乔伊斯,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更有意思的是,《鸣海仙吉》的最后一章采「戏曲」形式,《换位》则为电影「剧本」。

毋庸赘言,构成故事的书信、演讲、手记和各种报导,皆是每个「登场人物」书写或口述的。可是,整理出最后一章的「戏曲」、「剧本」的是「作者」。换言之,置入的这一章性质大相径庭。说穿了,等于是「形态不同的另一种叙游说明文」。

既是「叙述说明文」,就不能当戏曲,也不能当剧本——倒没这回事。倘若放在这里,毫无疑问亦可变成「小说的文章」本身。

《换位》与《鸣海仙吉》,跨越海洋的东西两端与时间,却不约而同在结尾採用此种形式,大概便是所谓「表现的必然」吧。况且,洛奇和伊藤整其实都具备评论家的资质。在现代,这样的人执起「小说」之笔时,走向此般形态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突然觉得,自己正从远方对那男人娓娓诉说这些想法。

另外,我还有别的事想问他。

在喜筵会场的大厅时,他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致词任务,所以无暇分神。但,搭电车回家时,不知他会看什么书。

筵席中有诗歌,有曼陀林演奏,有代表两家的谢词。

散场时,经过站在入口的新郎新娘面前,天城小姐忽然伸出手,于是我俩相互一握。

步出大厅一看,编辑部的同仁围成一圈。榊原先生将新人送的回礼用力往我一推。

「喂,你是负责婚礼招待吧?」

「对。」

「我朋友在丧礼时坐收礼台,把兑换券交给来宾说『回去时,请领取喜宴回礼』,惹恼了别人。」

主编小杉先生接话:「丧礼只记账,东西应该是事后才寄。」

我依为数不多的经验应道:「啊,我家是当天给。我一直以为原本就这样。」

习俗往往因各地民情而异。

「可是,不好掌握丧礼会来多少人吧。」

这我请教过母亲大人,所以早有答案:「通常会多订一些,事后有多余的再退还业者。丧礼的各种善后处理很麻烦,不是吗?所以,与其在意丧家怎么寄送,不如直接领走,才是替丧家着想。」

「今天真不好意思。」我赶忙转身,只见饭山先生的父亲深深一鞠躬。「承蒙帮忙,非常感谢。」

我们聊着不合时宜的话题,所以我有点慌张。

「哪里。」

饭山先生的父亲十分客气,连我这种小人物都专程来道谢。

这么东拉西扯之下,包括那个男人在内,围绕饭山先生的那群宾客已不见蹤影。我原本想走到他身旁,问声:「您去听过《安魂曲》吧?」

有一点点……遗憾。

04

话说,之前年底大扫除时,我曾打开塞在壁橱深处的茶箱,发现手工製作的和纸线装书。那是曾祖父翻译的格林童话,题名为《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

虽非《换位》或《鸣海仙吉》,但每篇的翻译文体都不同。配合作品内容,有时是狂言风,有时是凈琉璃风,费了不少心思。

我重新体认到,「我家的老祖宗也很厉害呢」。父亲那边的叔叔,和父亲自己都博览群书。于是,我不禁对夹在这祖孙三代中间的祖父感到好奇。晚餐时,忍不住试问:「爷爷也很爱书吧?」

父亲回答:「对,藏书很多,简直是汗牛充栋。比较珍贵的我和龙磨都平分了。」

龙磨是叔叔的名字。据说是取自江户时代的学者,寓意大致是希望能够见贤思齐。一辈子活在德川时代的人,想当然耳,取名也特别文绉绉,对当事人或许反而是种困扰。

「爷爷没写些什么作品吗?」

「他念书时投稿的童话剧本,会被杂誌社录用。」

「哦,很长吗?」

「不,似乎是单幕剧。他说某剧团在电影院上演过。」

「在电影院?」

「以前偶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文化会馆和音乐厅之类的场所不像现下那么多。」

「那剧本没留下?」

「对。」

「好可惜。」

听我这么说,父亲思索一下,开口道:「日记倒是还在。」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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