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像一条小船啊。」
桂山忽然冒出这句话,佐野马上回应:
「站长,你说什么?」
佐野循桂山的视线朝窗口的玻璃外看,十足认真地喃喃说道:
「好大的婴儿车。」
然后佐野再次低头看文件,在此之前,还不忘快速确认手錶上的时间。
桂山以佐野听不见的音量轻声叹气。和这位认真严肃的年轻人相处一整天,教人喘不过气。佐野绝不是无能的下属,个性也不坏;不如说,他对任何事都相当机警,做的每一件事都正确无误,如同毫无疏漏的电脑程式,或许生来就是当铁道员的料。桂山熬到快退休才升上站长,换作佐野一定晋陞得更快。这就好比桂山还在冗长地自我介绍「我叫桂山太一郎」时,佐野只用一半的时间说句「佐野修」便爽快结束一样。
不提这些,从站务窗口望出去,一位少妇努力穿越自动票口,手上极度老旧巨大的婴儿车至少发出三次响亮的碰撞声,撞到这座乡村小车站才刚引进、焕然如新的自动验票机。
声音一响,桂山便会扶胃,同情机器的遭遇。小婴儿似乎睡得很熟,完全不受噪音影响,婴儿车更像身经百战的猛将,再多一、两道伤也无足畏惧。
—宛如扬帆的小船。
桂山再次思忖,但未说出口。少妇就像在狭窄的水路驾驶过大船只的新人船伕。
话说回来,这年头已经很少看见这种大型婴儿车,桂山马上将它分类为「A型」。从前女儿生产时,曾要他买婴儿车当贺礼,所以他对此小有研究。婴儿车大略分成两种:附新生儿舒眠躺椅的称作A型,这种婴儿车虽坚固,但也有笨重、昂贵等缺点。等婴儿满六个月后,就能换成摺叠式的B型婴儿车,这种婴儿车比起A型轻便许多。
知道这些冷知识,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少妇推的婴儿车,不同于百货公司陈列的任何品牌。佐野说对了,比起婴儿车,它更像推车(那小子总是一语中的),八成是某个节俭朋友送的,在一般路面推着走是没什么问题,如果上楼梯肯定很辛苦……
因为是乡下车站,距离上一班电车到站已经过了很久。这里没有电梯或手扶梯等高级设备,桂山看着少妇纤细的手腕,光是望去,就能感受推车的重量。
—她能来到票口真是奇蹟。
他才刚想,便见一位年轻男子在少妇身后数步停下,神情难掩失落且带困扰,大概是因为少妇卡在票口,导致他无法顺利通行而焦虑吧。
「……那小子怎么搞的,光站着看,也不帮忙。」
桂山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站长,你在说谁?」
佐野诧异地问,他的扑克脸难得出现变化。
「你看,就是站在那边的年轻男人啊。」
桂山指向该处,佐野看了看,狐疑地望着桂山。
「……站长,你没事吧?我没看到你说的男人……那里根本没有人啊。」
2
沙耶忐忑地环视荒凉的佐佐良站前圆环。她站在斑驳褪色的车站导览图前足足五分钟,仔细比对手中的便条纸之后才决定目标,推着婴儿车前进。但她才走大约十步就停了,转头张望四周,然后回到原处,在那儿犹豫老半天,最后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
「这次没问题。」
沙耶彷彿在对透明人说话,微微一笑。但缺乏信心的笑容,说明她仍旧相当不安。
「……如果现在我的身边有一个人……不是刚出生两个月的小婴儿,而是了解我的人,一起在陌生的街道散步,会是多美妙的冒险啊。」沙耶不争气地说完之后,立刻坚定心情,抬起头说:「接下来,我们两个人要一起住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沙耶的语气带着一丝悲壮,但其实佐佐良是个恬静且随处可见的普通小镇,完全与悲壮扯不上边。
车站直通小小的商店街,一进去就会看到两、三家伴手礼品店,虽不起眼,但仍然是一条观光街,立旗上写着「名产佐佐良馒头」,实则贩卖平凡的馒头与酱菜。其中一间书店,已经把半数空间用来贩售文具了。绕过褐色虎斑猫睏倦打呵欠的转角,一间荞麦麵店的门帘布染织了「手打」二字。这一带以盛产荞麦闻名,往前走几步,又能见到相似的店家,此外还有蔬果铺、鱼贩、肉贩、花店、杂货店,以及品味差强人意的流行服饰店。能确定这里的生活机能相当充足便利,探头往小巷一瞧,还有一家二手书店。沙耶笑逐颜开,她受去世姨妈的影响,很爱看书。
走远一点尚有一间气氛不错的咖啡厅,讲究的木雕招牌上刻着与地名相同的「佐佐良」。
沙耶神情嚮往,盯着招牌。
她经历了一场小旅行才来到这里。因为带着小宝宝的关係,从东京市区搭特快车过来顶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却成了一段艰辛的旅程。
裕介脖子还没长硬,不能使用背巾,但长时间横抱婴儿,反而会对婴儿的颈部和沙耶的手臂造成过大负担。除了怕宝宝不慎摔落,横抱婴儿时无法使用双手,连车票都不能买。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沙耶带着婴儿车上路,遇到楼梯又是难关,回想起来,她不禁捏一把冷汗,庆幸婴儿车没从楼梯上摔下去。
婴儿车毕竟是设计给宝宝躺的,无法抱着走。单凭一个女人,想要一手侧抱小宝宝,另一手扛起摺叠好的婴儿车,同时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下楼梯,实在不可能。遇到电扶梯也一样,广播常警告民众不能带婴儿车上手扶梯,旁边也贴了禁止标誌,却没人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办。如果路面够平够宽,婴儿车是能使宝宝安心熟睡的摇篮,还兼具移动式尿布台的功用,车身底部的栏架也能充当购物车,若说它有什么致命缺点,就是想稍微休息,喝个下午茶也不行。
「小孩脖子长硬前,只能再忍一下了。」
沙耶说给自己听,推着婴儿车继续前进。再等一、两个月……还要一、两个月……
转过蓝色厢型车停放的十字路口,会看到一家房屋仲介,沙耶单手比对便条,确认地址没错。里面灯光微暗,看不清楚,整面玻璃贴满租售房屋物件,胶带已经泛黄,整间店看来布满灰尘,门可罗雀。
「请问……」
沙耶按下按钮打开玻璃门,怯生生地开口,在堆满厚厚档案夹与房屋情报志的桌子对侧看见一颗亮亮的光头。男人闻声抬起完美的鹅蛋脸,下巴蓄着浓密的鬍子,令沙耶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视觉陷阱图,翻过来会奇妙地变成头髮茂密的人脸。
「啊,您好,您是学生吗?想找套房还是公寓呢?」
男人起身,堆起笑容。
「不,呃……」
「小姐真幸运啊,我手边正好有间不错的房子,别人临时取消的。单间,附卫浴设备,几乎是新房子,很乾凈喔。」
「呃,不用了。」
沙耶小声拒绝。对方侧头一看,才察觉她身后的婴儿车,恍然大悟地点头。
「噢,原来不是学生租屋,您已经当妈妈了。这位妈妈真幸运,我手边正好有间两房一厅一厨的房子……」
「呃,都不是,我前几天打过电话。」
至此,她终于得以说出姓名和来意。男人瞬间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再次摆出不自然的笑脸。
「噢、噢……打过电话来的。是、是,我想起来了。」
他的语调虽开朗,神情却突然凝重,大概是想起她是那位刚丧夫的太太了。
「呃……很遗憾您先生这么早离开……请节哀……」
沙耶微微一笑,说道:
「没关係,因为他随时都陪着我们。」
「嗯、嗯,就是啊。」男人面带难色,眼角湿润,一连点头好几下。想不到他的泪腺如此发达,真是人不可貌相。沙耶受他影响,也差点哭出来。
现在不过才六月初,年都还没过一半,就发生了诸多变故。实在太多了。
一月时,沙耶怀孕八个月,她最爱的姨妈走了。姨妈是沙耶所剩不多的家人,启蒙了她看书的兴趣。当时沙耶因为打击过大而出血,必须住院一星期安胎。出院以后,医生叮咛她在家静养,直到三月,裕介比预产期提早一周来报到;紧接着到了五月,比谁都要高兴的新手爸爸竟然出车祸走了。
如今沙耶光照顾小婴儿就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也不能胡思乱想,大概还要再过一阵子才会真正感到悲伤吧。哪怕要将一辈子的「振作」用完,她也必须振作不可。
—他现在一定也在旁边看着我们母子俩……
—要是遇到紧急状况,他会借用别人的身体前来帮助我们、见我们一面……
这在沙耶心中已成不可动摇的事实,她不是没来由地相信,而是真的知道。
否则,她早就难过得撕心裂肺。
正因为知道,她才能昂首阔步,对裕介展露笑颜。
做头七时,沙耶在席间哄宝宝,听见丈夫的某位亲戚说:
「想不到她意外平静呢。」
某个人回应道:
「现在的年轻女人很顽强啊。」
过了几天,公婆带着大姑夫妻来到沙耶家。
「这是好事。」大姑笑咪咪地开口。「我们想领养裕介当自己的小孩。」
他们夫妻膝下无子,沙耶早听丈夫说他们长年为不孕症所苦。
沙耶讶异不已,未作回应,婆婆马上介面:
「怎么啦?沙耶,妳还这么年轻漂亮,早点减轻负担,也是为妳好呀。妳未来还有很多机会遇到好对象,到时若要再婚,带着孩子不方便吧?」
「这么做也是为了裕介好。」大姑说。「孩子还是应该由双亲来养育比较好……」
「我不要……」沙耶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而且,我从没想过再婚……」
「那只是现在,未来很难说呀。我见过丈夫先一步离开的朋友,当时也嚷着要单身一辈子,结果口水都还没干,就跟小她十岁的男人结婚了呢。妳无法保证自己未来会怎么样吧?别到时候才来求我们,孩子要是都大了以后,不把我们当父母怎么办?」
「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我的想法都不会变。」
沙耶想表达自己的坚决,声音却气势不足。大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妳心里该不会偷偷觊觎着我们家的财产吧?等爸爸走了,妳想以裕介作为要胁来分遗产吗?」
「住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公,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女儿。「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就是呀。」婆婆也居中插嘴。「妳嘴巴太毒了,什么觊觎遗产呢……明明沙耶完全没那个意思,对吧?呵呵。」
「妳也别说了。」公公责骂妻子,面向沙耶深深鞠躬。
「真抱歉,才刚发生这种不幸,我们就来谈这些。但也请妳不要误会,我们和妳一样难过,我女儿没有恶意,她是真的关心裕介,只是有点口不择言……不管怎么说,裕介都是她最疼爱的弟弟的儿子,也是我们家唯一拥有的宝贝孙子,是我儿子留下的重要遗物……真的非常可爱,希望妳能明白。」
沙耶轻轻点头示意,公公露出和善的微笑,与刚过世的丈夫如出一辙,让沙耶心头一揪。
「沙耶啊,妳愿意考虑一下,让他们夫妻领养裕介吗?他们能为孩子打造理想的成长环境,我们当然也会在精神和金钱方面全力支援,只要妳想,随时都能来看他。」
「爸,我还是……」
「妳先别说……那么,沙耶,请妳考虑一下,我不求妳立刻回覆,请妳慢慢考虑……多替自己和裕介的未来想想。希望妳花时间想通以后,再做决定。」
语毕,他催着妻子、女儿和女婿弯腰致意。姑丈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
待他们回去后,沙耶直到听见裕介的哭声才回神,抱起柔软的小生物,轻搂入怀。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抢走裕介。
她害怕得浑身发抖。除非她答应,否则那些人绝不善罢干休。他们虽是心爱丈夫的家人,却令她感到害怕。她怕大姑的明枪刺人,婆婆的口蜜腹剑和冷嘲热讽,姑丈的面无表情,还有公公的善解人意。
继续听这些人的「说服」,她怕自己迟早会屈服。思及此,她不禁痛恨自己的软弱,但也无济于事。
当天夜里,她彻底失眠,每隔三小时起来餵奶的时间,脑袋都昏昏沉沉地想:
—只能逃跑了。
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但要逃去哪?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一个人。
沙耶年幼丧母,成年后父亲也去世,相当不幸。在为数不多的亲戚当中,比母亲年长好几岁的姨妈最是疼爱沙耶。
姨妈一生未婚,在小出版社工作到退休之后买了房子,位于乡下地区的佐佐良市。
「房子虽然小,不过随时欢迎妳和先生过来玩喔。」
姨妈曾邀她去玩,但她当时已经怀孕,严重害喜不能动弹,想不到就此和姨妈天人永隔。如今她相当懊悔,当时就算拖着身子也该去见姨妈,苦涩的情绪始终不减。
姨妈在遗言中交代要把房子留给沙耶,无巧不巧,她刚开始阵痛,就接到律师的电话。她本来就是容易惊慌的人,听到对方是律师,便请丈夫处理。丈夫与她不同,面对紧急状况反而很冷静。
沙耶住院生产期间,丈夫办妥了一切遗产继承手续,所以她不太清楚细节,只知道他们夫妻已经继承了姨妈的乡下小房子。
「可惜住佐佐良无法通勤。」丈夫苦笑地说。「或许很适合我们两个老了以后搬去住。」
儘管不太有名,佐佐良姑且还是观光区,有美丽的小河,走远一点可见平缓的山丘,还有能治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温泉。丈夫说的没错,是老人家喜欢的地方。
难怪姨妈会选这里度过晚年,可惜造化弄人,没住多久便不幸离开。
这里的确适合他们夫妻俩搬来养老,只是如今情况生变,而且非常窘迫。
何必等到老后呢?我只要现在带着裕介搬去那里不就好了?那些人应该不至于追过去,如此一来还能省下租屋开销。沙耶愈想愈认为这是好主意。
隔天一早,沙耶马上打给负责管理屋子的男性房仲员久保,向他说明事由,表明自己会立刻入住。对方自然万分惊讶,好声好气地建议她勿过度心急,应该先来确认屋况。
「恕我直言,那栋屋子非常老旧,多处年久失修,您的孩子那么小,要不要先来看看会不会危险再搬呢?」
经他一劝,即便沙耶如此天真,也会感到紧张,于是约了下周久保方便的时间察看屋况。
店里看来没有其他员工,眼前的男人八成是前几天通过电话的久保,他似乎很惶恐,不时搔着光头。
「您今天要看屋对吧?真抱歉,我最近太忙,一时忘了……穷人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唉,最近不景气,令人伤透脑筋啊。」
「抱歉在百忙中叨扰,但再不快一点,我怕孩子会醒来……」
「唉,您太客气了,我立刻为您带屋。喂。」久保朝里面呼唤。「我带小姐去看屋,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妳喽。」
里头传来女子慵懒的回应,或许她真的在睡觉。
久保从收纳柜取出边缘磨烂的信封,确认里面放着钥匙,抬头挺胸地走出店门。他带头走,不时回头看看婴儿车,直夸「好可爱的小宝宝」,心情似乎好得不得了。
大约走十分钟,两人来到一条木头围篱连绵的小路,放眼望去成排的古老木造平房,每户人家院子里种的树木在地面荫出了斑驳的影子。
「快到了。如您所见,这条路很狭窄,车子虽然进不来,不过只要在附近租停车场……」
「车子没关係。」沙耶平静地打断他。「反正我不开车。」
「那就好,现在每个年轻人都说没有停车场不行呢。搬家的时候会比较麻烦,不过只要交给专业搬家公司就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