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又有人搬进去住了。他暗想。
耳闻消息之前,他便猜到有新住户搬进屋子。
一栋房子是不是空屋其实很明显,空屋就像冬天叶子掉光的树林,住人的屋子如春天草木萌芽的森林,两者间差异极大。光是骑速克达机车经过,生活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没人住的家好比空瓦楞纸箱,一阵风就能吹翻它,简直不堪一击。
核桃大小的青柿散落路面,有些被速克达的轮胎掸开,有些被碾碎。车身虽然轻微震动,但不至于发生危险。不过,即使车轮碾到的是青柿,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他希望回程时能小心避开,却总是忘记。
这不是他的必经之路,但他知道最近有人匆忙搬进屋里。不知什么原因,前一位住户没住几个月就搬走,更早之前的住户只住半年便去世。前者大概是不适应这一带,后者勉强算是高龄,还算合理。
—反正这边住的都是性情古怪的老年人。
森尾是当地邮差,资历尚浅,不过三年。
这个巷角的邮件并不多,半腐朽的木造平房栉比鳞次地排在狭窄的死巷。信箱和房子一样老旧,投入的信件半数是垃圾广告单,其中丧葬业传单又佔一半。居民的平均年龄年年攀升。
三年下来,贺年卡的数量逐年递减。森尾没有特地计算,但摸起来确实明显减少。
很多时候甚至一封邮件都没有,森尾只是骑车路过小巷。看见小巷的入口消失在后照镜里,他会莫名鬆口气。
森尾觉得这一角的人和房子不断腐朽,如淤泥堆积在无底沼泽,虽维持除草及打扫,不至成为荒漠,却终究无法逃离随时间风化的命运。
没有新事物从中诞生,只有一成不变的风景,或者逐渐衰退凋零,亦无法前进成长。
森尾不由自主做此感想。
因此,他来到最近刚搬入新居民的老屋前,不禁讶异。
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附近的三姑六婆已经自动告诉他,新居民是带着孩子的寡妇,但他不晓得孩子是婴儿。
森尾站在树篱外,望进面向院子的房间,看见小宝宝躺着。一名年轻男子浅坐在缘廊边角,神情困窘地注视宝宝。
男子忽然抬头,似乎察觉森尾在门外。森尾点头致意,走进玄关按门铃。
宝宝停止哭泣,大概是被人抱起。拉门喀啦打开,一股奶味混着尿床味的闷味钻入鼻腔。
女子抱着宝宝开门,年纪很轻,连森尾都这么认为。头髮绑成双马尾,宛如从前的女学生。
「您好,请问哪里找?」
少妇一双杏眼浮现惧色,森尾再次诧异。一般人见到邮差到府送信,不会出现这种反应,莫非她隐瞒地址,本来不应该收到信?
—她在躲避什么吗?
森尾马上联想到躲债,或是躲避恶亲戚。
老旧的大婴儿车佔据玄关的大半空间,角落只见一双女鞋。
森尾突然在意刚刚的男子。三姑六婆说,屋里住着单亲母子,倘若年轻男人在此进出,一定会成为八卦话题,但却无人提及。森尾当然不得过问,只是感到奇怪。
「抱歉,想请教您,」森尾尽量语气开朗。「关于之前的住户,」他报出姓名。「您认识她吗?」
「是的,她是我的姨妈……」
「原来是亲戚啊,太好了。」
森尾绽放笑容,少妇跟着微微一笑。直到此刻,森尾才发现她长得很美,不禁脸红。
「因为上一位住户拒绝回答,我真的很头痛,不知该问谁好呢。邮局暂时保管了好几封信件。呃,本来应该退回原址,但地址不是受潮糊掉就是没写。寄件人也没向邮局查件,我们真的无法处理。您若知道她的小孩住哪,可以帮忙办理转寄手续吗?」
「姨妈没有小孩……她没结婚。」
「噢,那么……兄弟姐妹呢?」
「姨妈过世了……请问信件可否交由我来保管?我必须通知还不知道消息的亲友……」
这下该怎么办?森尾对少妇提出的要求略感困惑。遇到这种状况,邮局是怎么规定呢?
森尾从邮袋拿出摆放多时的成捆信件。
「啊,广告信函应该要退回去,但怎么退都会寄来。从其他邮局转来的信件等等,总是积了两、三件处理不完……」森尾找借口推诿,难以启齿地说:「呃,里面有两、三封私人信件,您方便出示身分证件,证明是亲戚吗?」
少妇的大眼突然涌出泪水,迅速滑落。
森尾顿时手足无措,少妇无法顾虑他的感受,指着他手中的一封信说:
「这……是我写给她的信。」
2
姨妈好
谢谢您日前来电。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很高兴接到您的电话,我们好久没聊天了。
东京正在下大雪,我怕得一步也不敢离开家门,要是滑倒就糟了。医生要我静养安胎,我最近甚至没有出门买东西,都叫先生下班回家在路上买。什么都丢给他做似乎不太好(好像我才是小婴儿),但考虑到宝宝第一,只能乖乖依赖他了。我也叫肚里的宝宝听话,至少撑到预产期再出来。
先生要我顺便跟宝宝说,最好选假日或晚上出来。先生个性务实,特地买了手机给我,让我们能随时通话,还说等宝宝出生以后,会更需要使用手机。我觉得充满了力量,所以请姨妈不用担心,因为我不孤单。
结果一不小心都在写自己的事。听说佐佐良环境舒适,实际住起来如何呢?我也好想住在好山好水的地方。听说那里气候宜人,不过似乎会下大雪?积雪太深,扫雪会很辛苦呢。您在电话里说邻居都是老人家,有一位令人伤脑筋?后来怎么样呢?希望一切安好。
无论如何,欢迎随时打电话给我喔。
我先写到这里。等孩子出生,我们再约。很期待您来抱小宝宝。
保重身体。
沙耶
读完信后,沙耶再次鼻酸掉泪。沙耶本来就爱哭,最爱的姨妈和丈夫接连去世后,泪腺更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她会在夜中惊醒掉泪,紧抱住丈夫的遗物—外套或包包哭个不停。她一哭,宝宝也敏锐地哭了起来。努力哄完宝宝后,她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流干。但只要遇到一点点能哭的借口,泪腺的开关就会打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若非确信(正确来说不是确信,而是知道)丈夫死后依然守在母子身旁,或许沙耶早已一时冲动做了傻事。至少她无法完全否定这个可能。
—我和孩子要是遇到危险,他一定会借用别人的身体赶来救我。
这个想法就像投向黑暗湍急水面唯一的救生圈,沙耶拚命攀住它,才没有淹没于泪水之海。
稍微重拾冷静后,沙耶翻过印着浅色花朵图案的信封,看着自己曾被丈夫评为「蚂蚁字」的细小字体。原来如此,地址上重要的数字被雨水晕开,难怪无法退信。
人家说文字能看出人的个性,沙耶忽然觉得是真的。胆小的自己字如蚂蚁,大方的丈夫字大且具挥毫的气势。
光是思考这些,她又差点掉泪,这次努力忍住。另一封私人信件是普通的白色信封,确实如邮差所说,没写寄件人。正面的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大,与沙耶形成对比,而且字迹歪斜拙劣,寄件人可能是小孩。姨妈膝下无子,当然也没有孙子,但她长年任职童书出版社,会认识小朋友并不奇怪。
沙耶烦恼了一会儿,想到有些人习惯在信末附上姓名地址,于是小心地以剪刀拆封。
「沙耶啊,妳现在有空吗?」
院子忽然传来声音。
「啊,笹乃屋的阿夏婆婆。」
沙耶转头微笑。笹乃屋是沙耶搬来小镇第一天住的旅馆,因为奇妙的因缘际会,她曾受阿夏婆婆照顾,这是婆婆三度来访。婆婆名义上是笹乃屋的老闆娘,但实质上的负责人似乎是媳妇胜子。胜子总是行礼如仪地整齐穿戴和服,阿夏婆婆多半穿着轻鬆的服装,不是传统棉裤就是作务衣9等,沙耶不熟悉这类衣服,无法正确判断名称。
「拿去,给妳的伴手礼。真不好意思,每次都是一样的东西。」
阿夏婆婆「砰」地将包袱朝缘廊一扔,丰满的屁股直接在旁坐下。缘廊发出「叽」的声响,宛如哀鸣。
不用拆开包袱便知,里面装的是烙上笹乃屋店名的温泉馒头。
「没什么大事。」阿夏婆婆不等沙耶开口便说。「我只是顺道过来。」
「请进,我马上泡茶。」
「真的吗?真是麻烦您了。」阿夏婆婆甩掉拖鞋,开心进屋,瞧了瞧躺着的宝宝,眯眼说道:
「差不多会抬脖子了呢,再过不久就会翻身喽……妳餵奶时有没有好一点?」
「我敷了您说的药膏,好多了。效果真惊人。」
沙耶边泡茶边回应。
上次阿夏婆婆来玩,沙耶忍不住倾诉哺乳的痛苦,婆婆仔细听完癥状后,突然走出院子,拔了几片叶子过来。
「如果没有虎耳草,用高丽菜也行。比外面卖的葯好用多了。」
起初沙耶半信半疑,甚至担心有细菌,怎知才敷不久癥状便痊癒,哺乳时的剧痛彷彿不曾发生过。
沙耶表达谢意之后,阿夏婆婆非常开心,再次传授乳房胀痛可敷芋头粉的偏方。
「对了,我虽然老是送妳馒头,但甜的东西吃多不好。母乳太甜,宝宝半夜哭得更厉害……啊,吃一、两个没关係啦。来,别客气,吃吧。」
阿夏婆婆塞得满嘴馒头,豪迈大笑。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一起鬨完小裕后,阿夏婆婆缓缓开口:「沙耶,我跟妳说,今天早上我媳妇好过分吶……」
原来是来抱怨媳妇,之前两次也是。真要算起来,初次见面那一晚,也就是沙耶住笹乃屋那天,她就带着温泉馒头来聊天了。
沙耶生性内向话少,不过似乎是好听众,而她自己也喜爱听人说话。更别提她现在和连只字片语都不会的婴儿同住,因此很期待阿夏婆婆来玩。
就在阿夏婆婆深吸一口气,準备大吐苦水时,电铃响了。呆板粗糙的「嘟嘟」声好似旧型公车的下车铃。
玄关的雾面玻璃后方,出现混搭的紫色人影,旁边还有类似小型手推车的影子。
沙耶认得这些影子。
「哇,好久不见。」
沙耶开门,声音充满惊喜。一位高瘦的老妇人站在助行器旁,全身穿着鲜艳的紫色手织毛线装。她是沙耶初来佐佐良时遇到的老妇人。
「妳记得我吗?我忘记报名字了,我叫铃木久代。可以进去吗?」
3
「……那个像北海狮10的女人来做什么?」
久代婆婆开口第一句话就酸溜溜的。阿夏婆婆在摺叠矮桌放下茶杯,摇晃巨大的身躯站起。
「哎呀呀,我以为看见了熬汤用的鸡骨呢。妳又穿夸张的衣服出门了。我才想问妳来这做什么。」
「我不久前住这里啊,妳来才奇怪吧。」久代婆婆肆无忌惮地望向屋里。「让我瞧瞧,空间被佔满了,容不下我坐呢。房子已经够小了,现在又多一只北海狮装成人类在喝茶。妳能穿过玄关真是不简单。啊,那双髒兮兮的拖鞋是妳的吧?原来是从院子进来,真不懂礼貌。如果我还住这里,肯定撒盐11赶妳走。」
面对久代婆婆连珠炮般的消遣,阿夏婆婆不动如山。
「妳还是老样子牙尖嘴利。谁想去妳家?想必妳是被人赶出去的吧?妳从以前就是一副穷酸样,好像铁丝喔。现在变得更加乾瘪,简直像是吊在屋檐下忘了收的萝蔔乾。没办法,妳一直都很瘦。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也像牛蒡干啦。」
「……两位认识?」
沙耶小心翼翼地打断她们。
「我们以前读同一所女校,是老同学。」久代婆婆怏怏不快地说。「我一直是班长。每间学校都有那种性格扭曲、见到成绩好的同学就眼红的家伙呢。」
「还真好意思说。是哪位婆婆不过成绩好一点,鼻子就翘得高高的?反正只有鼻子上的镜片愈来愈厚啦。沙耶,妳瞧瞧我们。看起来不像同岁吧?上了年纪,肉多一点感觉比较年轻。」
「我只看见符合年纪的胖婆婆。妳八成是来抱怨媳妇的?哼,根本是骚扰。」
阿夏婆婆被一语中的,沉默片刻后展开反击:
「别我说了,妳来做什么?」
「我吗?我专程来找她的。」
久代婆婆抬起尖尖的下巴,指向沙耶。
「找我吗?」
「记不记得那个黑心房仲?」
「他怎么了?」
记得他叫久保。
「那家伙是披着羊皮的狼,最缺德那种人,简直恶劣至极。」
「妳则是老狐狸,有九条尾巴,张着血盆大口。」
「少啰唆,别乱插话,我还没说到重点……我早觉得他态度奇怪,逼问之后,他全招了。沙耶,妳是从上一位屋主那里继承房子,对吧?妳暂时委託仲介管理,想不到他竟然擅自出租。」
「嗯,似乎是。」
「妳就这样欣然接受?没去向他抗议?」
「没有。」
「没有?妳脾气太好了吧!我猜也是,所以跑去跟他把所有房租要回来,那本来是要缴给妳的钱。结果妳知道吗?他竟然不肯给我,说要当面交给妳,似乎怕我偷钱。心里有鬼的人,对别人也格外疑神疑鬼呢。真是的。」
「我倒觉得你们是五十步笑百步。」
「反正就是这样,妳记得直接去店里,跟他拿钱。」久代婆婆无视阿夏婆婆的话,逕自说完抱起宝宝,逗着他玩。小裕心情很好,乖乖任她抱。
「摸宝宝前请先洗手。噢,好可怜喔,你被满身细菌的老太婆摸了,很害怕吧—」
久代婆婆仍不理会阿夏婆婆挖苦,但眉间挤出深如峡谷的皱纹,沙耶见了急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