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阳光洒落河面,鱼肚白的粼粼波光甚是耀眼。由于昨日刚下过雨,水位比平时高,不过最深也仅至成年人的膝盖。河水缓缓洗凈岸边细长的草根,一只水黾不时于水面滑行嬉戏。不久前见到的大量蝌蚪不见蹤影,不知是被鱼鸟吃下肚,抑或被雨水沖走。河畔可闻蛙鸣声,也许部分蝌蚪逃过一劫,变成了青蛙吧。
「……为什么特地来外面?您府上不是比较适合谈话?」
老男人擦拭额间渗出的汗水问道。时节迈入初夏,他却穿着合身的两件式西装。
「我喜欢这里。」
女子寡言回应,徐徐打量四周。他们位在紧依河川的小公园,小归小,仍有溜滑梯、单杠、球形攀爬架及两张油漆剥落的长椅。女子坐在长椅上,男人保持距离站在一旁。
女子年纪尚轻,束起一头长髮,戴着草帽,宛若少女。露出花纹棉布洋装的细瘦手腕,却轻拥着一个胖娃儿。
「况且……」女子补充道。「家里很小,就算隔壁邻居不是故意,也会听到声音。」
「隔壁住着爱偷听的邻居吗?」
男人打趣说道,女子浅浅一笑,未置可否。
「……您刚刚说,您是公公的代理律师?」
女子侧头询问。
「也是公司代理人。」
男人语气急躁,再度拭汗。
「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男人苦笑回答:
「小姐,要查有确实前往区公所办理迁户的人并不难。」
「是吗……」
女子垂头丧气,悲伤的气质浑然天成。男人忙说:
「为什么要逃?社长只是提出想法,也能帮助妳。」
「他想夺走我的孩子。」
「话不是这么说,为孩子的幸福着想是父母职责,社长甚至考虑将来由孩子继承公司。」
「现在提这个似乎太早……而且孩子未必想继承呀。丈夫生前表明要走自己的路,不继承家业。」
「是的,孩子或许不想,但……」男子刻意停顿。「但也可能想啊。万一他长大以后知道自己本来应该继承大公司,会作何感想?万一他对妳说:『妈,与其在乡下地方领微薄的薪水供人使唤,我更想继承东京的製片公司。』妳怎么办?」
女子神色一变,紧紧抱住小婴儿。小婴儿似乎受惊,突然号啕大哭。
男人知道女子已经动摇,收起擦汗的手帕,从口袋拿出名片置于长椅。
「想法改变欢迎随时来电。不过,我偶尔也会来打声招呼。」
男人郑重点头,转身离开。女子彷彿冻结在长椅上。
这时,长椅边的堤防上站起一道身影,同样是妙龄女子,留着褐色长发,身穿未收口短牛仔裤与凉鞋的轻便服装。她拍了拍牛仔裤上沾的泥巴,悄声对旁边的娇小人影说话。
「来,大也,我们走。一起跟蹤那个叔叔。」
2
刚搬来佐佐良时,沙耶不喜欢公园。正确来说,是不喜欢公园里聚集的人。
「不能因为宝宝还不会走路,就成天待在家中。日光能促进宝宝健康成长,户外的空气能使宝宝的气管更加茁壮,不仅如此,看看其他小朋友与动物花草、听听人的声音和各种杂音、嗅嗅不同的气味,能适度刺激宝宝脑部发育,是身心均衡发展的重要环节。」
沙耶买的育婴书上强烈推荐去公园散步,而且强调「最好一天三小时」,因此沙耶买完东西的回程,必定去附近公园打发时间。去公园并无不好,沙耶本身爱幻想,喜爱独自发獃,任由思绪驰骋。可是,来到这座公园无法长时间放鬆。
沙耶一在长椅坐下,其他母亲陆陆续续带着孩子进来,人人身穿整洁、体面又不失时尚的服装,而且不约而同地爱说话。
她们似乎认为沙耶应该要加入话题,自己有权过问新搬来的单亲母子种种私事。
沙耶喜欢听聒噪的人聊天,但不擅长主动说话。她的丈夫刚因意外去世,那些妈妈却时常毫无顾忌地问起先生和职业,令她相当痛苦。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不便回答。
沙耶逐渐了解她们聚集的时间,儘管觉得自己没用,仍刻意错开时间,改成下午去公园。然而下午也有其他团体。
该团体的干部与妈妈成员,各个都是开朗大方的女性,不会问东问西,话题多集中在育儿,沙耶因而鬆了口气。怎知熟了以后,干部突然说:
「我们成立了育儿社团,妳要不要加入?」
「育儿……社团?」
沙耶小声询问,干部用力点头。
「是啊,规模不大啦,大家可以交换育儿情报,生活太忙或有其他计画时,也能互相托顾小孩。」
「嗯……」
沙耶不置可否地点头,干部接着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入会五千圆,每个月只收一千圆会费。现在人数变多,经费开销大嘛。」
听闻入会五千圆,沙耶倒抽一口气。她每个月的伙食开销连米钱加起来,顶多一万五千圆。虽说佐佐良整体食材价格便宜,但能这么省钱,是沙耶努力缩衣节食的成果。五千圆够她十天吃用,算是颇大的开销。
沙耶无法即刻回应,此时,旁边突然传来粗声讥讽:
「……说了一大堆,吵死人了,妳们这么爱聊天,怎么不去咖啡厅聊?」
沙耶吃了一惊,女干部反应更大。
插话的女子沙耶见过,她总带着两、三岁左右的男孩过来,服装虽然简便,但是一头褐底挑染红金色的长髮,加上浓浓的眼妆,整体十分抢眼,沙耶过目难忘。不过,女子适合这身打扮,在公园的妈妈团体里是一等一的美女。
女子带男孩来公园游玩一阵子之后,就会大喊「大也,走喽」,大步离去。男孩顿时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追上。
「真可怜,妈妈不牵孩子的手。」某位母亲说。
「一定是做特种行业。」其他人介面。
沙耶数次耳闻别人批评女子。
女子今天穿着附金色商标的黑T恤,搭配剪至膝盖的黑牛仔裤,戴着全黑的太阳眼镜。公园的妈妈团体里,极少看见一身黑的打扮。
「奉劝妳小心点。」大也的母亲用力嚼着口香糖,对沙耶说。「妳看起来没什么主见,超好说服,小心家里莫名其妙变成託儿所兼免费聚会场。」
「妳、妳说话真没礼貌!」
干部迟迟回神,愤怒叫嚷,尖锐刺耳的声音,与方才爽朗、柔声劝说的模样判若两人。
「啊,抱歉,我说对了?难得找到乖巧听话的肥羊,我却让她飞了,对不起喔。」大也的母亲大笑,转头说:「好啦大也,我们走喽,可怕的大婶在瞪你喔。」
男孩对于眼前的争执漠不关心,专心蹲在路边,朝水沟扔小石子,听见叫唤后猛然站起,拚命追上大步离去的母亲。
从今以后,干部不再劝诱沙耶入会,甚至当她是透明人,其他妈妈也如法炮製。面对毫无道理的排挤,沙耶内心竟鬆了一口气,因为她最不擅长应付强迫推销的类型。今天若是换作沙耶被那样瞪,恐怕会当场晕倒,绝对不夸张。
伤脑筋的是,她再也没办法来这座公园。她尝试过调整时间,傍晚再去,但逢放学时间,公园佔满小学生。小学生精力旺盛,用力踢着足球,骑脚踏车横冲直撞,要他们留意婴儿车太过困难,沙耶只得离开宽广舒适的公园,走远一点,另寻他处。
佐佐良川水浅波平,蜿蜒流经沙耶家走路十五分钟可达的镇郊,河畔有座杂草丛生、缺乏整顿的小公园,环境差强人意,但少不了基本的游乐设施及长椅,早上几乎不见人影,沙耶因此爱上这里。
沙耶移至河畔公园没多久,再次遇到那对母子。
「咦?是上次那个新手妈妈。」
大也的母亲仍是老样子,嚼着口香糖说。
「哦,最后跑来这里啦。不过也好,这里很棒,没有长舌妇吵吵闹闹,毕竟虫子多嘛,那些人最怕虫了。」
「……虫子很多吗?」
沙耶心想必须回话,最后只回了这句。
「很多喔,偶尔还会出现蛇。」
「蛇啊。」
「哈哈哈,别怕,我还没看过蝮蛇。」
「……我是乡下人,不怕虫和蛇。」
沙耶心里认为人比较可怕。大也的母亲露出自嘲的笑容。
「这里也是超级乡下啊。」
「大也妈妈……」
「别这样叫我。」女子打断沙耶。「我不是谁的妈妈,不是谁的老婆,我有名字,叫绘里香。顺便和妳说,他的名字写做『大大的也行』,大也14。名字取得不错吧?然后呢?」
「咦?」
「妳原本想问我什么呢?」
「……绘里香,妳是佐佐良人吗?」
「是啊,土生土长。」绘里香夸张叹气。「这里不管走到哪都是老人味,满满的烧香味。从前不是有部电影叫《离天国最近的岛屿》15吗?我倒觉得这里才是货真价实离『天堂』最近的小镇。」
绘里香说完,逕自捧腹大笑。
在那之后,沙耶时不时在同一座公园或商店街遇见绘里香。这么说有点失礼,但两人甚至在图书馆巧遇过,搭电车时也遇过一次。由于沙耶极少离开佐佐良,所以仅管只有一次,机率也算非常高。
当时,绘里香比沙耶晚一步上车,带着儿子坐在对面,抬头髮现沙耶,对她微笑。两人的互动大抵如此。绘里香不会刻意凑过来寒暄。
两人面对面坐过一站,没刻意留意彼此,但也不到忽视的程度。到了下一站,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上车,在绘里香身旁坐下。绘里香神情一暗,似乎不甚自在。
本来心情很好的裕介察觉气氛有异,突然咿咿呀呀大哭起来,沙耶努力拍哄,宝宝的哭声依然愈发响亮。
「小孩吵死了。」
坐沙耶对面的男人咂嘴道,绘里香马上酸溜溜地说:
「大也,叔叔出生时一定很安静,还是个不哭也不笑的臭脸婴儿,好伟大喔。」
男孩点一下头,不知是否听懂。男人不悦地抬起头。
「现在的年轻妈妈真不像话,竟然让小孩佔一个位子。小孩没付钱,搭车时必须由母亲抱着,否则就站着,这不是常识吗?」
「哎,车上这么空,没差吧?你好意思自己坐着,让小孩子站着?」
「这是教养问题,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佔位子。现在的年轻妈妈真不像话,穿得花枝招展,一点常识也没有,难怪引发一堆奇奇怪怪的社会问题。」
男人不悦地放话。沙耶手足无措,抱紧小裕,他却愈哭愈大声。
「唉,吵死了!吵死了!别带小孩上电车骚扰其他乘客!」
「对不起……」沙耶身子一缩,用小声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歉,话还没说完便吃了一惊。男人应该也是,因为绘里香突然双手掩面,「呜哇」地发出号泣。
「不能带小孩搭电车……要怎么往返医院?」
「医院?」
男人一脸错愕,反问道。
「是的,很远的大学附设医院,车程三小时。这孩子出生就生了重病,连搭车往返都是很大的负担,真的很可怜,你却要他站着……你家的孩子或许很健康,但别人家可能有难言之隐啊。说我花枝招展?我不去陪酒,谁来付孩子的医药费?你以为我喜欢穿成这样?我受够了……活着好累……我好想死。」
绘里香一鼓作气说完,掩面痛哭。
其他静观其变的乘客纷纷对男人投以谴责的目光。男人神情羞愧,脸色发青,口中咕哝道:「我没有……」
过了一会儿,电车抵达佐佐良车站,两对母子下车,男人想必鬆了一口气。绘里香依然悲伤失落地垂下肩膀。车门在背后关上,电车驶离月台,带走了尴尬的气氛。
「绘里香,」沙耶轻声搭话。「我……我不知道妳和大也过得这么辛苦……讶异到一时说不上话……」
语毕,只见绘里香身体微微颤抖,紧接着宛如喷出种子的凤仙花,爆笑出声。
「假的啦,全是我胡诌的。我是因为喜欢才这样穿,大也更是健康宝宝。」
绘里香精神抖擞地用力挺胸。
「呃,所以是……」
「我高中参加过戏剧社,曾经想当演员,看起来完全不像假哭吧?」
「原来是假哭……」
「当然啊。」绘里香见沙耶目瞪口呆,忍不住哈哈大笑。「对付团块世代16的老头子,可歌可泣的故事最有效了。啊—爽快多了。这些人喜欢高声谈论教养,实际上回家一定全丢给太太做,等孩子出状况,再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给太太。他太太一定很讨厌他,真可怜。」
说归说,绘里香神情丝毫不带同情,转头对孩子喊:「走,回家喽。」大步走上楼梯。男孩拚命追赶在后。
经过这一回,沙耶完全崇拜起绘里香。懦弱胆小的她,本来就容易追随大胆主动的人,因此绘里香的搭话和提问等,并不会引起她的不适。
「妳连星期天也来散步,该不会没有先生吧?」
某天在河畔公园,绘里香随口一问。沙耶想也没想便点点头,绘里香扬嘴笑说:「我就知道。」
「因为我也是,所以大概猜到了。」
绘里香提及自己是离婚,不是死别。
「说穿了就是个烂男人。脸是长得很好看啦,身材也好。没办法,我是外貌协会嘛……这就叫年轻气盛吧。」
绘里香哈哈大笑,但她现在看起来也顶多二十二、二十三岁,说不定更年轻。
沙耶还来不及回应,绘里香兴緻勃勃地继续说:
「自己说似乎挺不要脸,但我长得还可以吧?所以,这孩子长大铁定是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