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柿子变红了。
之前骑速克达机车进入小巷,车轮都会碾到满地青柿,相当恼人。不知不觉间,路面变得畅行无阻。等到再次回神,柿子已经成熟,颜色看来香甜欲滴。
熟柿不是橘色,也不是柳橙色。那些都是用来形容柑橘类的颜色,柿子当然是柿色。
不管是涩柿还是熟柿皆然。
小时候祖父母家有棵巨大的富有柿木27,每到秋季都结实累累。不知为何,柿子树就是跟老年人家的院子特别搭,这条巷子住的也多半是老年人,只有一户例外……
「小包裹送件。」
森尾停下速克达,隔着木篱朗声喊完之后,仔细解开后座捆绑包裹的扣绳。一位妙龄女子在院子里晾晒婴儿被。
「啊,辛苦了。」
女子微笑收下包裹。箱子的大小得用捧的,拿起来却相当轻。女子看见寄件人之后,表情似乎微微一沉,但他无法肯定。
「哎呀,尿床吗?」
森尾察觉小棉被上如地图般的水渍,忍不住笑了。地图製作者在阳光洒落的地面爬行,心情绝佳地拉扯杂草。
「是啊,睡午觉时尿的。」女子苦笑。「我最近开始给他包两件尿布,但总有挡不住的时候。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干……」
「清洗很辛苦吧。」
森尾眺望着好似扬起全舰饰28的成排尿布说。
「我每天用洗衣机洗两次呢。」
「这么累啊,何不干脆夜间换包纸尿裤呢?我对这方面不熟,不过电视常播纸尿裤广告,宣称整夜不侧漏什么的……啊,」女子睁大眼睛,森尾忙说:「抱歉,我不该多管閑事。」
「不,」女子再次微笑。「我最近正打算这么做,为什么这么晚才想到呢?冬天快来了,我要是晚一步发现,就要委屈宝宝着凉了。嗯,就这么做吧。」
她看来很高兴。森尾顿时有些害羞,转身告辞。他时常忍不住暗想:这女孩真是亲切又漂亮。
森尾喜欢亲切漂亮的人。在他配送的区域里,就属女子最为亲切漂亮。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近来为她送件的机会增多,森尾虽然莫名雀跃,但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正当森尾驶向巷口,倏然察觉墙角有道人影,急忙煞车。
「抱歉。」
两人同时道歉。森尾重新发动速克达,而男子既未弯进小巷,也没有通过巷口,就只是站在那里。
2
—哈啾!
阿夏婆婆豪迈地打了个喷嚏,庞大的身躯随之摇晃,厨房的餐具如遇地震,发出喀锵声响。
「啊—我受够了!」
阿夏婆婆烦躁地拉过面纸盒,再度豪迈地大擤鼻涕,发出清理排水孔般的声音。
「快受不了的人是我吧。」久代婆婆讥讽。「妳从刚才一直打喷涕,难得的好茶都被糟蹋了。不是我爱说,妳有没有常识啊?竟然把感冒病菌带进有小宝宝的家。连平常不生病的人都会感冒,这种病毒一定相当可怕,要是传染给小裕,妳怎么负责?」
「我也很无奈啊,感冒还是来给沙耶送东西,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妳想说什么?妳一定巴不得我乾脆不撑伞淋着冷雨回去,染上肺炎死掉算了?唉,我知道,我早看透妳了。」
「真的很抱歉。」沙耶愧疚地说:「呃,我有感冒成药,需要为您拿来吗?」
「沙耶真贴心,和某位鸡骨婆婆天差地别。噢,也像吊在屋檐下三年的菜,水分晒得一滴不剩。久代,妳何不自己去屋外淋雨?多吸收点水分,说不定会膨胀,看起来比较像人。」
「好像干香菇喔。」
阿珠婆婆事不关己,咯咯发笑。
「瞧妳还能说这么多话,感冒似乎不严重。」
久代婆婆语气充满遗憾,带着嘲讽。
「啊,沙耶,不用拿葯,我出门时吃过中药。」
沙耶抱着医药箱回来,阿夏婆婆赶紧摇摇丰腴的手。
「没错没错。」久代婆婆也说:「这种人吃烤黑的蝮蛇或蚯蚓就够了……哦,小裕来啦。」
久代婆婆一见到匍匐接近的婴儿,马上挤出满脸笑意。
「哇,好乖好乖好乖喔。你比较喜欢找我,对不对?这是什么?要给婆婆呀。是吗、是吗,要送我礼物啊。我看看是什么喔……」
久代婆婆的娇声细语简直判若两人,仔细望着婴儿交给她的卫生纸团。
「啊,那不是我的鼻涕纸吗?」阿夏婆婆说。
「呜呀!」久代婆婆发出惨叫,抛开小裕给的礼物。
「怎么?妳想糟踏天真无邪的宝宝好意?」
阿夏婆婆乘隙反唇相讥,但宝宝本人似乎毫不介意,以惊人的速度爬到垃圾桶前,小小的手掌能抓多少垃圾就大抓特抓。
「看来他想送每个人礼物呢。」
「开什么玩笑,妳的鼻涕纸简直就是细菌大本营。唉,要是没下雨,就能拿去院子烧掉了。」
久代婆婆起身,大概是想去洗手。
「好像我得了鼠疫。」阿夏婆婆抱怨后说:「好好好,谢谢你唷。」笑吟吟地收下小裕的「礼物」。这时阿珠婆婆突然从旁现身,抱起小裕。
「你看看你,手脏脏,我带你洗香香喔。」
「是啊是啊,最好用肥皂彻底洗过。能用热水消毒就更好了。」久代婆婆回来后说。「沙耶,垃圾桶应该要放到柜子上喽。」
「好的。」
沙耶笑嘻嘻地说。
「嗯?这是什么?」
阿夏婆婆浮现斑点的手啪沙啪沙地摊开纸团。这是宝宝方才从垃圾桶里抓来送她的纸。
「这不是信吗?沙耶,信丢这里好吗?」
「啊……」
沙耶小声叹道。
「竟然丢掉别人写来的信,真不像妳的作风。」久代婆婆用锐利的双眼看着低下头的沙耶。「想必是妳先生的家人吧?」
「最近公公、婆婆和大姑轮流寄包裹给我,送我昂贵的时钟或檯灯,一定会附上信……」
「信上要妳放弃扶养权?真蠢啊,又不是收贿的政治家,做母亲的怎么可能因为礼物就放弃孩子呢。」
久代婆婆毫不保留地批评。
「我全部寄回之后,昨天收到了那个包裹。」
全员顺着沙耶的视线望去,她说的是一只可用双手环抱的熊宝宝布偶。
「原来如此,看起来很昂贵的布偶,一定是舶来品。」
久代点头。
「公公附上一封信,内容表示东西不是给我,而是给唯一的宝贝金孙,请我不要寄回,多体谅他见不到孙子的痛苦……和大姑或婆婆相比,公公的信读来最令我于心不忍。最近我连回信、甚至只是看到他们寄来的信,都感到非常痛苦……不小心就扔进垃圾桶……」
「不用一脸抱歉,那种信给阿夏擤鼻涕扔掉刚刚好。」
「真不巧,我的鼻子细皮嫩肉,拿信纸擦会肿……话说回来,那些人好烦,真受不了,都已经拒绝这么多次了。」阿夏婆婆手扠下盘极稳的腰部,愤愤不平。「从母亲手中夺走孩子简直没血没泪,他们要是怀抱羞耻心、低声下气,那还说得过去,竟然如此咄咄逼人。」
「是啊,又不是将军家的继承人。他们家是什么了不起的家族吗?非得由直系血亲继承……不过,疼爱宝贝金孙的心情,我能体会。」
久代婆婆难得说到一半语气放软。
「只是信嘛,别理它不就得了?物品收下就好呀,反正他们自己爱送。」
阿珠婆婆心平气和地说。
「有道理。」
阿夏婆婆点点头,随即打了个大喷嚏,拉过面纸盒。
「啊,对了,沙耶。」阿夏婆婆「嘿咻」起身,将擤过的面纸扔进放上斗柜的垃圾桶说:「差点忘了,这是妳要的东西。」
她从放在角落的手提包里,窸窸窣窣地拿出东西。
「哎呀,是小册子?」阿珠婆婆比沙耶早一步冲过去偷看。「佐佐良灵园……唉,是坟墓?真不吉利。」
阿珠婆婆皱眉,阿夏婆婆耸肩。
「阿珠,不要看见什么都凑上去。」
「是吗?沙耶,妳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丈夫纳入塔位?」
久代婆婆不经意仰望斗柜。成为佛桌的斗柜上,现在依旧整齐排放沙耶亡夫的遗照和遗骨。
沙耶神情僵硬。
「总不能……一直这样。」
「妳啊……看起来不像已经想清楚。该不会是丈夫的家人针对遗骨说了什么吧?」
「他们希望将丈夫纳入祖坟。他是本家29的长男,这么做合情合理……可是……」
「沙耶,妳的表情像极了钱筒被盗的守财奴。」
阿夏婆婆乘隙调侃,沙耶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微笑。。
「沙耶啊,」久代婆婆柔声说。「我不是要替妳丈夫的家人说话,不过,生男孩的父母特别寂寞。因为我也是,所以格外感同身受。儿子的心,转眼就被心爱的女孩夺走了。沙耶,听好喽,妳丈夫的心,一定是向着妳的。他的遗物……以及小裕,当然也是妳的。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啊。他们虽是自作自受,见不到可爱的孙子,心里一定很难受,更别说独生子去世了。所以,请妳至少把骨灰还给他们吧……还到亲生父母的手中。如此一来,他们或许也会释出善意,不再逼妳放弃扶养权。」
久代婆婆动之以情,沙耶却像不懂事的孩子,坚决摇头。
「……我知道说出来没人信……但他现在依然守在我身边,会适时保护我们。说不定骨灰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想埋,无法接受它离开我。」
小屋狭窄的客厅顿时鸦雀无声。过一会,阿珠婆婆耐不住尴尬的沉默,起身道:
「我、我……我去重新沏茶。」
就在这时,缘廊的门突然打开了,沙哑的声音同时传来。
「哦,这些婆婆果然又来了。嗨,各位还是老样子,一脚踏进棺材吗?」
绘里香穿着合身的亮粉色上衣搭配窄管皮裤,身旁可见穿着过大雨鞋的大也。
「噢,是妳啊。妳也完全没变,仍是口无遮拦的小姑娘。妳以为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了?」
久代婆婆立刻反击,语气却如释重负。
「妳看看妳,别在大雨中带着孩子晃来晃去,要是感冒怎么办?」
阿夏婆婆说完,马上想起似地打了个大喷嚏。
「咦?雨刚刚停了喔,我是雨停才来的。」
「已经停了吗?刚刚还很大呢。」
「女人的心就如善变的秋空。还说我呢,阿夏婆婆才是真的感冒吧?年纪大了,别随便在雨天出门,小心两脚踏进棺材喔。」
绘里香说完,沙耶不禁莞尔。
「绘里香,妳就老实说『我会担心』嘛。」
三位老妇人不约而同地叹气。
「我该走喽。感冒要是传染给阿也,他可怕的母亲会杀了我。」
阿夏婆婆旋即起身。
「阿夏婆婆,妳完全不懂。」绘里香贼笑。「危急时刻真正可怕的人不是我喔。」
「……大概吧。」
阿夏婆婆咕哝道,快步离去。木篱后紧接着连续传来的震耳喷嚏声逐渐远去。
3
「—那些婆婆什么意思嘛,我一来就落荒而逃,真没礼貌,好像我是瘟神。」
绘里香咕噜咕噜地喝着阿珠婆婆泡好的茶,愤怒难平。
「不,和妳无关,是我把气氛弄僵。」
「妳吗?为什么?」绘里香浅笑注视沉默的沙耶。「不想说就别说,反正我大概猜到了。那些婆婆这么喜欢妳,能逼退她们的只有一个话题,和妳的鬼魂老公有关,对吧?哦,猜对了。」
「……绘里香。」
「人家说名字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妳果然是刀鞘30。从外侧看不出来,内侧却能收住锋利的刀身,美丽又纤细,敌人若把妳当成普通的棍子就死定了,因为妳会突然拔出锐利的刀,直指敌人的喉咙。上次连我都吓傻了,更何况那些老婆婆,她们要是在场,寿命肯定缩短三十年,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