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
妳很傻又胆子小,还是个爱哭鬼。
我来为妳预言。儘管这个预言永远无法传递。
时间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天气应该和煦温暖,蜂蜜色的向晚时刻,妳坐在缘廊,看着裕介游玩。裕介在地上快速爬行,扶着纸门慢慢站起来,然后……
他会直直望着妳,用令人讶异的清晰口吻,说出某个单字。
至今咿咿呀呀的小婴儿所说的第一个字,跟阿波罗十一号在月球留下的脚印一样伟大。我在历史性的一刻,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证明我的确活过,曾经存在于此。说我自私或自我满足,都无所谓。
过境旅客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妳应该会发现是我动了手脚,因为不是第一次了。
绘里香小姐的独生子初次吐露的话语,是我刻意安排的。我附身在男孩大也身上时,动了手脚。
没错,我最后一次附身的对象就是裕介。打从一开始,他就看得见我,无疑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妳被赶出医院之后,裕介号啕大哭。这也难怪,因为他从来不曾离开母亲,加上发了高烧。那恐怕是裕介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夜晚。可想而知,他不停眨眼,看来忐忑不安,时而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真恨不得自己此刻能陪伴他,轻声哄哄他、抱抱他,但我做不到,他因此哭闹了一个小时才停。哭声停止后,护士站的人说:「他哭累睡着了。」我知道她们没有恶意。所有护士都很忙碌,疲惫不堪,无法长时间照料同一位宝宝,这些我都谅解。但我更加明白小小的裕介多么恐惧、寂寞、难过及不安,所以愤怒难平。
现在回头想想,与其让他哭一小时,我早点附身不就得了?至少这么做,能减少裕介痛苦的时间。我气自己未即时发现,更气自己竟然现在才想到。
—你很爱生气。
妳好像常常这么说。
因为世上充满了不合理和狗屁倒灶的事,生气才能活下去。我觉得从不生气的妳比较神奇。妳总是面带软弱的笑容,容易放弃、原谅和遗忘,我认为妳非常傻,为妳感到焦急与不舍,一刻也不敢大意……从相遇到死亡之后都是。
没错,我对于自己的死怒不可遏。妳应该懂吧?我不该死得这么莫名其妙、毫无意义。早知如此,上天何必让我诞生?又何必让我俩相遇?这样不是只会给妳带来痛苦吗?唉,我真的很气,但气也没用。言归正传,我在病房附身到裕介身上,实际上却无能为力。妳也知道,医院的婴儿床加装了预防摔落的铁栏,婴儿的腕力不可能推开。我十分无奈,只能静待时间流逝。
黎明时分,啪哒啪哒的小小脚步声接近,一名穿着兔子图案睡衣的五岁女孩从敞开的门走进病房。她似乎是住院病患,看来不像生病,或许已经康复,正準备出院吧?我如此诚心盼望。
「小宝宝早安。」女孩笑咪咪地说:「你昨天哭得好惨,所以美绪也偷偷哭了。」
女孩似乎为裕介掉泪。我原以为她是上厕所时顺道来偷看,后来发现不是。她是专程来看裕介的。
总之,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迅速抓着铁栏站起来,对女孩说话。我儘可能用天真无邪、牙牙学语的方式对她说:「大姐姐,帮我。」
女孩讶异不已,走了过来,再次微笑说道:
「小宝宝,怎么啦?」
我请她帮忙拿妳忘在包包里的手机。这个时候,我很怕护士经过,捏了好几把冷汗,总算顺利拿到手机。我当然记得好好向女孩道谢。女孩返回病房前,摸摸我的头说:「你好会说话。」再过二十年,她一定相当迷人。不,现在就是亲切温柔的好女孩。
妳应该会问,既然我拿到手机,又能正常说话,何不直接打电话呢?
好问题,我真的只差一步就要拨号,但我剋制住了。
前阵子我便下定决心,不该轻易出现在妳面前。
因为我不说,妳迟早会找出答案。不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能化险为夷。
这是真的,我不需要千方百计地出现。不论妳在何时遇到任何难题,一定都能过关斩将。就算绕了远路或笨手笨脚,迟早会抵达终点。妳要拿出自信,多相信自己和周遭人的力量。
我发现……即使少了我,妳一样办得到,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坦白说,我的心情有些複杂。不过,我应该为妳高兴。真是太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死了,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鬼魂为何徘徊人间?何不干脆地升天呢?
我从车祸发生的瞬间—当我不再是活人的那一刻起,就不断思考。我生前不爱胡思乱想,自从死亡之后,剩下最多的就是思索的时间。
我不认为所有死者都会得到相同的机会,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随机杀害十几人的犯罪将不再发生。不限连环杀手,所有杀人犯都将绷紧神经,因为死者知道兇手是谁。不仅认得兇手的身分,也知道是男是女、身材如何。假设每个人死后都拥有缓刑期,获得「附身」的能力,就能「告发」兇手。想摆脱鬼魂的纠缠,只能在黑夜中从背后偷袭,或是从远方狙击。
但社会上充满了只有死者知道兇手是谁的悬案,由此可见,我是罕见案例。我或我们身上,到底哪里特别呢?我为什么可以「附身」?
来到佐佐良之后,奇蹟接二连三发生。佐佐良车站的站长、妳住宿的旅馆老闆娘、佐佐良的邮差、佐佐良出生的男孩,甚至隔壁的太太,都曾经看得见我。
不,仔细想想,早在丧葬之夜,成为和尚的细贝就看得见我。他虽然是个臭家伙,但也是佐佐良人。
想来想去,特别的不是妳、不是我,而是佐佐良这块土地。是随处可见的乡间市镇—佐佐良,召唤了妳和裕介,赋予我神奇的力量……我不由得这么想。
如果真是这样,我打从心底感谢这座平凡中带着不凡的小镇。我好想和妳、和裕介一起住在这里。
沙耶啊,不论我怎么死,比妳早一步离开,我感到相当抱歉。我竟然丢下刚出生的裕介和软弱无助的妳,就这样走了。
不,妳绝不软弱无助。
我很庆幸获得这段缓刑期,很高兴看着妳重回生活轨道。
妳瞧,巷口的柿子树,已经结出染上秋色的果实,成熟落地。
时间快到了,夕阳已然西斜。投射在地面的强光,隐匿在鲜明的长影之中。太阳落下山头之前,周遭将化作浓艳的糖果色,瞬间大放光明。顷刻间,世界充盈蜂蜜的色彩。妳是否正在折收衣物呢?想必每一件衣物都晒乾了,散发出日光温柔的香气。
至今只会爬行的裕介将临时起意,扶着纸门、用他仍不适合走路的小胖腿站起来。
没错,就快了。
再过不久,裕介就会说出人生的第一个单字。
「爸爸」。
怎么样?很美妙的魔法吧?打从裕介出生,没有人教过他这个单字。这是我从阳世与幽世的狭缝间,捎给妳的最后讯息……而裕介是全世界最小的信差。
妳会哭吧?妳会为我掉泪。因为妳的泪腺是坏掉的水龙头啊。
如此一来,妳应该会原谅我。沙耶,这是裕介送我的第一个礼物,同时也是最后的礼物。我会抱着礼物,与你们道别。
我很高兴自己拥有缓刑期。
我不信神,不知道该向谁道谢……
因此,最后我要对妳说……
沙耶,谢谢妳。我要向妳说再见。
再过五、六十年,等妳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婆婆……
我们再相会吧。请妳慢慢告诉我未来的故事—妳与裕介的故事,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喔。到时候,时间应该多到用不完。
所以,直到那天来临前……
我要正式向妳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