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蓮的憂鬱

小比类卷香莲回归现实世界时──

挂在墙壁上的薄型数位电波时钟正显示着二〇二六年一月十八日，星期天，十七点四十九分这样的时间。

这里是没有其他人的某个公寓单位。除了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寝室外，横移式房门外是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整体来说算是相当宽敞的单位。窗外因为太阳已经下山而一片黑暗，吊在天上板上的LED灯点着微亮的常夜灯。

壁纸全是相当沉稳的白色。客厅地板上铺了毛很长的奶油色绒毯，中央放着一张大矮桌与座垫。房间角落可以见到一面大全身镜。

墙壁上的书架整齐地按照科目排列着教科书与参考书。由整理地井然有序的环境，就可窥看出房间主人的性格。

横移式房门被打开而与客厅一体化的寝室里，放置了一张木製矮床。宽敞的衣橱则摆设在窗户对面的墙壁前方。

香莲从床铺撑起上半身。把戴在头上那个遮住眼睛，把五感全带进游戏世界里的机器──「AmuSphere」拿下来后，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枕头右侧。

穿着淡黄色睡衣的香莲从床的左侧放下双脚，将左手往墙边伸去。该处的扫描器感应到她的手后，房间的电灯随即慢慢亮了起来。

为了让眼睛习惯亮光而等了五秒钟左右，香莲就缓缓站起身子。光着脚啪哒啪哒走了两步，从寝室移动到客厅。全身镜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并非衣服」的东西。

香莲拿起该样物体，然后面对全身镜。

「…………」

她看着一脸不高兴的自己。

看着有一头黑色长髮，身高一八三公分的高大女性。

看着让手上拿着的黑色塑胶制空气枪──到刚才都还抱在她胸口的P90变得非常娇小的自己。

香莲的嘴缓缓动了起来：

「Squad Jam……怎么办？小队的对人战斗吗……实在没什么意愿耶……」

＊＊＊

小比类卷香莲是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

青森县出身的双亲，移居北海道后在该处经商并获得成功。而且老天爷相当眷顾，让他们平安生下两男两女，而数年后的二〇〇六年四月二十日，么女香莲也出生在这个家中。

生长在北方大地的富裕家庭，被双亲以及年纪差相当多的四名兄姐当成掌上明珠般呵护下长大的香莲──身高却有些发育过头了。

小学三年级左右就开始成长的身高，到了毕业时已经超过一七〇公分。虽然祈祷不要继续长高了，但是神明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香莲的愿望。

结果国中时期也持续成长的身高，到了十九岁的现在已经是一八三公分。国外的话应该有许多这种身高的女性吧。但这里是日本。

兄姐与亲近的友人因为都了解香莲的心情，所以绝口不提身高的事情，但一般社会大众就没有那么善良了。

不论是国中还是高中时期，总是不断遭到不想参加的运动社团无谓的招募。那些只因为身材合适而不尊重本人意愿的招募，让香莲感到非常困扰。

走在路上也经常被揶揄是「大只女」，甚至还有很多家伙说坏话时都故意让她听见。

但这件事情不论她再怎么感叹、悲伤也没办法改变了。

从思春期开始的身高自卑感，改变了她内在的性格。幼年时期天真烂漫，有着标準爽朗性格，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男孩子的香莲，变得只与熟识的人交谈，而且只沉溺于读书与音乐欣赏当中，个性完全变成内向。

虽然为了增加一点女孩子气息而把黑髮留长，但这样根本无法改变什么，而且错失了剪短的时机，只造成每天早上要整理的困扰。

高大的身材也让她能穿的衣服受到限制。

香莲放弃所有带着女孩气息的服饰，选择了较为轻鬆、简单的服装。

一年前，香莲高中毕业之后就来到东京。原本应该就近就读老家附近的大学，但她竟然在不抱希望的情况下，考取了日本屈指可数的贵族女校。她的父母亲感到相当高兴，于是在最年长的姐姐夫妇所居住的东京都内高级公寓里帮她租了一个单位。

从二〇二五年的四月开始，感觉应该会有一些改变的香莲开始了在东京的独居生活。

结果开始在名门女子大学上课的香莲，果然还是面临了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现实。

到了这个年纪，当然也没有明显揶揄她身高的同学了──但是香莲实在不适合什么打扮啦、社团啦约会啦等等歌颂青春的「一般女大学生生活」。

而且这所大学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从国中或者高中一路直升上来。结果也无法像期待的那样交到知心好友。当然，受阻于内向的性格，无法主动找人攀谈的香莲也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

香莲就过着确实到学校上课，一个人吃完午餐，休息时间一直戴着耳机，然后回到公寓过着独居生活的每一天。

与其他人的交流仅限于家人与老家的朋友。能够放心谈笑的，大概就只有时常叫她过去一起吃晚餐的姐姐夫妻与侄子而已。至于打工则遭到父母亲的禁止。但他们也因此而给她几乎用不完的零用钱。

不增加一些社交性的话，可能连怎么跟人相处的方法都要忘了──

带有这种顾虑的香莲，在放暑假回乡省亲，利用网路茫然看着新闻时，注意力就被其中一则新闻吸引住了。

它的标题是这样的──「Virtual Reality（VR）网路游戏，由复活进入兴盛。人类享受另一种人生的慾望之火无法熄灭」。

头上戴着特殊器具，藉由大脑与电流讯号交流来获得感觉，让人的五感有身历其境的体验──这就是VR技术。

使用这种完全潜行技术，多数人能够透过网路一起参加的游戏就是VR游戏。

香莲也知道这种游戏的存在。

其实应该没有人不知道才对。因为三年前的二〇二二年，香莲还是高中一年级时的十一月，发生了不只是日本，甚至是全世界都为之撼动的大事件。

「Sword Art Online刀剑神域」，简称SAO。

冠上这个名称的世界上第一款VRMMORPG（大规模多人数同时参加型线上角色扮演游戏）──

因为一名天才开发者的恶意，变成了恐怖的牢笼。

开始正式营运当天登入的一万名玩家，全被关进那个VR世界里。

他们无法依自己的意愿离开游戏。

而且还不只是这样。角色在游戏内死亡，或是在现实世界的某人把玩家戴在头上的机械硬拔下来的话，玩家的脑也会被烧焦而真的丧生，他们全都被迫参加名符其实的「死亡游戏」。

事件发生后新闻每天都大幅报导，而时间就在找不出解决办法的情况下慢慢过去。最后变成每当有新的死者出现，就只会出现类似报告般的新闻。

到头来，除了身边重要的人被关在里面的受害者之外，人们都慢慢地忘记这件事情。

两年后的二〇二四年十一月，当香莲正因为準备学测而死命用功时，SAO再次跃上新闻版面。这次是被关在死亡游戏里的人获得解放的好消息。

但是，最后有多达四千名玩家丧命，SAO也成为「世界上杀了最多人的游戏」，在历史上留下了灿烂的纪录。

这么危险的游戏乾脆消失算了，结果这么想的只有不喜欢VR游戏的人而已。在人们依然被囚禁在游戏里时，就已经有标榜「这次绝对安全」的游戏机发售，同时发表了新的游戏。

当时的报导内容是这样写的：

「二〇二五年夏天的现在，VR游戏的数量依然持续增加当中。游戏人口当然也急速上升，受到欢迎的程度就像大家都遗忘不久前的过去曾发生过那么恐怖的事件一样。

能以五感享受的游戏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假想现实，简单就能入手的『另一个人生』，真的能给那个人带来人格的成长与真正的幸福吗？想以五感来感受世界，只要捨弃电脑亲自走到户外不就可以了吗？就像过去的小孩子都元气十足地在山野里游戏一样。

无法感受真正痛楚，习惯虚构世界的年轻人，最后是不是有可能引起连大人都难以想像的犯罪呢？这还需要社会大众冷静的议论。」

当然，这是充满记者偏见与厌恶感，打从正面批评VR游戏的新闻，但是……

「『另一个自己』……」

却给了香莲完全相反的冲击。

香莲顿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在游戏中变成另一个自己的话，或许就能稍微积极地与其他人交流了吧。这样或许跟在现实世界里的复健有同样的效果。

于是香莲开始从头调查至今为止完全没有兴趣的VR游戏。知道少数几名老家的朋友之一曾经实际玩过，她便和对方见面并提出问题。

而名叫美优的朋友……

「怎么现在才问！能增加游戏伙伴真的很令人开心耶！」

则这么回答并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接着又告诉香莲许多知识。

香莲因此得知目前的VR游戏，至少绝对没有像SAO那样的危险性了。于是她便下定决心玩玩看。

既然有了这样的决定，当然就要「打铁趁热」，但老家年迈的双亲不可能允许自己这么做，所以香莲便提早结束省亲回到东京。

她从羽田机场直奔家电量贩店，入手了绝对需要的器材。

首先是类似银色巨大护目镜的AmuSphere。

这台机器能够阻断所有获得的感觉，把虚构的感觉送进大脑里。

也就表示启动时使用者就像是昏厥了一样，但AmuSphere设置了许多安全装置。

虽然阻断了实际的感觉，但还是监看着肉体。它被设定为一旦察觉使用者的心跳次数极端上升、呼吸停止过长的时间、产生头痛或者腹痛等身体不适时，就会立刻自动关机，而且这是无法解除的机能。

另外它也跟入侵警报与火灾警报器等居家安全设备、紧急地震特报与海啸警报等防灾警报互相连结，拥有只要发生事故就让使用者回归现实世界的机能。

此外香莲也购买了游戏。

她在为数众多的VR游戏中选择的是美优也正在玩的「ALfheim Online」──简称ALO。那是一个奇幻的世界，玩家们将变身为长着翅膀的精灵在里面冒险。

「小比妳一定也会喜欢哟！和异种族之间的残杀虽然有点血腥，但也不是一定得战斗才行。只是在美丽的世界里飞行然后大家聊聊天，真的很有趣喔！」

正如美优所说的，出现在参考画面上那个有着翠绿森林与湛蓝天空、水源的炫目美丽世界，确实让香莲提升了许多期待感。

光是画面就如此美丽的话，「身处其中」将会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啊。另外能够亲身在空中飞行也令人雀跃不已。

一边在电话里接受美优的指导，一边完成笔电与AmuSphere的设定后，香莲终于挑战了人生首次的完全潜行。

由于认为还是舒适的环境比较好，所以香莲特别换上了睡衣，拉上窗帘让室内变暗，还按下了冷气的开关。

接着把连结在笔电上的AmuSphere戴到头上，在床上躺下后闭起眼睛。

「开始连线！」

最后以声音发出命令──

香莲的所有意识立刻就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才刚觉得像睡着了一样身体失去所有感觉时，不知不觉间自己就站在黑暗的空间当中，正接受着语音导览。

明明知道不是现实，但自己的意识却非常清晰。那简直就像是能够按照自己意识来行动的「清醒梦」（了解「自己正在作梦」的梦）。

香莲一边让因为期待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冷静下来，一边遵从流出的语音导览，利用浮在空中的键盘将必须的项目输入进去。

她稍微更动本名，把角色的名字设定为「莲」，为了不让拼音与其他人的角色重叠，特别全用大写并且把子音重叠起来标示成「LLENN」。

游戏中有九种可供选择的精灵种族，由于想与美优同一种族，所以选择了「风精灵族」。因为是设定为从各个种族的领地开始游戏，因此应该马上就能与美优碰面才对。

输入所有资料后，香莲就以莲的身分来到ALO的世界──

「为……为什么！」

她随即感到强烈的绝望。

「抱歉！我完全忘记小比有身高的烦恼了……」

电话另一头的美优虽然如此道歉了，但完全由乱数生成的「虚拟角色」──也就是游戏内的分身是身高比同种族其他角色还要高大的美女跟她一点关係都没有。

而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模样的莲因为大受打击而心跳加速，结果触动AmuSphere的安全装置，在开始游戏二十秒左右就被强制登出游戏当然也与美优无关。

「哎呀……虽然有点晚了，但也有很多身材娇小的种族喔……像是猫妖之类的……要不要重新生成角色？不过得多付一笔钱就是了……」

香莲拒绝了美优的提议。

这不是钱的问题。

虽说是乱数生成，但身高造成的打击已经让她讨厌起ALO这款游戏了。

虽然想玩玩看VR游戏，但再也不打算回到ALO去了。把这件事随着道歉告诉了教导自己许多知识的美优后……

「这样啊……虽然有点可惜，但也没办法了。嗯，我觉得小比这种顽固的个性也是一种优点哟。」

认识已久的她这么说完，就又提出另一个代替方案。

「小比啊，妳知道角色的『转移』吗？」

也就是把刚才製作出来的莲这个角色「搬家」到其他的VR游戏去。

目前大多数的VR游戏，系统根干都是来自于被称为「The Seed」的程式套件。因此同一个ID之下的角色可以转移到其他游戏。

这个时候，锻錬出来的角色也会继承相对的强度。

比如在某个游戏里锻炼了筋力的角色经过转移后，也能够以筋力强大的角色在新游戏当中起步。

虽然原本的角色就会消灭，持有的道具与金钱也无法转移──但这些都和现在的香莲无关。不会浪费好不容易开设的ID就是这个制度的优点。

这样的话，似乎就可以找到自己希望的虚拟角色了。

「虽然变成其他游戏了，但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我！然后如果我买到神崎艾莎的演唱会门票就会到东京去，那时候要让我借住妳家喔！」

美优除了这么表示，最后还确实地约定好将来的报酬，接着就送香莲离开自己的游戏了。而香莲接下来就用这个ID连接到各个VR游戏里，不断转移自己的角色。

只不过，每次转移都得购买该款游戏软体，所以她便选择了一开始有试玩期间，也就是免费的游戏。

她完全不挑选游戏的种类。

VR游戏的类型可以说让人眼花撩乱。

像是驾驶汽车的赛车游戏、驾驶飞机进行空战的飞行模拟游戏、在宇宙旅行的科幻冒险游戏、在虚拟世界体验各种运动的游戏、享受和美女或美少女恋爱的游戏。当中甚至还有「过着一般生活」的游戏。

试着敲开几种VR游戏大门的香莲，只要对生成的虚拟角色有一点不满意，就马上开设其他游戏的帐号。

这样的执着心虽然让如此提议的美优也觉得受不了，但她也没有多加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