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杰,来,老师有件重要的事要问你。」体育老师在徐子杰游完泳后,把他叫去,「你以前在加拿大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位游泳教练?」
老师说出了一个英文名字,徐子杰先是思考片刻,然后说:「我小时候跟他见过一次面,我爸曾经是他的学生。」
「好小子!」老师满脸笑意,拍拍了他的肩膀,「你知道吗?上个星期中华民国游泳协会举办研讨会,邀请他到高雄进行技术交流,我和别校的另一位老师也有去,我跟他提到你,跟他说你也是从加拿大来的,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他好奇问起你的事,没想到他居然认识你父亲,说你父亲以前是他的学生,很讶异你现在人在台湾。」
徐子杰一时无语。
「然后,我就把你这几年参加的各项竞赛成绩告诉他,他很讚赏,也很看好你的潜力,他离开台湾前,甚至提到下次会直接过来见见你。我认为那位教练最后要你跟他回加拿大的机会很大。」体育老师再度拍拍他,「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机会来了,一定要好好把握,知道吗?」
他说不出话,只能发愣。
这意外的消息,让徐子杰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真实感。很快的,导师跟张士伦都得知这个消息,知道的人,无不送上鼓励跟祝福。
他有些茫然,一时没有仔细深思这件事,依旧一如往常的继续游泳。
「那我可以去找你吗?等你练完后。」
直到一日,徐子杰在泳池暖身完,準备练习时,接到方士缘的电话。
她平静的语调,让他无法察觉是否发生什么事。练习结束后,她来找他,两人一起回去,走过河堤时,她对他问了一句:「那么……去年我生日之前,我们认识吗?」
徐子杰回头,发现她始终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否认,方士缘的眼神就变了,她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既然我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你为什么要送生日礼物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看到她手上的银色手链,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还来不及细想她是怎么发现的,她的情绪已经逐渐激动起来,眼里满是悲愤。
「你明知道这不是士伦送我的,却还装作不知情!看我这样沾沾自喜,被蒙在鼓里,你很得意吗?很开心吗?」
方士缘的一字一句,都让徐子杰清楚感受到,她此刻有多么恨他。他无法说明,无法解释,只能干哑地说︰「我从没想过要骗妳。」
真的,从来没有。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立刻就说?」她大吼。
如果告诉她事实,她还会这么重视这条链子,像宝贝一样珍视它吗?
如果告诉她事实,这条链子对她的意义,是不是就不再那么重要?
徐子杰一直不愿去想,不敢想这些问题的答案,然而方士缘现在的反应,却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些问题的答案,「难道……只要是跟士伦无关的,对妳来说都无所谓,连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对,只要不是他送的,对我来说都没意义,除了有关他的一切,其余我都不要──」
剎那间,徐子杰的脑海一片空白。
话一说完,方士缘也僵住了,脸色更加苍白,他立刻从她手中夺走链子,想也不想地朝河堤奋力一丢,她马上冲到围栏边,震惊不已。
「那这东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冷冷地说完,头也不迴转身就走。
他想要大吼,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悲愤交错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
站在家门口,他準备开门,却发现门没锁,门一开,一抹身影窜入眼帘,直接冲来抱住他,「Surprise!」
徐子伶笑容可掬的脸出现在眼前,徐子杰一脸不可置信,「妳怎么会在这里?」
「你姐夫这几天来台湾办事,我就跟他一块来,我想看看我亲爱的宝贝弟弟呀!」她喜逐颜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到快睡着了。」
「在学校游泳。」他放下书包,疲惫地躺在沙发上,徐子伶马上坐到他旁边,「阿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怀孕了。」看到弟弟怔了一下,她喜孜孜地说:「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呀?」
她雀跃期待的眼神,让徐子杰先是呆愣几秒,才说︰「以后别再用跑的了。」
「吼!」她用力推他的肩。
徐子伶这次会在台湾待一个星期,再跟丈夫回里昂,有她在,原本安静的家里终于有些热闹。
晚上,徐子杰在房里接到成枫的电话。关于上次的告白,她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坐在书桌前,拿着手机沉默许久,他深呼吸,低语:「对不起,我没办法回到妳身边……对不起。」
闻言,成枫也沉默了,淡淡地道:「是吗?是因为……心里有人了吗?」
他一愣。
「阿杰。」成枫轻喃:「你有喜欢的人了,对不对?」
徐子杰的目光缓缓落向桌上的某个黑色小空盒。
曾经装着那条银炼的盒子。
「对呀,这是他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怎么知道是他送的?」
「对,只要不是他送的,对我来说都没意义,除了有关他的一切,其余我都不要!」
他闭上眼睛,眼眶传来一阵轻微灼热的刺痛,鼻头也有些酸酸的。
「嗯。」良久,他沙哑地应:「对不起。」
是他活该吧?
以为可以给那个人更多的力量,结果反而害她伤得更重,连自己都跟着受伤。
自作聪明的结果,是两败具伤,这是他一开始怎样也料想不到的。
如今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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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杰,上来,有人来找你!」体育老师说。
徐子杰脱下蛙镜,仰头往老师身旁的人看去,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Michael叔叔?」
那名男子脱下鸭舌帽,朝他轻轻挥了挥,满脸笑意。
徐父生前的好友Michael叔叔,徐子杰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对方和他说明来意,他接到上次来台交流的那位教练指示,特地从加拿大来找徐子杰,Michael和徐父一样,从前都是那位教练的学生。
「我看过你历年的比赛资料,也看到你刚才的练习状况,不输你父亲。」对方讚赏的语气,也带着感叹。
徐子杰没有说话,只是浅笑,嘴里有些苦涩。
「阿杰,回加拿大吧,只要你继续努力,绝对可以超越你父亲,将来成为奥运选手,也不会是问题。」
他怔怔然,「超越我爸?」
「没错,你好好考虑清楚,我相信这同样是你父亲的期望,他一定也会希望你回加拿大。」
徐子杰没再回应。
教练特地从国外来这里找他的事,很快在师生间传开,所有同学,包括导师,都非常鼓励他回去加拿大。但一连几天碰上这么多事,徐子杰只觉得思绪很混乱,一时之间什么都无法马上做决定。
最近在学校见到方士缘,他不是刻意疏远她,就是装作没看见,他很害怕他想要好好整顿的心情,又会不小心因为她而打乱。
太多事缠绕,使他的情绪渐渐受到影响,满腹的郁闷和焦躁,让他花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在游泳上,一游就是好几个小时,体力逐渐难以负荷,上课常睡得不醒人事。
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只有满满的疲惫。
「阿杰,你今天还要练游泳吗?」放学时,张士伦走到他旁边。
徐子杰摇头,放徐子伶一个人在家里,他不太放心。
「那一起走吧,好久没跟你一起回去了。」张士伦笑笑。
天空细雨不断,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是这种天气,让人提不起劲。
看出徐子杰的脸色不大好,人也异常沉默,张士伦不仅不像一群学长学弟那样不断追问他去加拿大的事,反而制止他们再问下去,那一刻,徐子杰很感谢他。
即将走到河堤边时,前方忽然传来骚动声,一群人聚在围栏边,望着河堤方向。张士伦感到纳闷,顺手拉住了一个準备跑过去的同学,「那些人在干么?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听说有个二年级的女生突然冲下河堤,说是要找什么东西。」同学说完,就跑了过去。
「什么啊?」张士伦一头雾水,徐子杰却感到浑身血液瞬间凝滞,立刻丢掉伞朝围栏冲去。
果然,他在河堤下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呼吸一窒,他立刻朝她奔去。
已被两位同学拉离河边的方士缘,浑身湿透,低着头,瘫软在地不断发抖,一双手紧紧握在胸口,发出像是在啜泣的喘息声。
徐子杰慢慢蹲在她面前,方士缘的目光也同时抬起。
她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着用力扇了他一巴掌!徐子杰一愣,她的身体不断颤抖,瞪着他的那双愤怒眼睛,开始掉下泪来。
他深深注视着她,最后将她拉进怀里。方士缘不断挣扎,在他身上奋力捶打,大声哭喊,徐子杰感觉不到疼痛,只尝到浓浓酸楚,待她终于停止挣扎,他紧拥住她,在她耳边不断低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方士缘在他的怀里,双手缓缓一松,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她脸上的苍白,让一年前的那一幕重回他的脑海,和现在一样,那时也是下着大雨。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酷,明明想要保护她,如今竟用她曾经经历过的,那种残忍不堪的方式再次伤害她,满满的歉疚,压得他喘不过气。
其实他早就明白,这一次不能选择再留在台湾,不能再让其他人失望。和父亲之间的约定,一直是他的人生目标,父亲好友的出现更是在提醒他:你已经没有再次逃避的权利。
他凝视着怀里的方士缘,心里有好多话想要告诉她,想要让她知道,他最捨不得的人,是她。
「阿杰!你要带她去哪里?」徐子杰抱起方士缘準备离开,却被张士伦一把抓住。
「我家。」
「不行,放她下来,我送她回去!」张士伦神情严肃。
「抱歉,士伦。」徐子杰面色平静,没有半点动摇,「有件事我要跟方士缘当面说清楚,没办法等到明天,今天就要。」
他语气里的坚决,让张士伦怔了几秒,才说︰「……好吧,不过谈完后,马上打电话给我,我去接她。」
徐子杰点头,抱着方士缘离开河堤后,立刻叫了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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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徐子伶看到浑身湿透的两人,大吃一惊。
「姐,麻烦妳帮她换掉湿衣服。」徐子杰说完,就直接把方士缘抱到父母的房间,随即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换完衣服,又回到客厅。没多久,徐子伶向他走来,他立刻问︰「她没事吧?」
「嗯。」她眨眨眼,「那个女孩是谁呀?」
对于姐姐的疑问,他没有回答,只是往父母的房间走去。
他站在床边,看着方士缘依旧苍白的脸庞,接着视线落向她的手錶,秒针已经停止转动。他替她脱下手錶,看到的画面,却让他当场僵住,无法动弹。
方士缘隐藏在手錶下的左手腕,有一条长达三公分的疤,虽然颜色已淡,疤痕仍清晰可见。
一看就知道,那是用刀划下的。
他呆若木鸡,直到感觉心脏一缩,快喘不过气来,才回到自己房间想让脑袋冷静些,却难受且无力到什么都无法思考。
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留下来?一开始就不该痴人说梦?
如果当初没有那份同情,是不是就不会越陷越深?
他太天真,真的太天真了。
待方士缘醒来,徐子杰站在门边,看着她和徐子伶讲了两句话,才踏进房里。方士缘看到他时一脸错愕,徐子伶一离开房间,她就执意要回去。
她的情绪越激动,徐子杰的态度就越冷漠,不然他不晓得该怎么压抑心中的愤怒与难过。
「你跟那些人一样,在我面前耍什么心机?我是笨蛋才会相信你,你们都一样差劲──」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再也无法忍耐,用力抓住她的手大吼︰「那是因为妳的关係!」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反应,她愣住了。
这一刻,他没办法继续保持冷静,继续装作毫不在乎,所以对她坦白,坦白过去,坦白他的自私和丑陋。
他为她所承受过的一切感到心痛,也为她选择自我了断感到悲愤和心疼。纵使知道在她的心中,他永远比不上张士伦,纵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但最不甘心最不想接受的人,却还是他。
这段感情陷得越深,他对张士伦的嫉妒越无法抑止。不该有这种想法,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但是他该怎么做?远离方士缘?让她讨厌他?离开他?应该这么做才对,可是他做不到,怎样都做不到!
对她说了很多很多,直到看见愤怒渐渐从她眼里消失,徐子杰感到鬆一口气,同时心里无比沉重。希望她对他失望,却又不希望她恨他,複杂的心情拉锯,让他的内心疲惫万分,几乎快要把自己逼疯。
他轻轻举起她的左手,凝视着那道疤痕,声音低哑地说︰「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真的,别再这么做,求求妳不要。
方士缘静静看着他,抿着唇,眼神哀伤得彷彿快落泪。
他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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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伶很快就与方士缘混熟,还捨不得让她离开,当徐子伶还在门口拉着她说话时,张士伦已经骑着脚踏车出现在巷口,于是徐子杰先走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