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妳考的这是什么分数？人家士伦不是考一百就是九十几分，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

「虽然这孩子满乖的，但似乎没士伦那么优秀。」

「要是妳有他的一半就好啰……」

「士缘，妳怎么了？」士伦拍拍趴在桌上的我。

「没事。」我闷声。

「妳在哭吗？」他语带讶异，「这张纸是什么？」

「不要碰！」我大叫，他却早一步抢走，他看着看着，最后拧起眉头。

「还给我啦！」我用力抢回来，啜泣道︰「反正……我就是笨，没办法考得跟你一样好。」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又抽走我那张惨不忍睹的考卷，接着用笔把分数旁边写的「多跟士伦学学」那句话用力划掉。

我獃獃地看着他的举动，同时发现他的表情怪怪的，似乎在生气。

「哪里不会？我教妳。」

「不用了啦，我很笨，怎么教都教不会的。」

「妳不笨，以后谁再这样说妳，我绝不会放过他，就算是老师也一样。」

见我一脸呆愕，他笑了起来，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泪，「不要哭了，眼睛都快跟青蛙一样肿了。」

「张士伦，你很可恶耶！」我拍开他的手，拿起面纸擦眼泪。

「好啦好啦，赶快告诉我哪里不懂，我还得带妳到我家去吃饭，不然我妈又要骂我了。」

我关掉手机闹钟，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从前的事又出现在昨晚的梦里，醒来后，一时回不到现实，只能继续静静回忆。

记得那时才国小，我常因为考试考不好被骂，不光是妈，就连学校老师都要求我向士伦看齐。即便我和士伦那么要好，我还是常不自觉生他的气，心想若不是他，我就不会被骂，更不会被这样要求。只是没想到，士伦也很讨厌听到别人对我这么说，尤其只要有人一拿我跟他比较，他就会明白表示不高兴，甚至向对方发脾气。士伦总是处处护着我，所以从小就有很多女生因为嫉妒，而对我相当不友善。

虽然曾经埋怨过跟士伦青梅竹马的关係，但每当他为我挺身而出，我的心里总是甜甜的，也很感动，我知道他是那样在乎我，所以就算被说得再难听，我也无所谓。

在我的世界里，士伦早已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人。

「士缘。」雁琳站在旁边，拿着便当对我说︰「一起吃饭吧？」

「美术教室？」我莞尔。

「嗯！」

一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的别班女生，立即投来好奇的目光，并且窃窃私语，但雁琳倒是处之泰然，始终挽着我的手，笑嘻嘻地与我交谈。现在我身边就只剩她一个朋友，这样对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已经不愿再去深思，我想雁琳也不希望我再有这种想法。

「妳不吃吗？」雁琳发现我打开便当后，就停下没动作，便开口问。

「没胃口。」我摇头。

「还是吃一点吧，妳越来越瘦了。」

我低笑，最后还是把便当盖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什么？」

「我是指……昨天妳对张士伦说的那些话。」她面带忧心，「妳这样不就称了何利文的意吗？为什么要为了她们……」

「我怎么可能是为了她们？我是为了士伦。」我靠着墙，平静地说：「我宁愿他讨厌我，也不要他对我的离开万分不舍，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他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

「可是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呢？」

「雁琳，妳不懂。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感情也比家人还要深，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留下我，绝不会让我离开的。」说到这，我喉咙微哽，深吸口气，「我早就有心理準备了，就让事情这样结束吧。」

她难过地看着我，不发一语。

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到士伦。偶尔碰见士伦的爸妈，我的应对表现一如过往，只是当他们邀我到家里吃饭时，我只能找理由拒绝。

明明和士伦只隔着两扇窗，却觉得距离好遥远。我不知道这几天他过得怎么样？在做些什么？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他的生活，还是很难适应。

现在的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待离开这里的那一天，将一切全部割捨的那一天……

「士缘。」

和雁琳前往美术教室途中，有人叫住我。

发现是薇薇时，我们都有些惊讶，她一个人站在后面，没有何利文陪伴。

看得出薇薇有话想跟我说，于是我望了雁琳一眼，她体贴地微笑点头，独自返回教室。

和薇薇面对面站着，我问：「什么事？」

「可以跟妳谈一下吗？」她的声音很轻。

「谈什么？」

她两手交握，头微微低垂，面有难色地瞄着走廊，「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去学校餐厅旁边的公园，好吗？」

我没有应声，默默地和她一起走到小公园。一来到这里，我很快忆起何利文之前把我骗来这儿的事，于是冷笑：「连地点都没变，这次又想怎么陷害我了？」

「没有，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有话想跟妳说。」薇薇慌张。

「那妳就快点说吧。」我冷然。

她抿着唇，低语：「士伦他……」

「士伦？」我一顿，不禁紧张，「他怎么了？」

「他……最近变了个人似的，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变得好沉默……」

我呆了一会儿，才道︰「不就和我上次跟他闹不愉快一样？顶多闷闷不乐几天，他就没事了吧。」

「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一样，而且只有妳才能让士伦恢複精神──」说到这里，她痛苦地低下头。

我望着她，冷漠地说：「妳不是一直希望我能跟他撇清关係吗？我也已经让妳如愿以偿，可是妳现在却希望我能让他恢複从前的样子，这不是很矛盾吗？」

她没有说话，泪水一颗颗落了下来。

微微颤抖的瘦弱身躯，让她看起来如此无助，想必是真的无计可施，不得已才来找我，而她应该也知道我会用什么态度对她。只是，我却没有涌出以为会有的那些情绪，反而对眼前的她产生一丝同情。

她做的这些事，只因为她对士伦用情太深，我知道。

「对不起。」她哽咽，泪流满面，「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为了士伦不惜这样伤害妳，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真的不知道……」

「算了。」她的话语和眼泪，竟使我的胸口隐隐作痛，稍稍别开视线，涩然地道：「虽说是妳的好朋友，但我当时完全没发现妳的心情，还要妳帮我，仔细想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没资格对妳兴师问罪。」

她猛然抬头：「不，是我的错，是我活该，再怎样也不该跟妳喜欢上同一个人，更不该从妳身边夺走他。虽然一直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但我还是骗了士伦，到最后关头我还是骗了他──」

我被她的话吓一跳，她越来越激动，情绪逐渐失控：「当妳告诉我妳喜欢士伦时，我很挣扎，也很痛苦，因为我也喜欢上他，可是我还是选择为妳加油打气，甚至假装若无其事地祝福妳。」

「薇薇……」我闭上双眼，忍着突然从太阳穴传来的疼痛，想阻止她说下去。

「我跟士伦越来越熟稔后，有天，我鼓起勇气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其实我……当时很想跟他表白，告诉他我一直都很喜欢他。可是我一听见他的回答，就觉得快要疯掉了，也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帮妳？为什么我必须把他拱手让人？我根本无法忍受他跟别人在一起，更不能接受他喜欢的人其实就是妳──」

「周恋薇！」我大吼。

她颤了下，清醒似地瞪大眼睛！

「不管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喘一口气，低语︰「现在我只希望，妳能够留在他身边，从前的事我不会再追究，请妳代替我好好陪着他，可以吧？」

「士──」当她抬起头，瞬间停住话语，脸色倏地苍白，神情惊恐地直直盯向前方。

她的异样反应，让我不禁回头一瞧，我震惊到呼吸几乎停止，连声音都发出不来，只能木然地望着站在后方不远处，一脸愕然的士伦。

心脏跳动的频率，随着他接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快。

士伦面无表情地走过我身旁，眼神紧盯着薇薇不放，他的逐步逼近让薇薇不自觉踉跄后退，直到没有退路才停下。她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全身不断颤抖。

士伦停下脚步，仔细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妳在说什么？」

薇薇捂住嘴，彷彿就要站不住。

「妳刚刚说什么？」

薇薇呼吸急促，眼里儘是惊慌与恐惧，再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反应使士伦陷入沉默，过了好久，才听他用出奇冷静的声音问：「妳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

薇薇将头压得更低，脸色难看到似乎快昏厥。

「因为士缘已经有喜欢的人，所以没办法接受我。」他的语气很低，「妳是这么跟我说的，没错吧？」

她惊慌失措，脸上爬满恐惧。

「那妳刚才说的那些又是什么？」

她眼里的泪水再度滚落，在士伦步步进逼的压迫下，终于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他静静地看着她片刻，简短吐出三个字：「妳骗我？」

她又一颤，抬起眸，对上那双冰冷的连我看了都直打颤的眼睛。

「妳一直都在骗我？」士伦眯着眼，「从头到尾？」

薇薇无意识地摇头，既无助又失措。士伦抓起她的手，命令：「说话！」

「我……」她颤抖，接不了半句话。

「因为相信妳，我才把心里的话告诉妳，结果妳做了什么？为了得到我，妳不惜背叛士缘？」

「不是的，士伦，我……」她哽咽。

「不要叫我！」他语气一重，「只要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她没有答腔，只是再度垂下头。士伦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放开了她。

「好啊……」他后退一步，一边拍手，一边笑了起来，眼里却没半点笑意，「有妳的，周恋薇，居然可以把我耍得团团转，妳真的很厉害。」

薇薇一脸惊恐，连忙拉住他：「士伦，你听我解释，拜託你听我说，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不能没有我吗？」他冷笑，「别把这种理由当借口，太好笑了！」

眼看他转身要走，薇薇立即紧紧抓着他哭喊：「对不起，士伦，我不该骗你，可是我真的不能──」

「够了！」他大吼，用力甩开她的手，「士缘是妳最好的朋友，妳却这样对她？这种事妳怎么做得出来？」

薇薇掩面哭泣，仍不停摇头，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怪不得士缘会变这么多。」士伦的字字句句都充满愤恨与痛楚，「做了这种事，还敢正大光明跟我在一起，甚至在我面前假装没事一样跟士缘说话，妳有没有羞耻心？」

她没回答，眼泪依然掉个不停。

「妳很可怕，真的。」士伦语气阴沉，「妳让我失去我最想珍惜的东西。」

语毕，他就离开公园，薇薇蹲在地上当场崩溃抱头痛哭。

我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下一秒就朝士伦追去，抓住他的手臂：「士伦，等一下！」

他停下，慢慢转过头来。

「士缘。」他唤，眼里映着我从未见过的黯淡，「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没办法回答。

他似乎从我的反应中得到答案，没再继续追问，只是说：「抱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当士伦走出视线，我依旧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思绪停顿。

回到教室后，我茫然呆坐在位置上，无法回神。

这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冲击，我怎无法想像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从未见士伦如此愤怒过，更没见他这么激动地大声咆哮过……

「士缘，妳怎么啦？」雁琳出声关心，我才发现自己的心脏仍在急速跳动着。

「没、没事。」我摇头。

「可是妳的脸色好苍白，是不是周恋薇跟妳说了什么？」

薇薇来找我之前，一切都还没事，现在却……

一切在瞬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也不晓得接下来事情会如何演变？

晚上，我在房间里不时望向窗外，士伦的阳台窗户紧闭，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也没回应，我烦忧地在房内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

当时士伦为何会出现在那儿？又怎么会听到我们说话？原本打算永远不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因为我非常清楚一旦这件事被揭穿，士伦所受到的伤害，绝对会比我还重。

迟迟等不到士伦回电，隔天早上，我直接冲到他家，没想到伯母说他已经出门了，不晓得去哪里。

我的心乱成一团，只能安慰自己，过不久他就会回来，出现在我面前。

没想到，直到半夜一点，他都还没回家。我心急如焚，持续拨打士伦的手机，脑袋里一片混乱，无意间，我的视线落向摆在檯灯下的照片。那是某年国小秋季远足时，和士伦一块在风景区拍的照片，两人搭着彼此的肩，笑得灿烂无比，无忧无虑。

我拿起照片先是深深凝视，再将它紧拥在怀，心里生起一股惧意，我好害怕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