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生长在京都这个神社佛寺众多、历史悠久的城市,良彦却是直到上了高中以后,才能明确区别寺院与神社的不同。
「小学的时候应该学过啊,你不记得吗?」
高一时同班的藤波孝太郎,略带惊讶地为他说明。
「寺院是佛教的,神社是神道教的;寺院供奉的是佛,神社供奉的是神。佛要解释起来很複杂,一般指的通常是释迦牟尼佛,和日本的神明完全不一样。」
孝太郎是京都府内某个大神社的继承人,时常对良彦讲解这些知识。他不光是说明神社里供奉了哪些神明,还解说建筑物的历史、境内【注:泛指神社、寺院等宗教设施的所有地。】铺设小石子的含意,以及巫女穿的绯袴其实是裙子等等。
「还有,有些大神社的香油钱箱四周会围得密不透风,这种的很可能是底下有输送带,能够自动收集香油钱。」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时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他不愧是神社的继承人,有着超级现实的思考模式。对于良彦而言,孝太郎的话语就像未知的世界一样有趣。
高中毕业后,良彦为了继续从事从小学便开始投入的棒球运动,进了地方上以棒球社闻名的大学;孝太郎则是为了考取神职执照,进入东京某个设有相关学系的大学。然而,每逢孝太郎返乡,良彦都会和他一起吃饭,遇上长假也会共同出游,这层关係直到二十几岁的现在依然未变。
大学毕业后,孝太郎顺利考取神职执照,但他没有回到自家的神社,而是到良彦家附近的大主神社当「出仕(神职实习生)」。自此以来,两人便和高中时代一样,几乎天天见面。
九月上旬。这一天上午,良彦去打工之前,顺道前往大主神社。他避开香客逗留的本宫,绕过境内的陡坡,参拜称之为「大天宫」的神社。
良彦之所以来这里参拜,纯粹是因为这里离本宫有段距离,鲜少有人来;而且这里供奉的神明叫「天神地只八百万神」,听起来很厉害。良彦的祖父常来这里参拜,良彦也有样学样,然而,良彦本身并非氏子【注:日本神道教名词,各氏族之守护神称为「氏神」,后演化为同一地域共同奉祀之守护神,而居住于该地域并虔诚信奉该氏神之信众则称为「氏子」。】,家里也没有神龛,会参拜神明只是受到孝太郎和祖父的影响,就和习惯差不多。初诣、大考前或亲朋好友生病的时候,良彦也会求神拜佛,但他和虽是超级现实主义者却虔诚奉职的孝太郎毕竟不同,对他而言,神明只是种自我安慰的存在。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该许那么自私的愿望……」
良彦遵照祖父教导的参拜方式,两拜、两拍手、一拜。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么做似乎有点蠢,但还是说出这句话,并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他认为有错就该郑重道歉,即使神明并不存在也一样。
「嗨!出仕大哥,真勤快啊。」
前往大天宫参拜完毕后,在残留着夏日余韵的天空下,良彦被蝉鸣声包围着,走下通往参道的长梯。他看见来时并不在场的孝太郎,正在手水舍【注:供香客凈口、凈手的洗手池。】旁边扫地。
「……你看到今天的我,没有任何感想吗?」
孝太郎拿着竹扫帚,不满地回过头来望着以搞笑方式向他打招呼的良彦。
「咦?我必须有什么感想吗?心跳加速之类的?」
「我是说,你看见我的服装,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某个看似观光客的团体一面拍摄红色灯笼排列两旁的长梯,一面缓缓走下来。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孝太郎拉着良彦,移动到手水舍后方。
大主神社座落于昔日的大主山西麓,是起源于平安时代中期的古老神社,漆着红漆的中门和迴廊十分美丽,境内散布着几个摄末社【注:摄社与末社的总称。有别于神社本社,座落于神社境内或附近,归该神社管理的小神社。】,听说本宫供奉的神明是从奈良的春日大社迎请过来的。这座神社已经成为本地的观光名胜,连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即使在平日香客也不少。
「你的服装和平时没什么两……」
说到这里,良彦重新检视孝太郎的装扮,不由得住了口。
眼前的朋友和其他在神社奉职的人一样,穿着白衣和差袴【注:和服裤裙的一种。】,但是袴色和平时不同。昨天之前,孝太郎穿的是白衣白袴,今天穿的却是接近亮蓝绿色的水蓝色差袴。
见到良彦的反应,孝太郎知道他总算髮现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从『出仕』变成『权禰宜』【注:神社的基层神职人员。】了,已经不是实习生,而是不折不扣的神社职员。所以你要叫我神职大哥,明白吗?」
「……这代表……你陞官了?」
良彦战战兢兢地问道,孝太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身高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衣装笔挺,黑髮剃得短短的,看起来整洁清爽,无论面对任何人都露出讨喜的微笑,而且能言善道——这样的孝太郎在这里奉职没多久,便大受附近的中年妇女和贵夫人氏子的喜爱。上至宫司【注:神社的管理人。】,下至神职前辈和打工的巫女,大家都对他讚誉有加,可说是众所期待的新人。至于良彦,他的身高不满一百七十公分,相貌平凡,站在孝太郎身边只能当陪衬,而且除了棒球以外都是普普通通,现在听说生来便才貌出众的孝太郎升了官,他可不能置之不理。
「为、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走后门吗?」
神社虽然位于市内,但是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因此离尘嚣甚远,蝉鸣至今仍响彻境内,毫无衰退之色;在清风的吹拂之下,周围的树木纷纷洒落打叶声与阳光。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虑,不禁抓住孝太郎的衣袖。
良彦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公司工作,却在短短半年之后离职,直到今年春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足以维持生计的打工。在他承受着家人冰冷的视线,每天翻阅求职杂誌、抱头苦恼之际,孝太郎居然陞官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是大学毕业的,本来就能当权视宜,之前只是在实习期间。」
孝太郎扳开良彦的手,理了理衣襟。现在回想起来,孝太郎起初常抱怨这套装束很难穿,如今却穿得有模有样。
「可、可是不久之前,你只是敲敲太鼓、吹吹笛子而已啊!」
「那是在练习神乐。」
「还有在空地堆沙丘……」
「那是破土大典。」
「再不然就是下午时分和熟女开开心心地聊天!」
「那是在打好关係。」
孝太郎满不在乎地回答,良彦对他投以狐疑的目光。
「神职人员干嘛讨好熟女?」
良彦怀疑地问道,孝太郎深深叹一口气。
「欸,既然有人在神社工作,当然就要发薪水,对吧?还得维修社殿、採购护身符和符咒、每年定期举办祭祀活动,这些都是要成本的。」
「成、成本……」
良彦一脸严肃地回望圈起手指示意金钱的孝太郎。眼前这人明明是神职人员,看起来却像讨债集团的一分子。
「所以,既然在神社里工作,掌握住愿意捐款的氏子和拜访肯赞助的企业,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良彦愣愣地听着盘起手臂的孝太郎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番话。打从刚相识时,良彦就知道孝太郎是个超级现实主义者,现在看来,他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
「良彦,神明是必须敬畏的存在,奉祀时不可以有任何疏漏,但是,有一件事和奉祀神明一样重要。」
背对着初夏太阳的朋友看来格外耀眼。良彦厌受到超乎现实的背光,用手遮挡在眼前。只见孝太郎对这样的他说道:
「经营神社是一门生意。」
良彦感到晕眩,忍不住闭上眼睛。
「……认识你以后,我心目中的神职人员形象变得越来越怪异……」
「神职人员也是人,又不能光靠吃云霞维生。」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无论是哪种行业,应该都是这样吧?外人无法理解个中情况。
「话说回来,你来干嘛?今天不是要参加法会吗?」
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停下竹扫帚,回过头来询问。良彦没想到他还记得,顿时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回答:
「啊,思,昨天办完了。和尚很忙,所以提前举办。」
一年前过世的祖父的一周年忌在昨天顺利地结束了。良彦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就如同日本绝大多数的家庭一样,良彦家也是採用佛教的祭奠方式。
「今天过来是因为……我等一下要去打工,顺路过来而已。」
良彦从孝太郎身上移开视线,没提及刚才去大天宫参拜的事。他的视线转移到手水舍,只见青铜製的龙头吐出的水汩汩流动着,在凿石製成的水盘上製造出无尽的涟漪。
「哦,这样啊。」
孝太郎喃喃说道,宛若在说良彦没事找事干,并重新开始打扫。接着,他发现新来的香客,连忙笑容满面地招呼:「欢迎来参拜。」
※
结束了值班工作之后,良彦在大楼出口大叹一口气。某个年纪比他小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从他的身后走过。
「……辛苦了。」
良彦对着生气勃勃的背影喃喃回答。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身为大学生的同事或许正要去玩吧。良彦懒得换衣服,直接穿着工作时的白色连身服走出大楼。他又叹了口气才迈开脚步。京都不愧是盆地,有着几乎快融化身体的高密度酷热,进入九月依然毫无衰退之色。
在母亲的格言「一日不做,一日无食」的压迫下,良彦在找到正职之前的过渡时期,先找了份清洁业的打工来做。医院、商业设施、企业大楼,他每天都被派往不同的场所打扫。起先他像只无头苍蝇,但习惯之后,这个只要默默移动打蜡机即可的工作,对于近来懒得与人交谈的良彦而言,倒是挺轻鬆愉快的。
「……陞官啊?」
良彦一面拖着穿瘪了的运动鞋行走,一面嘀咕。在他这个连正职工作都找不到的人看来,晋陞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从小学开始打棒球,高中的时候,曾一度以第一棒三垒手的位置实现了在甲子园出赛的梦想,但是在第一战就败退了—之后靠着推荐甄试进入设有棒球社的大学,大学时期又幸运地获得拥有业余棒球强队的企业招揽。到这个阶段为止,他的人生虽然称不上戏剧化,却可说是一帆风顺。
然而,进公司不久后,良彦便因为练习时与队友相撞,伤到了右膝半月板,不得不动手术;而在同一时期,公司的经营状况恶化,无情地决定在该季废除棒球队。
「这就叫祸不单行啊……」
一回想起当时,良彦的右膝便感到一阵钝痛。
包含手术在内,良彦在医院住了三天。当他拄着拐杖回到公司时,已失去了安身之处。
非但如此,由于刚动完手术,医生要求良彦不可过度用脚,以免造成膝盖的负担,因此他无法在外跑业务,也不能做需要久站的仓库工作;渐渐地,周围员工开始视他为包袱。良彦原本是仗着打棒球的名义进公司,如今失去活跃的场合,待在公司里只觉得痛苦,结果才进公司半年,他便主动提出辞呈。之后,他一直过着近乎茧居的生活,直到今年春天才开始打工。
「我是不是该拜託孝太郎替我办个疾病康复的祈愿啊……」
良彦自虐地喃喃说道。这半年来,他漫无目标、毫无气力,固然是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医生说已经没问题的右膝仍不时发疼,使得他虽然有心找份安定的工作,却描绘不出未来的蓝图。
搭乘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后,良彦正想穿越通往自家方向的斑马线,却发现有个老人蹲在连接步道与地下道的楼梯旁。老人穿着藏青色的着流【注:仅单穿和服,而不搭配袴,为男子较轻便的和服穿着。】,脚踩着现在已经不常见的两齿木屐,身旁放着一个暗紫色的包袱,上秃的脑袋有着明显的淡褐色污渍。他抖着白色长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这个光景与良彦痛苦的记忆不期然地重叠了。
「您没事吧!」
最坏的事态闪过脑海,良彦宛如弹跳起来似地沖向老人,跟着忆起的是胸口的钝痛,以及再也见不到的祖父那稳重的微笑。
「要我叫救护车吗?您有什么老毛病吗?」
在大学棒球社时代,良彦曾因为社团的规定而参加过市民救护员讲习。他一面将当时习得的知识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来,一面抱起老人,确认对方有无意识及呼吸。这一带虽然是站前的闹区,但由于电车刚开走,没有人路过,而他也没看见疑似老人同伴的人。
「胸口会痛吗?」
老人骨瘦如柴,比想像中还轻。幸亏他仍有意识,只是胀红了脸,抓着喉咙。看来他并不是胸口痛,而是喘不过气。
「是噎到东西吗?」
若是如此,那可就得分秒必争。良彦感觉到在自己低语的同时,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安爬上胸口。他记得在因窒息而停止呼吸的情况下,只要经过四分钟,心肺复甦的机率便会降低到百分之五十。
良彦立刻用膝盖支撑抱起的老人,让他趴下,并用手掌用力拍打肩胛骨一带。现在没时间慢慢叫救护车,老人缺乏体力,如果不就地急救,只怕他的生命将会燃烧殆尽。
「加油!」
良彦一面拍打老人的背部,一面对他喊话。
「倒在这种地方,您的家人一定会伤心……您有孙子吧!」
良彦最爱的祖父已经不会回来了。一想到这种痛苦,良彦不能不救这个老人。老人一定也有家人在等他回家。
「我也、不会、放弃的!」
说着,就在良彦不知第几次用手掌拍打老人的背部时,身体僵硬的老人口中吐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白色物体。
「出来了!」
就在良彦大叫的同时,老人开始剧烈咳嗽,良彦轻抚着他的背部,鬆了一口气。刚才老人连咳嗽和说话都办不到,现在看来自己的急救是及格了。
「您没事吧?」
随着咳嗽止息,脸色也逐渐恢複的老人举起一只手,回应良彦的喊话。接着,他缓缓坐起身子,用手抹了抹嘴角,仰望天空。
「啊,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老人神清气爽地说出这句话。
「我到这附近来,顺便买了很久没吃的『若叶』麻糬,但是吃得太急了。」
老人拍了拍自己的秃头,转向良彦。
「已经隐居的老人真不该得意忘形,还学人边走边吃。要是你没经过,搞不好我就这么走了。真的很感谢你,谢谢。」
老人握住良彦的手,深深垂下头来。正面一看,老人身材矮小,有张很得人缘的脸庞,眼角的笑纹让良彦有股亲近感。
「啊,不客气……您没事就好。」
老人刚才蹲在地上时的模样和现在的轻快语气之间的落差,令良彦感到困惑,忍不住抓了抓脑袋。总之,老人脱离险境是件可喜的事。虽然对方只是个偶然相逢的陌生老人,但是良彦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成功救了他。话说回来,吃麻糬吃到噎着,他到底吃得多急啊?
「麻糬容易卡在喉咙……」
「是啊,这次完全是我的疏忽,原谅我吧。」
老人再度垂下头,良彦连忙改口,.
「啊,不是,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我只是想请您下次吃的时候小心一点……您的家人一定也会担心……」
说这种话,会不会被认为是毛头小子多管閑事?良彦如此暗想,说到一半,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声。老人望着他,突然露出慈祥的眼神。
「敏益有个好孙子呢。」
听见老人的低语,良彦猛然抬起头来。
「咦?您认识我爷爷吗?」
那是一年前过世的祖父名字。
「对,我跟他很熟。」
「是……朋友吗?」
「意思差不多,是老交情了。」
老人一脸怀念地点头,缓缓拾起地上的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本比文库本稍大一点的绿色册子。
「今天我是来找你的,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老人递出册子。
那是本用和纸製成的奏摺型册子,封面有些污渍,看起来不像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