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轻抚河面的春风温柔地包覆两人的心房。
「这样就不必害怕了。」
男子面向犹如山脉横卧的大蜈蚣尸骸,微微一笑,
他那身晒得黝黑的肌肤结实强健,拉弓搭箭的手臂粗大强壮。和大蜈蚣对峙时如同鬼神般勇猛的他,如今已变回稳重温和的年轻人。
「妾该如何表达谢意呢……」
连身上的华美琉璃色打挂都相形逊色的美貌女子,拥有乌黑的秀髮及白皙的皮肤,双颊红如晨曦,陶醉地凝视着男子。面对替自己解决了长年的痛苦——大蜈蚣——的他,女子的胸口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远非兴奋或安心所能比拟。
「……阿华姑娘。」
不过是被他的声音呼唤,为何会感到如此幸福?
男子腼腆又羞赧地呼唤女子的名字。
「阿华姑娘。」
如同在变暖的小河上摇蕩一般,他悦耳的声音让女子窥见了原以为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若能和他结为夫妻——
※
「立刻把那个划船社赶离这条河。」
良彦正在滋贺县濑田川边的某个老旧神社,聆听神明的吩咐。
「从前,妾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经过屋檐底下只有本坪铃【注:神社拜殿中的大型铃铛,有呼唤神明的作用。】、不知可否称为拜殿的场所之后,便是被细板墙围绕的本殿,香油钱箱也嵌在板墙里。
不过,虽说是本殿,其实只是在注连绳围起的树木旁建造的一座无人小神社而已,面积甚至比黄金的四石社更小。和上个月造访的一言主神社相比,显得寒酸许多。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请教一下。」
良彦打开宣之言书,确认第三个浮现的神名,接着再度望向眼前的女性。在刚才那句话之后,文字变得又浓又黑。
「……禰是大神灵龙王……对吧?」
本殿的碎石子地上铺了张草蓆,这位女性就躺在上头,用手捂着腰,一面喘气一面恶狠狠地瞪了良彦一眼。祂的虹膜呈现深沉的蓝色。
女子穿着泛黑的藏青色打挂,长长的黑髮没有光泽,乾燥散乱;额头上有三个看似樱花花瓣的印记,冒着冷汗的脸庞以人类的岁数而言,大约是四十几岁;五官虽然秀美,现在却痛苦地皱在一块。
「不然妾看起来像什么!」
「闪到腰很痛的人?」
「无、无礼之徒!这才不是闪到腰!是不敬的凡人对妾下的毒手……好痛!」
勉强撑起身子的女子发出呻吟声,良彦连忙跑上前去。
「看到龙王这个名号,我本来以为是很威风的神明……」
良彦一面替祂按摩腰部,一面嘀咕。
良彦和上个月认识的茧居族——一言主大神,依然透过游戏和社群网站保持联络,而他也开始对神明产生些许兴趣。昨天,宣之言书浮现「龙王」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强烈地吸引他,因此他才立刻赶来,谁知道竟是个命令他赶走划船社的腰痛女子。又是想吃抹茶圣代,又是茧居族,又是腰痛,最近的神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王只是畏惧祂的凡人取的名字而已。」
黄金踩着碎石子缓缓走近,摇了摇尾巴,就地坐下来。
「祂是住在濑田唐桥下的濑田川龙神,或许『桥姬』这个名字凡人比较熟悉吧。」
「桥姬?」
良彦歪了歪头。很遗憾,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
「凡人原本是把桥姬当作桥樑的守护神奉祀,后来又有人将祂转化成鬼女。京都的宇治桥下不也有吗?那里的桥姬正是丑时钉草人的始祖。」
「丑、丑时钉草人……?」
那不是诅咒的仪式吗?
良彦忍不住瞥了躺在一旁的桥姬一眼,祂该不会也有这种恐怖的传说吧?
「……尔虽是狐狸,却有贤者之姿……」
抚腰呻吟的桥姬依然趴在地上,只转动着眼珠仰望黄金。
「……莫非是京都的方位神?」
「正是。」
面对桥姬的疑问,黄金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桥姬,回到差事的话题上。禰说的划船社究竟是什么?」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着黄金又把自己这个代理差使搁在一旁,径自询问起差事的内容。其实良彦不介意黄金自行推进话题,只希望祂不要说到一半猛然省悟过来,又对自己发脾气。
「容妾道来……妾真是太不甘心了!」
不知是因为腰痛还是懊恼的缘故,桥姬美貌的脸庞再度扭曲。
「那是发生在前天的事。妾从原本的龙形化为蛇形,在河边晒太阳。」
桥姬一面接受良彦的腰部按摩,一面娓娓道出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风光明媚,薰风吹拂着妾的鳞片。在横渡河面的安详时光之中,妾忍不住感到昏昏欲睡……」
不小心在草丛里睡着的桥姬,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暗,随即因为窜过背部至腰间的剧痛而惊醒。祂不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又痛又惊地愣在原地,后来才发现有人类的脚跨过自己。换句话说,祂正在睡觉的时候,被人类踩到了。
「妾绝不会忘记……那人的背上刻着『结城』二字,正是以河边为据点的划船社成员。」
桥姬咬牙切齿地说道。
「换作从前,要惩罚践踏妾的无礼之徒轻而易举。纵使引水没顶、五雷轰顶、牛车辗磔,也难消妾的心头之恨。」
看桥姬的怨恨如此之深,看来祂是真的很痛。
「可是现在……现在的妾已经没有这种力量……」
桥姬懊恼地紧咬嘴唇,垂下头来。
「凡人早已不把住在濑田川的妾放在心上……」
虽然祂被称为龙王,在河边有座神社,但祂的力量已逐年衰退。获得精良治水技术和多元交通工具的人类,早已遗忘住在河边的河神,早已遗忘曾有神明保护着无可取代的水源及人货往来的桥樑要道。
受到践踏、受到伤害的不只有她的身体。
桥姬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语,显得微小又虚弱。
「居然偏偏踩到化成蛇形的神明……」
良彦把抚腰呻吟的桥姬留在神社里,来到濑田川边。
他记得曾在课堂上学过,濑田川是唯一一条从琵琶湖注入海洋的河川,从前便是掌握京都命脉的交通及军事要冲,曾数度成为战乱的舞台。
眼前略呈弧形的「濑田唐桥」是日本三大名桥之一,漆成橘黄色的桥樑栏杆上安放着拟宝珠【注:传统建筑物装饰的一种,放置于桥樑或神社等建筑物的栏杆上,又称为「葱台」。】,和周围的红叶相互映衬之下,格外引人感怀。
「哦,好奇怪的扁舟。」
黄金在良彦身旁坐下,望着行驶于水面上的船。某个年轻男人乘坐的白艇船身颇长,宽度却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乘坐;船的边缘两侧也很低,几乎和水波蕩漾的水面一样高。只见小艇配合着使用全身划动的船桨轻快地往前进。
「那就是划船社使用的船。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竞速用的。」
每划一下桨,船身便大幅移动。良彦看着在水面上滑行的小艇,发现那名男性身穿的T恤背部,印着京都市内某个大学的校名及个人的姓氏。
「原来那是大学的划船社啊……」
良彦不知道京都的大学划船社会跑来这里练习,不过仔细想想,这里虽然是滋贺县,但是从京都站搭电车只需要十分钟左右便能抵达,做为练习场所并不算远。
「居然有船不是为了渡河或移动,而是单为了竞速而存在……」
黄金兴味盎然地竖起耳朵,视线追着小艇移动。长年隐居神社的祂似乎每天都有新发现。
「话说回来,黄金,原来禰满有名的嘛。阿杏小姐一看到禰就知道禰是谁,桥姬也一样,一眼就认出禰是京都的方位神。听说禰是太古之神?」
良彦之前完全不知道大主神社里有个奉祀方位神的末社,不过,或许黄金在神明的世界里其实挺出名的。
听了良彦的话,黄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河面上,略微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虽然我没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但我不仅古老,掌管的又是与大地息息相关的方位。以前我也说过,在重视方位吉凶的时代,我可是倍受凡人崇敬。虽然时代变迁,我的力量逐渐衰退,只好隐居,但我还是『小』有名气。」
见黄金特彆强调「小」字,良彦不悦地看着祂。
「……对不起,是我孤陋寡闻。」
说来对小有名气的神明过意不去,良彦在学校根本没学过方位吉凶。
良彦从黄金身上移开视线,发现南方的河边有栋看似会馆的建筑物,大大的入口面向河川敞开,里头是收放船艇的仓库;从仓库到河边,状似木甲板的板子紧连着石版路铺设,以便社员搭乘浮在河面上的小艇。
「大学生啊……」
良彦望着在纯白色的会馆前,各自做着伸展操或在休息的人们喃喃自语。一、两年前,良彦也一样是学生,现在却觉得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他的朋友变少,除了和一言主一起玩线上游戏以外,几乎没有娱乐可言;但是大学时代的他也会从事社团活动,生活过得还挺充实的。
「这么一提,昨天才收到大学棒球社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
现在的良彦没脸大摇大摆地去参加大学同学会,所以根本没细看,就把明信片丢进抽屉里。就算去了,也只会抱着自卑感回家而已吧。良彦连自己膝盖受伤、无法打球的事,都没跟从前的同学们说过。
「踩到桥姬的就是那个人吧?」
正当良彦想像着如果自己出席同学会的惊悚故事时,黄金用参杂银毛的前脚指着某一个男学生说道。
那名男学生刚下小艇,和一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在说话;肌肉隆起的手臂从短袖下露出,T恤背后确实印着「结城」一字。
看着那对男女有说有笑,大学时代的回忆突然闪过良彦的脑海。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的干事姓名,正是那个女孩。
那个腼腆微笑的女孩。
良彦轻轻闭上眼睛,甩掉记忆。比起这种事,他现在更该思考的是神明交办的差事。
「……就因为他一个人不小心,整个划船社都要负连带责任,一起被赶走吗?」
良彦切换思绪,短短地叹一口气。濑田川沿岸是步道,就良彦所见,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慢跑,行人还挺多的。其实在这种地方睡觉的桥姬自己也有错。
「不能只叫结城负责吗?」
良彦回头询问黄金。不是他要袒护划船社,只是,虽然这是神明的吩咐,但他实在难以接受。如果结城诚心道歉并供奉几张酸痛贴布,不知桥姬肯不肯原谅他?
「良彦,你对神明还是有所误解。」
黄金眯起黄绿色的眼眸,仰望良彦。
「在凡人看来,神是种蛮横无理的存在,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神明都把凡人视为『人类』整体,而非单一个体。对我而言,如果你不是差使,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像一言主大神那么呵护人类的神明是很罕见的。」
黄金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从前陷人类于恐惧之中的金龙神遇上对祂无礼的人,便会挥动七杀砍刀,杀掉那人的七个家人;如果家人的人数不足,就连邻居都难逃一死。在凡人看来,自己根本是无辜的;但是在神看来,都一样是『人』,并没有分别。」
「根本是无妄之灾嘛……」
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家人倒也罢了,只是住在隔壁就被杀,铁定死不瞑目。
「所以桥姬才要把整个划船社赶走,而不是要结城一个人负责?」
黄金点了点头,肯定良彦的话语。
「光是赶走他们桥姬就肯罢休,人类已经该心怀感激。若是换成桥姬仍充满力量的时候,那帮人早就沉入河底。」
见黄金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可怕的话,良彦忍不住打颤。
「这么说来,若是结城一个人去道歉,桥姬也不会原谅罗……」
良彦回头望了桥姬的神社一眼。
话说回来,要将划船社赶离这条河,根本是强人所难。这不是良彦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就算向校方提出要求,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周围多数居民的连署,校方铁定置之不理;而且这种事非常麻烦,良彦根本不想做。
「桥姬是要你赶走划船社。如果道歉便能了事,祂一开始就会要求对方道歉,不是吗?」
黄金说的很有道理,良彦无言以对。
「……说的也是……」
良彦不快地说道,抓了抓脑袋。若只要说服结城一个人,他或许办得到;但要说服整个划船社,他可就力有未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桥姬放宽条件?
「请问……」
该供奉酸痛贴布?还是派个英俊的神职人员来念祝词?正当良彦用认真的眼神眺望河面思考时,背后有道声音呼唤他。
「你想入社吗?」
良彦回头一看,刚才和结城说话的那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伫立在身后,脸上带着讨人喜爱的可爱笑容。她穿着与社员同款不同色的藏青色T恤,胸口印着小小的「原冈」二字,齐盾的头髮呈现微微的波浪状。
「啊,不,不是。」
良彦连忙摇头否定。
「我不是大学生。」
「咦?是吗?对不起!我看你看得那么入迷,以为……」
「不,我才该道歉,害你误会了,」
双方互相低头道歉的光景持续片刻,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将视线再度移向河面。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误认为大学生,不过感觉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