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有各式各样的神明。 
如同「八百万神」这个辞彙所示,人们认为草木、岩石、水滴,甚至是泪水和屎尿里都有神明存在—在明治时代以前,不仅道教和阴阳教的神明,甚至连佛都被纳入这个「八百万神」的圈子里。 
然而,现在受到奉祀的神明,并非全都能为人们带来好运。「御灵信仰」奉祀的就是心怀怨恨而作祟的怨灵:「瘟神信仰」则是将带来灾厄与疾病的事物当成神明崇拜祭祀,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自古以来,日本的人民便习惯将会造成危害的概念冠上神的名字,敬畏崇奉—— 
「我想请你帮我找下一个住处……」 
一个月飞也似地过去了,在春天的徵兆尚未出现的二月上旬,良彦的宣之言书上头浮现一个名字。 
「……下一个住处……?」 
在寒冬冷风吹拂的桥下,良彦一脸严肃地反问。 
眼前有个骨瘦如材的老人抱膝坐在茂密的杂草丛中,弯腰驼背的身子上穿的衣服不但褪色了,而且满布尘埃,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调—衣摆也破破烂烂,长度只到小腿:脚上连草鞋也没穿,指甲脏到发黑,未经修剪的鬍渣和白髮更是助长了落魄感。 
「虽、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外头还是很冷……我想睡在有屋檐的地方……」 
老人一面发抖,一面仰望良彦,声音嘶哑又虚弱。 
「的确,禰的身子受不了京都的冬风。」 
黄金代替身旁的良彦表示同情,点了点头。 
「呃,话说回来……」 
良彦硬生生地张开冻僵的嘴巴。 
「我看到『穷鬼』这个名字时,还在想是什么神明,满心期待地跑来这里……」 
根据黄金所言,这次宣之言书浮现的「穷鬼」,其实是连对神社和神道所知不多的良彦都知道的某尊神明的别名。 
「原来『穷鬼』……就是『穷神』啊?」 
良彦从手上的宣之言书抬起头来,在他的视线前端,活像个流浪汉的老爷爷正独自在寒风中发抖。 
※ 
「我先前住的,是某个男人的家……」 
河边没有遮蔽物,实在太过寒冷,所以良彦等人移动到附近的公园,再仔细听穷神说明原委。平日的午后、阴天加上冷风吹拂,使得外头几乎不见行人的蹤影。 
「我刚附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是个阔气的上班族,在同期同事之中是升迁得最快的一个……可是,说来惭愧,你也知道我是穷神嘛。」 
坐在水泥砂浆长椅上的穷神,驼着背玩弄骯髒的指尖,并抬眼看着坐在祂身旁的良彦。 
「唉,说来也是必然的发展,因为我附在他身上,那个上班族先被降职,后来被裁员,变得一贫如洗。」 
「……不出我所料,好惨……」 
良彦把手插进夹克口袋中,苦着脸听穷神说话。 
由于被穷神附身,竟从原本的平步青云落到突然被裁员的田地。良彦自己也因为膝盖受伤而放弃棒球,并因此离职,之后经历了茧居生活,步上打工族之路,他对于那个上班族的经历,可说是感同身受。 
「不过,这不是禰所期望的发展吗?何必离开那个家呢?」 
黄金坐着,蓬鬆的尾巴卷在脚边,诧异地歪了歪头问道。 
穷神动了动长满鬍渣的嘴,难过地垂下视线。 
「且听我道来吧,狐狸兄……禰也知道,我是穷神,会让寄居的家庭变穷。穷神吸取的,就是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和凡人拚命赚钱时的『气力』。不过,有种东西比上述两者更令我期待……」 
良彦兴味盎然地聆听祂的话语。 
「我喜欢看变穷的凡人积极进取、东山再起的模样。或许你们会觉得这很矛盾,但是凡人勇敢面对考验的姿态真的很美。只要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那个家。」 
良彦五味杂陈地皱起眉头。明明是自己害人家变穷,却又喜欢看凡人勇敢对抗贫穷的模样,良彦实在搞不懂神明在想什么。 
「按照平时的事态发展,那个被裁员的上班族,应该也会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可是……是时代不同了吗……」 
说到这里,穷神叹一口气。 
「我本来以为他会立刻去找新工作,谁知道还能请领那个叫什么失业给付的期间,他成天都窝在家里打电动;等到不能领了以后,他就向女朋友借钱、向父母借钱,跑去赌博,想藉此翻本。可是,赢钱哪有这么容易?后来他又跑去地下钱庄借钱……还交了一些坏朋友……」 
穷神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发抖,用双手捂住脸庞。 
「即使是住大杂院、吃番薯叶,依然肯勤奋工作的凡人究竟到哪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看到的是每晚都在网拍上转卖偶像演唱会门票的模样?我想看的不是这个!」 
良彦困惑地看着落魄潦倒的老头放声大哭。 
「呃,可是,反正禰已经达成让他变穷的目的啦……禰已经尝到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吧?」 
「我的确尝到了。可是这和我……这和我期待的不一样!我想看的是凡人变穷之后力争上游的模样,才附在他身上的!」 
穷神含泪叫道。黄金五味杂陈地动了动耳朵,叹一口气说: 
「禰身为穷神,居然有这种奇妙的坚持……」 
既然喜欢凡人积极进取的模样,那已经不叫「穷神」吧? 
「曾几何时,凡人变了。一直以来,我都是挑选那种心灵坚强、不像是会输给贫穷的凡人附身……不,或许是我的力量衰退,才会看走眼……」 
穷神抬起头来,一脸忧愁地凝视着自己满布皱纹的手。 
「现在还有人在奉祀瘟神,可是,奉祀穷神的地方已经寥寥无几……」 
良彦百感交集地望着穷神。的确,应该没几个神社会想奉祀招来贫穷的神明吧。 
「穷神也是神,未得到应有的款待,力量当然会衰退。」 
黄金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穷神。 
「听说穷神的数量比从前少了许多……」 
得不到凡人敬畏的众神失去原本的神威,力量衰退,甚至有许多神明犹如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蹤。 
「我从前的老朋友都一尊尊地消失啦……」 
穷神露出自嘲的笑容,宛若在说下一个就轮到祂。 
「呃,可是,站在人类的立场……」 
当两尊神明互送安慰的视线时,良彦拣选着言词,插嘴说道。他险些陷入彷彿看着小精灵逐渐灭绝的心境,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怪的。 
「一被附身就会变穷的神明,对人类而言,似乎是种麻烦……」 
虽然对穷神过意不去,但是没有穷神,对人类反倒是好事一桩。如果可以选择,大家当然都希望住在家里的是稻神。 
「良彦,世上没有不必要的神明。」 
黄金啼笑皆非地摇动耳朵,仰望良彦。 
「穷鬼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们别忘记『丰衣足食的生活绝非理所当然』的道理。人如果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就会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而穷鬼能够防止这类情况发生,给予人类自我反省的机会,是很重要的神明。」 
「啊……嗯,经禰这么一说……」 
良彦倒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说归说,他还是很难欢迎穷神上门。 
看到良彦的反应,穷神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没想到现在的凡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时代真的变了……」 
穷神细若蚊声地喃喃自语。黄金望着祂说道: 
「不过,穷鬼,禰不用担心。禰要交办的差事,应该就是寻找让禰寄居的新家吧?」 
闻言,穷神对黄金投以求救的视线。 
「你、你们肯帮我找吗?最好是心灵纯洁,不因些许的贫穷生活而灰心丧志,愿意脚踏实地挣钱过活的人住的房子……」 
良彦看着两尊神交谈,盘起手臂,不知该如何是好。把穷神送上门,等于是让那户人家变穷;即使这是神明的吩咐,身为人类,他还是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虽然心灵纯不纯洁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最快的方法。既然能够帮上神明的忙,他应该也求之不得,毕竟他是差使嘛。」 
听黄金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良彦挑了挑眉。 
「其实我现在为了监视这小子,住在他家;即使再多添一尊神,也没什么——」 
「禰在胡说什么!」 
在千钧一髮之际,良彦硬生生地抓住黄金的鼻口。 
「禰不过是个赖在我家不走的食客,凭什么邀请其他神来住啊!」 
「放叟。」 
「我可没说过祂可以来住我家!」 
「偶叫你放叟!」 
黄金甩开鼻口上的手,活像被水淋湿一样抖动身体,并瞪着良彦。 
「突然抓住我的鼻口,你是何居心!别的不说,你对神明向来缺乏敬意!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识穷鬼的神威,才能改掉你那种肤浅的观念!」 
「不不不,禰在胡说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家?我妹还是学生耶!如果是钱多到满出来的有钱人家也就算了,我们家可没有余力收留穷神!」 
「哎、哎,你们俩先冷静一下……」 
穷神夹在吵得不可开交的良彦和黄金之间,一脸尴尬地开口说道: 
「狐狸兄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我们穷神进不了已经有其他神明居住的房子,所以我不能寄居在狐狸兄的家,很遗憾……」 
「咦?啊,这样吗……」 
良彦虚脱地吁了口气。若是如此,穷神就不能住进被黄金佔据的良彦家。 
「是吗?原来禰们还有这种规矩……」 
黄金遗憾地叹一口气。 
「我本来是想帮这尊可怜的老神,早点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下来……」 
一道纠缠的视线随着这句话投射过来,良彦一脸不快地回望黄金。 
「又、又不是非住我家不可!只要帮祂找到新家就好吧?」 
的确,宣之言书上出现穷神的名字,只是要良彦替祂办事,并非要求良彦收留祂。 
「没错。不过,你真的明白吗?穷鬼附身,代表那户人家会变穷。只要自己家能够逃过一劫,别人家的死活你就不管吗?」 
面对黄金犀利的问题,良彦一时答不上话,「唔」了一声。这只狐狸还是一样,尽往他的痛处踩。 
「我、我知道啦!所以,呃,只要找稍微变穷也无妨的人家就好吧?」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比良彦家富裕的家庭多得是,找一户这种人家收留穷神就行了。 
「再说,只要在那个人完全破产之前,让穷神再次搬家就行了啊!多得是解决的方法……应该啦。」 
在寒风吹拂的午后公园里,最为冰冷的是狐狸盯着良彦的眼神。良彦感受着零下的温度,觉得自己似乎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 
「哦……哦哦……差使啊,你肯接下这份差事吗?替我找新家……」 
随着穷神的这句话,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原本是用淡墨写下的「穷鬼」字样,宛如用毛笔重新描过一般,变成浓浓的墨色。 
「……如果有穷神专用的房仲公司就好了……」 
良彦一面凝视着宣之言书,一面在寒空之下深深地叹一口气。 
二 
「要我告诉你有钱人住在哪里?」 
听到良彦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孝太郎明显地皱起眉头。 
「咦?什么?怎么回事?上个月你不是才跟我说要去温泉,叫我借钱给你吗?你终于走到卖身这一步啦?」 
良彦一如平时地来到神社,却发现迎接他的孝太郎明明还在工作,穿的却不是他熟悉的白衣和袴装,而是蓝黑色西装外加黑色大衣,脚上也穿着皮鞋。 
「我干嘛卖身?」 
「哦,我以为你很缺钱嘛。」 
孝太郎答得极为爽快,脸上毫无反省之色。即使他认为良彦缺钱,依然没有借钱救急的念头,实在很符合他的作风。 
虽然大主神社是间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的知名神社,但随着季节转寒,香客也变少。在良彦来访的现在,境内只看到两组来参拜的客人。 
「不好意思,我还没那么堕落。只不过是有个熟人……在找赞助商。你人面那么广,应该认识有钱人吧?」 
因为外貌英挺、态度亲和而大受氏子太太们喜爱的孝太郎人脉极广,从身为企业老闆的氏子到宫司女儿的穗乃香,交情都不错;就算他认识什么重量级人物,也不足为奇。良彦避重就轻地说明过后,视线重新停留在孝太郎的服装之上。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穿西装?」 
自成人礼以来,这是良彦头一次看见孝太郎穿西装。平时看惯他那身亮蓝绿色的袴装,如今看来感觉格外突兀。 
「我待会儿要去拜访赞助商。」 
「赞助商?什么的赞助商?」 
「神社的。」 
孝太郎调整一下系不惯的领带,如此回答。 
「神社是宗教也是娱乐,经营神社更是一门生意。光靠香客每天捐献的香油钱和授予品【※神社境内贩卖的参拜纪念品,如护身符、绘马等等。】的营业额,根本无法维持一间神社。所以,去拜访肯赞助我们的企业,拜託他们今年也多多关照,是理所当然的工作。正好年初的繁忙期过了。」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起来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是从高中时代就信奉现实主义的他,在这方面分得非常清楚。神明很重要,神事也很重要;但是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