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下旬,虽然在日曆上是初春,但是京都的街头依旧寒气逼人。穗乃香逆行于仍然离不开厚外套、瑟缩而归的大学生之间,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乌黑的直发随风翻飞,露出她那张微微低垂的脸庞,擦身而过的男学生忍不住用视线追逐她的身影。冷冰冰的白皙脸颊,更突显出她那虚无飘渺的美。
穗乃香隐约听见一阵轻快的金属声,抬起头来。她望向平凡无奇的澄澈天空,只见有条和她的手臂一样粗的纯白色小神龙,一面用那身鳞片演奏清音,一面飞向天际。这是种常人绝对无法看见的光景,但对于穗乃香而言,却是日常的一部分。
自幼以来,穗乃香已经看过这种景象好几次。小时候,曾有精灵告诉她,那是返回天上的神明,再也不会回到地上来了;而当年的精灵如今也和花朵一样,即将凋零。想当然耳,普通人依然毫无知觉,如常生活。
即使伸出手,消失的光芒也不会归来。
每次体认到自己的无力,胸口的痛楚便会越来越剧烈,却无人与她分担。
——直到遇见祂为止。
人、虫、兽。
风、雨、光。
宾士、宾士,奔过原野,奔过天空。
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
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
仰望圆圆的天空。
回想你的笑容。
井里传来祂的歌声,虽然悲伤,却很美丽。
穗乃香曾经怨恨神明给她这双眼睛,但是如果没有这双眼睛,自己就不会认识祂。一思及此,她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能够与自己分享这种深沉孤独的——
只有祂而已。
※
「……话说回来,我可以先请教一下,禰为什么待在那里吗?」
良彦窥探着深约三公尺左右的水井,一脸严肃地询问。
在三月即将来临、梅花开始绽放之际,宣之言书上头又浮现新的神名。良彦一如平时,依循着毛茸茸狐狸型导航器的指引,来到位于奈良天香久山山麓的神社,但是交办差事的神明却是怎么找也不见蹤影。
「咦?啊,我、我为什么待在这里吗?」
良彦循着隐约传来的细微歌声,总算在境内某个老旧的石造水井中,发现了仰望着他的小女孩。
看来年纪只有小学二年级左右的祂,穿着白色长摆和服,腰部以下都浸在水中;一头黑髮用水蓝色蜡绳束起,拚命仰望良彦的大眼微微湿润,彷彿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呃,要说为什么呢,就是……」
祂用刚才悠然歌唱的细小声音喃喃说道,一双小手迷惘地摆动着,接着,祂才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因、因为我是泣泽女神!」
宣之言书上,的确用薄墨写着这个神名。
听了祂的回答,良彦呆愣数秒,才又说道:
「不,不是啦,我知道禰是神。如果禰是人类,那就是小孩掉进井里的意外事故了……只是,先前我都是在神社或路边遇见神明,所以好奇禰怎么会待在水井里面……」
对于水井,或许是受到恐怖电影的影响,良彦抱持的只有可怕的印象,更何况待在井里的还是个白衣、黑髮女子。如果不是像祂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或许良彦早就拔腿开溜。
「对、对不起!我、我,呃,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不、不,禰不必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您大老远前来,我却……」
话还没说完,泣泽女神的双眼便涌出泪水。
「咦?等等,别哭啊!我道歉!我不该问这种怪问题!」
良彦慌忙从井缘探出身子。他没想到对方会哭出来。虽然祂是活得远比自己长久的神明,但由于外貌是个小女孩,让良彦有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感受。
「居然把神明弄哭,不怕遭天谴吗?」
黄金在良彦脚边投以轻蔑的视线。
「我没想到你居然无礼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有恶意!我根本没料到祂会哭!」
即使要安慰对方,良彦伸长了手也碰不到井底的祂,根本无从安慰起。黄金无视慌张失措的良彦,把脚搭在井缘,伸长了身子,看着正在拭泪的泣泽女神。
「不过,良彦,这次你可以放心,因为泣泽女神的工作就是哭泣。」
良彦正在搜索包包,想丢包面纸进去;听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
「工作就是哭泣……?」
良彦反问,黄金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泣泽女神分担了日本居民一半的悲伤,替他们哭泣。遇上痛苦的事,哭过以后,心情能够稍微好转,并重新振作、勇往直前,全是因为这尊女神一起哭泣之故。因为祂哭泣,凡人的悲伤才能减轻。」
「咦?这么小的孩子……?」
这种工作的精神伤害似乎很大啊。良彦忍不住再度窥探井中,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祂的小女孩模样和一言主一样,是力量衰退造成的。从前訑是一尊如梦似幻的美丽女神,那些积水正是祂在漫长的时光里流下的眼泪。」
黄金用鼻尖指着泣泽女神的脚边。
「那是眼泪……?」
仍在抽鼻子、揉眼睛的祂,腰部以下都泡在透明的水中。此时,良彦又发现水井的石缝里插着一朵小小的荠菜花。
「啊,呃,可是,这里的眼泪会蒸发或被土壤吸收,有、有时也会积雨水,所以并非全是泪水……」
泣泽女神抬起泛红的脸蛋,开口说道。
「我、我只会哭,和其他众神比起来,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说着,祂的眼眶又湿了。黄金看着訑,眯起黄绿色的眼睛。
「分担凡人的悲伤这种重责大任,只有尔能完成,不必妄自菲薄。」
「对、对啊!禰分担人类一半的悲伤,超好心的!」
良彦怕訑又哭出来,连忙说好话。身为神明却是小女孩模样已经够犯规了,居然还加上爱哭鬼的特性。
「谢、谢谢!承蒙京都的方位神老爷和差使大人如此抬举,我、我……」
结果,泣泽女神还是哭了。良彦和黄金面面相,叹了一口气。
「那么,泣泽女神,尔要交办什么差事?」
待泣泽女神终于恢複平静之后,黄金又抢在良彦之前询问差事的内容。
「黄金,这句台词能不能留给我说啊?」
良彦一脸不快地看着身旁的狐狸。虽然他只是代理,但是受命为差使的毕竟是他。
「哦?你总算有身为差使的自觉啦?」
「呃,不是自觉的问题……我也有我的步调啊。」
「配合你的步调,太阳都下山了。」
「我再怎么没用,也能在太阳下山之前问出差事的内容!」
「啊,呃,请、请别吵架!」
井中的泣泽女神慌忙制止一如平时开始斗嘴的两人。
「大、大家和睦相处嘛!即使有神明与人类之别,还是可以互相了解!」
说着,泣泽女神的眼眶又湿了,良彦连忙抱紧黄金,抚摸祂毛茸茸的头。
「没、没事啦!虽然我们平时常斗嘴,其实感情很好的!对吧?黄金。」
「……你给我记住……」
黄金的毛被摸得乱七八糟,恨恨地说道。
「那禰要交办什么差事?」
良彦重新问道,泣泽女神感到迟疑,支支吾吾片刻之后,才拣选言词,娓娓道来。
「就、就像方位神老爷刚才所说的一样,我的工作是分担日本居民一半的悲伤,替他们哭泣。所、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待在这口水井里出不去。」
「咦?出不去?」
听完泣泽女神的话语,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本来以为水井是泣泽女神的住处,原来并非如此。
「从前,我一年还可以出去几次……我是由伊耶那岐神怀念过世的伊耶那美神流下的眼泪所化成,一直居住在泉水里;直到一千五百多年前,才移居到这口水井里。」
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是连对神明所知无几的良彦也听过的名字,他记得那是日本创世神话中一定会提到的男神和女神【※两者为日本神话中的开天闢地之神。二神受天神的命令,把漂浮在海上的大地固定下来。降临于大地之后,两尊神结为夫妇,并生下「八大洲」与多个海岛,以及自然万物和各方神灵。最后,伊耶那美神在生下火神时反被烧伤而死。】。
「从、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住在井里……」
良彦半是愕然地喃喃说道。年代太过久远,良彦根本无法想像,但他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良彦再度打量井中的泣泽女神。在漫长悠久的时光之中,祂一直独自在这里哭泣?
「我对于伊耶那岐神赋予的使命没有任何不满,不过,既然高位大神允许我向差使大人许一个心愿,那么我想请您替我完成一件事。」
泣泽女神从井底仰望良彦,双手在胸前交握。看见祂紧紧交握的双手,良彦也跟着神色一紧。訑应该是有什么很迫切的心愿吧?
「从、从前,只要有些许空档,我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离开水井;但是自从我的力量衰退、变成这副小女孩的模样之后,我已经近千年不曾外出。除了从这里望见的圆形天空以外,我完全无法接触『外界』。」
泣泽女神指着头顶上,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自己头上这片一望无垠的冬季晴空,泣泽女神却只能看见一小部分。
「我只能向造访这里的鸟儿和精灵打探外界的情况。人人讚不绝口的吉野山樱花、位于世界尽头的碧海、轻抚脸颊的微风……我几乎快记不得这些景色。」
泣泽女神绞尽细微的声音诉说着。祂那白皙的手臂、白皙的脸颊,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的缘故。
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一直独自在井中哭泣——对于良彦而言,这是根本无法想像的情景。他一直以为神明过的是更自由、更舒适的生活。
「所、所以,呃……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替我达成这个心愿……」
泣泽女神低下头,像是在找寻词语,随即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拜託您,只要片刻就好。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泣泽女神拚命忍住泪水,说出訑要交办的差事。
「请帮我离开这里!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二
举办完二月初的节分祭【※「节分」原指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今多指立春的前一天。日本在节分之日有许多传统活动,例如撒豆子、吃惠方卷等等,各地寺庙与神社也会举办祭典。】之后,大主神社恢複了平静,一如平时一样静谧。由于时常来访,神社职员已经记住良彦的长相,现在一看到他,便会向他打招呼,并告知孝太郎位于何处。然而,今天良彦却在鸟居前停下脚步,盘起手臂沉吟。前几天,听完泣泽女神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立刻尝试将祂从水井中拉出来。他选择的方法是去附近的量贩店买一条绳索,把其中一端绑成圈状,套住她的身体,用力将祂拉起来。良彦从前是打棒球的业余球员,对力气小有自信;泣泽女神又是小学生体格,要拉起祂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泣泽女神的体重超乎想像,良彦奋斗了一个小时,却连祂的脚尖都无法拉离井底的积水。
「你在烦恼什么?你不是要找那个权弥宜帮忙吗?」
见良彦迟迟不穿过鸟居,黄金出声问道。
「替神明办理差事是差使的职责,不过,并没有不可找帮手的限制。当然,如果从头到尾全靠别人协助,或许不算是完成差事。」
「不,嗯……我也没想过要全靠他……」
良彦苦着一张脸,眺望通往鸟居深处的阶梯。
一个人拉不出来,就再找一个人一起拉——良彦基于这种单纯的理由来找孝太郎帮忙,但是仔细一想,孝太郎根本看不见泣泽女神,若要他帮忙拉,他一定会问要拉什么;纵使良彦横下心来说出差使的职责,如果拿不出无可动摇的证据,铁定会被孝太郎直接送医。孝太郎明明是侍奉神明的神职人员,思考却是超级现实,这一点良彦再清楚不过。
「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良彦喃喃说道,转过身去。黄金一脸诧异地从他身后小跑步追上。
「话说回来,泣泽女神明明是个小不点,为什么那么重啊?」
良彦把双手插在羽绒夹克的口袋里,仰望天空。泣泽女神的外貌和体重根本不成比例。如果是普通的小学生,光靠良彦一个人的力量便能轻易地拉起来。
「神的实体似有若无,以祂的情况而言,原因是出在井底的那些眼泪。」
黄金走在良彦身旁,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他。
「那是分担凡人的悲伤而流下的眼泪。长年浸泡在这些泪水中的泣泽女被悲伤缠身,才会变得那么重。要把祂拉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真的假的……」
良彦俯视毛茸茸的身影,皱起眉头。连身为神明的黄金都说不容易,让他觉得这件差事的难度似乎猛然上升。
「……比起从上方拉祂起来,我下井去把祂扛出来会不会比较快……?现在人手不足,我连猫手都想借来用,可是只会旁观的狐狸八成不肯帮忙……」
因为祂是犬科吗?
听了良彦这番话,黄金的鼻口皱起来。
「别把我和猫狗相提并论。凡人协助倒是无妨,身为神明的我若出手相助,便违反差使的规矩。差事必须经由凡人之手完成才行,这一点很重要。」
「真是不知变通……」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