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迦耶……迦耶,振作点!」
宛若从幽暗的水底缓缓浮上水面一般,睁开眼睛后,她看见堂姊的脸庞。
「……木与,不叫我名草户畔,小心又挨婆婆骂……」
光是说完这句话,就花了不少时间。她无法顺利吸气,口乾舌燥。木柴燃烧的气味和垫在身体下的动物毛皮触感传来,横躺着的背部犹如被抓伤一般疼痛。
「只要你平安无事,要我挨多少骂都没关係。你怎么这么胡来,居然去帮阿弥多挡剑!」
听了堂姊的话语,模糊的记忆缓缓苏醒。
没错,和敌军交战之际,她为了保护弟弟,不由自主地冲到剑尖前;中剑的背上一阵灼热,接下来她便不省人事。不过,从每吸一口气全身就痛得她险些哀号的情况看来,她的伤势应该不轻。
「阿弥多呢……?」
用木材和稻草筑成的草屋入口被几层厚布遮掩住,看不出现在是白天或夜晚,也无从得知自己负伤后过了多少时间。
「他很自责,心里很难过。果然不该打仗的……」
木与扶起名草户畔,并喂她饮用原色陶器里的水。流淌过丰饶湿地的名草清水依然甘甜美味,然而,现在大半土地都快化为战地了。
「阿弥多也是用他的方法在拚命保护家乡……」
这个弟弟虽然有点不知变通,却拥有一旦决定就会贯彻始终的责任感。身为酋长及代传神谕之巫女的名草户畔,和实际上统率集团、掌理政务的弟弟向来是合作无间。事实上,他们姊弟俩的确感情融洽,关係也很亲密。
「一切都是我判断错误造成的……是我决定和狭野打仗。」
弟弟的确主战,但是没有阻止他,责任在身为酋长的自己身上。名草户畔在木与的搀扶下再度躺下来,伤口痛得她脸庞扭曲。
「你没有错……」
木与如此诉说,身旁是今年刚满三岁的女儿。打从她还在木与的肚子里时,名草户畔就已经认识她,可说是亲如自己的女儿。这个年纪的小孩正贪玩,但她不知是不是明白现在状况紧急,神色相当凝重,看起来有点滑稽。
「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很不安。田地成为战场,全都荒废了;下田工作的男人们又受了伤,动弹不得,可能会影响收成……」
土地的收成与居民的性命相关。本身也耕种大片田地的木与有多么不安,名草户畔感同身受。不只有木与,一定还有许许多多人民担忧战争会影响收成吧。
饥饿即代表死亡。
祈求丰收,也是名草户畔身为巫女的重要职责。
「名草户畔大人!」
入口方向传来一道声音,一名脸颊刺青的女人现身,急切地报告:
「大彦大人被杀了!」
「大彦大人他……」
周围的侍女一起发出近乎哀号的声音。
大彦被敌军称为长髓彦,是与名草一族结盟的部族酋长,曾一度击退敌军,没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杀。
「天啊!」
木与摀住嘴巴,泪眼汪汪地轻喃。大家都认识大彦,大彦的部族是从前从出云地方移居过来的,虽然土地相邻,彼此却从未有过争端,是关係良好的朋友。
「是狭野杀了他吗?」
名草户畔询问,传令的女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听说……不是被敌军杀害的。」
「什么意思?」
名草户畔皱起眉头。
传令的女人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
「杀了大彦大人的,是饶速日大人!」
听闻这个事实,在场众人全都哑然无语。
「饶速日大人娶了大彦大人的女儿(注10)入赘为婿……怎么会把大彦大人给……」
木与发着抖抱紧女儿。
名草户畔遭受一股虚无感侵袭,闭上了眼睛。
没错,为何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饶速日是从天上下凡的天津神,换句话说,和拥有天孙血统的狭野是同族。虽然不知道祂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而导致这种结果,但是事到如今,名草该选择的道路等于是确定了。
「……叫阿弥多过来。」
名草户畔再度撑起疼痛的身子,对传令的女人说道。女人简短地答应之后,立刻离去。
「迦耶……我们也会被杀吗……?」
木与搀扶着名草户畔使不上力的身子,不安地询问。名草户畔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我会保护你们。」
没错,打从一开始她就该这么做。
打仗这个选项,大可以之后再考虑。
名草户畔拔下固定丰润秀髮的发簪。用动物骨头加工製成的发簪是男女通用的寻常物品,但是,发簪上象徵守护七个村落的七片贝壳装饰品,却是迦耶继承名草户畔之名时,由各个村落的女人花了好一段时间凑齐的。这些贝壳漆上鲜艳的丹色,象徵她是神圣的巫女;红色装饰品演奏的美丽音色带有凈化之力,蕴含带给名草和平与安宁的心愿。
这正是统率名草、领导众人的女王信物。
「迦耶……」
木与察觉到这项举动的含意,面对这个背负了双肩扛不起的重担的堂妹,她只能寄予无声的心意。名草户畔接收了她的心意,微微一笑。
「结束这一切吧!」
现在才提出此议,不清楚狭野会如何回应。不过,无论是男女老幼或山丘森林,为了保护名草的一切,只剩下这个办法。
名草户畔手中的发簪演奏着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清澈声音。
◆
会客时间早已结束,医院大厅关掉了冷气,温热的空气似乎有些混浊。从车站跑来的良彦满身大汗,汗水在T恤底下缓缓滑落。他催促员工出入口处的警卫放他入内后,当他发现垂头坐在大厅椅子上的达也时,一时间竟开不了口呼唤。
「……大野。」
良彦做了个深呼吸,先调匀紊乱的气息,才呼唤他的名字。
宛如从思考的大海中缓缓浮起一般,达也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萩原……」
与良彦面对面的老同学,露出了良彦从未见过的憔悴神情。
「对不起,让你特地跑来……」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良彦故作开朗地说道,并隔了个座位在达也身边坐下。
「听到伯父没有生命危险,我鬆了口气。太好了。」
良彦说道,达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并点了点头。
距今约三个小时前,达也因为工作而前往老家附近的工厂,从邻居口中得知父亲昏倒在社务所入口的消息。良彦来电正好是在事发不久后,他从六神无主的达也口中问出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跳上前往和歌山的电车。
「居然中暑,真会给人找麻烦……邻居说他从一早就开始打扫神社周围,修补摄社……我想他一定是四处奔波,完全没补充水分……」
达也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目睹父亲昏倒在社务所、面临或许会失去他的恐惧,正是达也本人。
良彦垂下眼睛,想起自己在两年前经历过的事。原以为明天依然会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的恐惧,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听说年纪大了,比较不会觉得热。」
良彦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资讯。高龄者不但皮肤对于温度的感觉变得迟钝,调节体温的机能也跟着退化;若是独居,饮食中摄取的水分往往变少,容易引发中暑。
「……他好轻。」
达也喃喃说道,视线依然望着地板。
「救护车来了以后,我抱着爸爸送他离开神社,结果他轻得令我惊讶……」
达也过去从未正视父亲的「衰老」。不断争吵、反抗,认定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父亲,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变老。皱纹变深的脸庞、斑点增加的手背、变细的脚,在目睹父亲躺在病床上之前,达也都未曾察觉。不,是他不去察觉。
「出车祸前,姊姊曾跟我说过……要我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我给姊姊添了那么多麻烦,却连她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没能达成……我还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达成了……」
如果不是中暑,而是脑梗塞或心脏病发作,或许他就会在未能达成姊姊心愿的情况下和父亲永别了。
追着良彦前来的黄金出现在大厅一隅。祂似乎懂得看气氛,并未靠近两人,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现在还不迟啊,你好好听伯父说话就行了。」
良彦不明白这家人之间有何龃龉,却痛切感受到眼前的老友正在自我情绪和良心之间摇摆不定。
「……我把一切都归咎到爸爸身上。姊姊替我出钱买棒球用具,加入了和自己父母同样年纪的家长圈,辛辛苦苦地替我做有益身体的营养饭菜。结果姊姊出了车祸,只有我平安无事……我把自己的愧疚全都……推到爸爸头上……」
达也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痛彻心肺地说道:
「出车祸以后,爸爸并没有责怪我。当天是我坚持要回去,姊姊说要开车送我,我大可以拒绝的……可是他完全没责备我半句……」
这件事使得达也变得更加倔强。如果父亲责备他,他的心情不知会舒坦多少?平时总是争吵不休,只有在这种时候摆出父亲的脸孔,这让达也感到焦躁,但是他又拉不下脸将自己的感受说出口,最后便化成为利刃般的言语。
那可是自幼对父亲怀抱的思慕?
要和父亲面对面交谈,代表他必须正视自己的这种感情。
「姊姊开始学习当神职人员以后,渐渐认同爸爸所做的事,这让我很不甘心,所以脾气就变得更拗,什么事都要唱反调,真是太幼稚了……」
达也露出自虐的笑容。
「非要等到发生这种事才察觉……」
小时候被同学取笑,觉得难堪是事实;对于不肯倾听自己说话的父亲感到气愤,这也是事实。不过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再是小孩,要和父亲和解,多得是机会。姊姊早已与父亲尽释前嫌,只有自己仍然坚持拒绝和解。姊姊曾说或许等他长大以后便能明白,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他没有长大。
「呃,其实我也没资格教训别人……」
在鸦雀无声的大厅里,说话声显得格外响亮。良彦慎重地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大野,之前你不是说过吗?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吗……当时听你那么说,我也有同感。就算伯父研究的历史之谜全都真相大白,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呢?的确,什么都不会改变。」
良彦心中一直抱持着疑问: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达也的父亲不惜与儿子疏远,也要优先进行名草户畔的研究?其中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考古学家不也会挖掘陶器和遗迹吗?他们的发现同样无法改变什么,只是让历史教科书变厚、让书上换成另一种解释而已,未来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是……」
良彦想起了让他观看发簪的天道根命。对于力量衰退、记忆逐渐消失的祂而言,那根发簪是唯一能够确认自己过去的物品。
「古墓是坟墓,陶器是生活用品,饰品是人们身上穿戴的东西。虽然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这些事物却是某人曾经活着的证据,用一句『和现在无关,所以没有意义』来打发,好像不太对。」
达也抬起脸来,泪眼婆娑地望着良彦。
「我想,伯父固然是想查明名草户畔究竟是被杀或投降,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良彦的视线依然朝着前方,继续说道:
「伯父只是想证明名草户畔确实存在过而已。」
听了这句话,达也的视线困惑地摇曳。
「……名草户畔确实存在过……?」
良彦对着如此反问的达也点了点头。他说这些话并不是毫无根据,先前拜访大野家时,他便已有这种感觉。
达也的父亲仍然妥善保管妻子的遗物。
透过发簪,他和天道根命产生共鸣的那一瞬间。
在在都可以看出他拚命寻找并保护前人曾经存在的痕迹。
「他认为只要能够证明名草户畔确实存在,就能证明自己家族的存在。」
良彦对仍然懵懵懂懂的达也说道:
「有名草户畔,才有自己一家人──对于伯父而言,这是一家人血肉相连的证据。」
这是两千多年前,君临古代纪国的女王传承下来的血脉。
并不是只有自己的家族与众不同,在人口大增的现代,系出同源的人想必多不胜数。即使如此,对于将女王奉为神明、保护神社的人而言,关于她存在与否的真伪是不容妥协的问题。将名留正史却逐渐消失于历史背后的女王事迹传承给后世,是从祖先延续至今的家族使命。
「我想你姊姊应该是发现了这件事。虽然非常隐晦,但寻根是伯父爱家人的一种方式。」
良彦看着呆若木鸡的达也。
「或许对伯父而言,名草户畔也是家人之一,所以不认为调查她的事迹是『和现在无关,所以没有意义』。」
达也神色恍惚,连眼睛都忘记眨,一行泪水滑落脸颊。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说……」
各种情感在胸中打转,难以言喻。
良彦察觉了达也的心境,垂眼看着地板。
「……我想,他应该很拚命吧?」
这只是良彦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