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须势理毗卖代为传话的隔天,大国主神造访了良彦家,说出三贵子的历史真相。祂并未透露是从何得知的,然而,听闻须佐之男命为了袒护失去妻女而绝望的月读命所下的决断,以及天照太御神无奈接受的经过,良彦震撼不已,哑然无语。
「如须佐之男命所愿,高天原发生的一切全被当成祂的罪行,众神也忠实地将之散播出去。因此,像须势理和我这类骚动过后才诞生的神明并不知道真相,留在凡人典籍里的,也是众神散播的伪史。也正因为如此,《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关于月读命的记述极少。三贵子的过去就这么被埋葬在历史洪流中。」
大国主神坐在良彦的床上,倚着墙壁,带着自揭疮疤的表情说出这番话。
「说句题外话,凡人并不知道三贵子都是性情刚烈的,对吧?典籍里描述得像是脾气火爆的只有须佐之男命而已。其实,祂们三姊弟都是那种性子,须佐之男命已经算是最温顺的一尊神。」
「……真的假的?」
「毕竟是姊弟嘛。」
大国主神无奈地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月读命的荒魂究竟是如何失落的,依然成谜;荒魂为何分离、现在位于何处,大概只有须佐之男命知道。」
戴着帽兜的男神把视线转向良彦。
「很沉重的故事吧?毫无疑问是最重量级的。月读命变成那副模样,知道内情的神明都很同情祂,可是不知道荒魂的下落,无法助祂复原。须佐之男命又坚持不说出实情,大家都束手无策……凡人和这段丑陋的往事毫无关係,照理说,差使是用不着承担此事。」
良彦坐在椅子上,黄金则是默默守在他的脚边,不发一语。
「……所以禰才阻止我?」
「结果没成功就是了。」
大国主神耸了耸肩,良彦把视线从祂的身上移到地板上。
「……我现在知道禰为什么要我别追究了。须佐之男命为何那么抗拒月读命取回荒魂──也就是取回记忆的理由,我好像也明白了。」
良彦想起月读命问起失去荒魂前的自己是何模样时,须佐之男命哑口无言的神情。祂身为弟弟,只是不希望让哥哥想起悲伤的往事而已。
「永生永世替哥哥顶罪,这可是需要相当大的觉悟……换作是我做得到吗?」
良彦喃喃自语,大国主神微微地皱起脸庞。
「我的兄弟也不少,但我可不想当祂们的替死鬼。如果对我有恩,或是我欠了什么人情的话另当别论,我才不要无条件顶罪呢。」
曾被亲兄弟谋害的祂皱起鼻头,表示敬谢不敏。见到祂与凡人如出一辙的举止,良彦不禁苦笑。确实,就算须佐之男命和月读命曾做过自己不知情的约定,也是很正常的事。
「哎,不过照这样看来,为了抢走夜之国而吞食荒魂的说法应该是假的吧?」
良彦盘起手臂。既然须佐之男命重视哥哥到不惜为祂顶罪的地步,应该不至于这样对待哥哥的荒魂才是。
「是啊。我听见这个说法的时候,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祂不能找个好一点的藉口吗?」
「那么,月读命的荒魂在哪里?」
「你问我,我问谁?」
话题又回到原点,大国主神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只知道在那场骚动发生不久后,月读命的荒魂就失落了。或许在须佐之男命手上,又或许真的不在祂手上。」
「……对喔。就算月读命的荒魂在须佐之男命手上,如果祂不想让哥哥复原,很有可能会谎称没有荒魂,拒绝我们的要求。」
「这只是推测而已。比我年长的太古之神或许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大国主神对黄金投以纠缠的视线,黄金焦躁地用尾巴拍打地板。
「我知道的和禰刚才所说的差不多。须佐之男命决定替月读命顶罪,以及天照太御神迫于无奈,接受了这个决定。至于月读命的荒魂在何方,我也不知道。」
「真遗憾。」
大国主神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就是这样。良彦,我只能帮到这里了。至于最关键的『寻找荒魂』差事,很抱歉,我没有任何情报。」
「不,已经够了。」
大国主神专程从出云前来,已是十分优待良彦。差事的基本原则,是由凡人亲手达成,因此,知道真相的黄金刻意与良彦保持距离,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一思及此,不难想像大国主神心中也有过一番挣扎。祂应该明白神明不该干预差使办理差事,但是依然如此为良彦操心,让良彦相当高兴。
「大国主神,刚才禰说的那些高天原往事,禰告诉须势理毗卖了吗?」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大国主神眨了眨眼。
「不,我没跟祂说。和我熟识的神明,应该都不知道真相吧。」
「那禰一直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吗?」
虽然不知道祂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可是,一想到在外人眼中向来自由奔放的祂居然一直守着这个不能说的秘密──
「禰一定很痛苦吧。」
这句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大国主神没料到良彦会这么说,不禁屏住呼吸。祂那双睁大的眼眸摇曳着,难掩动摇之色,接着撇开了视线,拉了拉帽兜的两端。
「别、别把我和凡人相提并论,我可是神明啊。一、两个历史内幕都承担不了,像话吗?再说……」
说到这里,大国主神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再说,比起我,须佐之男命一定更痛苦……我一直不了解祂的苦衷。」
良彦不清楚高天原事件发生至今过了多少岁月,不过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须佐之男命一直替哥哥顶罪,却是事实。
「……就算了解,我大概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吧。」
大国主神自嘲地笑了。良彦也点头附和,苦涩地叹一口气。纵使找到月读命的荒魂、纵使月读命复原,须佐之男命就能获得救赎吗?或许想起一切的哥哥,只会再度自责而已。若是如此,须佐之男命是否会质疑自己长年以来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感到空虚?
良彦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哥哥仅剩的和魂变为勾玉,不知须佐之男命做何感想?
「……我从以前就觉得……」
在各自沉默之中,良彦缓缓说道。
「禰真是个好人耶。」
「──啊?」
男神停顿一会儿,吐出发自内心的问号。黄金则露出有些傻眼的表情看着他们。
「禰老是说须佐之男命很恐怖,却还是这么关心祂。」
「这个嘛……毕竟祂是须势理的父亲啊。」
「又因为不想让我承担这些事而搞得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
「不过……谢谢禰。」
良彦刻意避开大国主神的眼睛说道:
「多亏有禰。」
真相确实很沉重。
不过,若是与祂合力,良彦觉得自己应该挑得起这个重担。
「……不客气。」
大国主神愣了一愣,把脸转向一旁,喃喃说道。
●
一月结束,到了二月上旬,连接良彦脖子与宣之言书的绪带依然没有断裂,然而差事同样是毫无进展,一筹莫展的他只能平淡地过着打工生活。随着日子经过,大国主神所说的三贵子故事深深地沉入良彦的心中,一想到须佐之男命的心情,良彦便无法採取行动。好几次,他都想去月读命的神社看看,但是一在最近的车站下车,想到迎接自己的白银之神已然不在,他便心生踌躇,最后还是折返了。他也曾经不断自问去了神社能做什么,在找不到答案的状态下度过漫漫长夜。黄金依然在良彦的房间里生活起居,时而出门,时而确认冰箱内容物,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只要良彦还是差使,祂大概就会继续住下来吧。
「……啊,该怎么办?」
中午过后,良彦结束打工,和同事吃完午餐回家的路上,望着灰濛濛的天空如此嘀咕。宣之言书已经上了墨,若要完成差事,良彦就必须寻找月读命的荒魂,而要寻找荒魂,就得再和须佐之男命见一次面。正如大国主神所言,荒魂的下落只有祂知道。
良彦停下脚步来等红灯,寒风吹得他身子瑟缩。替哥哥顶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不光是哥哥,须佐之男命也保住姊姊的地位。承担两神的过失,并要众神宣传自己是愚神,祂的心境是良彦完全无法想像的,良彦只知道祂打从心底敬爱兄姊。得知个中原委后,良彦总算明白,以火爆闻名的须佐之男命为何如此悉心照顾月读命。
「其他的神明无法插手我能理解,可是,姊姊也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良彦把手插入大衣口袋中。虽说事发当时天照太御神并不在场,可是祂不反对么弟顶下所有罪行吗?不觉得失去荒魂的月读命很可怜吗?又或是祂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推翻么弟的觉悟?任凭良彦想破脑袋,终究只能推测而已。
右手插入的口袋中似乎有异物,良彦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先前穗乃香递给他的学生美术展传单。
「……美术展啊?」
看来自己似乎放进口袋之后就忘记拿出来。良彦迷迷糊糊地想起穗乃香说过想让他看一幅画。展览期间已经开始,现在的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良彦接下来没有任何行程,正巧展览会场所在的美术馆就在附近。记得穗乃香说过,必须得奖才能获得展示,不知结果如何?良彦拿出智慧型手机,正要拨打穗乃香的电话号码却又迟疑了。若是结果令人遗憾,这通电话岂不成了落井下石?
「……我变得慎重许多啊……」
良彦自嘲地喃喃说道,最后还是把智慧型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
全国学生美术展分为书法与美术两部分,投稿作品经过审查后,只要能够得到奖励奖以上的奖项,便会获得展出。得奖也有利于进入艺术大学就读,因此对于以美术係为志愿的高中生而言,可谓是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良彦透过柜檯的海报得知这些资讯。反正回家也只是闷头苦恼而已,倒不如来欣赏学生热力四射的艺术创作,也可顺便散散心。良彦带着这般轻鬆的心情,接过三折导览手册,踏入展览会场。
立体展示的楼层里,陈列了许多年轻人的前卫作品,让他不禁联想到天棚机姬神製作的衣服。艺术这门学问,果然是深入钻研之后,便会迈入外行人难以理解的领域吗?良彦不时驻足观赏,慢慢前进。时值平日午后,来场者并不多。
走进绘画部门区,墙上挂着许多裱了框的画作。良彦完全不懂艺术,只知道自己的画功和展示作品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的画是怎么画出来的啊……」
良彦在如同照片般细緻的风景画前沉吟,并确认名牌上的高中校名与作者名字。如果校名和穗乃香的一样,良彦便会记住作者的名字。
弯过用隔间板砌成的转角后,是一片较宽阔的空间。看见里头展示的某幅画的瞬间,良彦不禁停下脚步。
「……月亮。」
耀眼得教人几欲举手遮挡的蓝月,灿然佔据三分之一的画布。良彦缓缓吐出屏住的气息,走向那幅画。下方名牌所列的高中校名与穗乃香的学校相同。除了「松下望」这个名字,还有红白缎带与最优秀奖的标示牌。
「就是这个吗……?」
良彦近距离地再度仰望蓝月。画中人物也很美,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月亮。静谧无声,乍看之下冷冰冰的,却毫不吝惜地用它的青白色光芒照耀四周,甚至让人感受到一股暖意。这样的形象在良彦心中瞬间与那尊男神重叠。
「……月读命。」
良彦努力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知何故,他的感觉像是和再也见不着的月读命重逢。这种时候,良彦真气恼自己的语彙如此贫乏。几乎将人吸入画中的魄力与压倒性的美,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显然是带着强烈意志画下的月亮就在眼前。
「……『湛蓝色的月亮升起时──节录自《竹取物语‧异闻》──』。」
良彦念出作品名称,盘起手臂。
「异闻是什么……?」
《竹取物语》是辉夜姬的《竹取物语》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公主和她的几名侍从自月亮流落到看不见大海的大陆尽头。」
歪头纳闷的良彦身后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王公贵族为公主的美貌着迷,争相求婚,但公主对他们不屑一顾,只是望着月亮,日日期盼有人来接她回去。当侍从因为思念月亮上的家人而伤心流泪时,公主鼓励他们:『当湛蓝色的满月升起时,便是再相聚之时。』然而,侍从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最后公主的生涯也降下帘幕。」
回头一看,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女性望着画布如此说道。她穿着米黄色大衣和黑色靴子,绑成一束的头髮里夹杂几丝白髮。
「怜悯公主的人们向月亮祈求她的灵魂获得安息……月亮信仰从此诞生,这个故事也随着海外移民一同流传到当时的日本。后来,故事渐渐演变为日本风格,变成《竹取物语》……这就是《竹取物语》的异闻。」
「这样啊……」
良彦没想到会有陌生人替自己解说,不由得慌了手脚。
「呃,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良彦知道《竹取物语》,但完全没听过女性所说的异闻。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良彦压低声音询问,女性露出了苦笑。
「一点也不有名。这是我前夫的家乡流传的故事,应该是有人虚构出来的吧。」
听见前夫这个字眼,良彦立即做好迎接尴尬气氛的心理準备。然而,一反良彦的预测,女性露出怀念的笑容。看见她眼尾的笑纹和变得更加柔和的表情,良彦的紧张略微纾解了,继续追问:
「您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您是这幅画的作者的家人啰?」
「对。没想到那孩子会拿这个故事当绘画题材。」
女性望着蓝月,眯起眼睛说道。看她的模样,应该是母亲吧,或许是听到孩子得奖的消息而来参观。
「故事虽然是虚构的,听起来却很真实。」
「是吗?」
女性把视线转向良彦,微微地笑了。
「其实在我刚才说的异闻中是没有这样的场面。至少就我听过的内容没有,因为公主最后死了。」
女性指着画布上的人物,眯起眼睛。
「我想,这一定是作者的愿望吧。希望结局是这样的愿望。」
良彦也仿效她,再度望向画布。
「留在人类典籍中的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另有异闻或不同的结局也没什么好奇怪。所以,就算是愿望也很好啊,说不定事实真的是这样。」
身为差使的经验让良彦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纵使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记载的也不见得是众神所见的真相。几天前,良彦才刚亲眼见证其中一个例子。
「……是愿望也很好……也对……」
女性细细品味良彦的一番话,喃喃说道。
「你年纪轻轻的,想法却这么大器。」
「因为这样想比较浪漫啊。」
「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