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黄金而言,来到这里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是寻找祂的下落却比所料想的更费工夫。祂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对于自己的呼唤也毫无反应;由此可见,祂的力量也变弱了。非但如此,祂似乎四处移动,只有入夜以后才会在同一处停留。黄金把握这段时间,再次开始移动。
土壤的味道,深山的味道。从上空闻到这些气味的黄金穿过树梢,在黑暗包围的山林一角降落。附近有人家,道路两侧也有稀疏的路灯,但是一踏入山中,便完全看不见了,只有由盈转亏的月亮与银沙般的星星隐约地照亮了四周。不似夏季所有的冰凉空气抚摸着黄金的鼻头。这应该不是因为身在山中,而是因为来到了北方的缘故吧!脚底下的腐叶土十分柔软,可知此处人迹罕至。从降落地点才走了几步路,就看见一只长着漂亮鹿角的大白鹿站在前方等候。白鹿一看见黄金便迈开脚步,替祂带路。来到这个距离,对方似乎也察觉黄金的存在了。
在茂密的树林中前进片刻以后,白鹿缓缓地下了斜坡,让出路来给黄金先走。有水的气味,附近似乎有河川。丛生的杂草与黄金的视线一样高,祂使用鼻头与前脚灵活地拨草而行,不久后,终于在脚边看见了破旧的衣襬。
「禰来了,西方的兄弟。」
嘶哑的嗓音细弱蚊蚋。
祂抱着腐朽的冢石,呼吸急促,虽然勉强保有人形,脸庞却不时扭曲,时而化为熊,时而化为鹿;人形时的脸孔也不安定,有时是长了般若利牙的骇人面容,有时却是充满慈悲的女神形貌。祂的身上穿着古代的民族服饰,袖子底下露出的手臂长满了黑色鳞片。
「久违了,东方的兄弟。」
见到祂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黄金微微地竖起耳朵。黄金不知道祂的名字,祂也不知道黄金被称作黄金以前的名字;虽然彼此以「兄弟」相称,但那也只是用来与旁人区分的称呼而已。
「见了我这副模样。禰很惊讶吧?」
东方的兄弟一面喘气,一面自嘲地问道。
「彼此彼此。」
「是啊。禰倒是变得很可爱。」
「这副模样行动方便,我很中意。」
两兄弟閑聊了几句,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方的兄弟。在我沉眠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祂用长满黑色鳞片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
「山脉与大地被挖削,河川被填平,精灵所剩无几,凡人却数量大增,石屋林立,天空污浊,河流化为死水。还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哪里去了?」
如此询问的是拥有一头茂密黑髮与鬍鬚的神明脸孔。黄金对于这种与民族服饰十分相称的深邃五官也有印象,因为当年的都城里也有来自东北的俘虏。
「禰不记得了?」
黄金慎重地询问。
「东方的兄弟,虾夷被朝廷镇压,多数人移居西方,而西方也有人移居东方,与大和民族的血统混合;信仰亦随之变迁,如今『荒胫巾神』已然沦为客神。」
这段历史东方的兄弟也亲眼目睹,但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又因为某个决定性事件而失去控制,闹得山崩地裂,因此主人国之常立神才强制让祂沉眠。神明对凡人本该一视同仁,但东方的兄弟却忘了这个原则,独锺虾夷;黄金一直牵挂着这样的祂。
「这么说来……我的孩子们……」
祂挤出声音问道。
「兄弟疼爱的虾夷民族,不……那个村落的人已经不在了。禰也看到了他们的末路吧?」
听了这句话,东方的兄弟闭上眼睛,彷彿拒绝接受似地摇了摇头。东方不许干涉西方,因此那一天,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崇敬神明,畏惧自然,携手共生的无辜人民,为什么……」
东方的兄弟抬起鳞片覆盖的手臂,僵硬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会连信任的人……都背叛了他们……」
黄金不发一语地看着兄弟。黄金知道祂假扮成人在村落中生活了一段日子,也知道祂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是如何身亡的。
或许眼前的已经不是自己所知的兄弟了。
而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
黄金如此暗想,竖起耳朵。即使历经沉眠,祂的心依然停留在当时。
「西方的兄弟,我憎恨这个世间,憎恨夺走我所爱的人,却还逍遥自在地继续生活的人类。」
「禰不该说这种话。」
「那禰倒说说看!当时禰为何不阻止朝廷?」
东方的兄弟厉声说道,随即又连咳了几声,一脸痛苦地喘气。主人的身体因为祂的恸哭而颤抖,大地微微震动。
黄金平静地对祂说道:
「神明不该过度干涉人间。倘若事涉天候或天崩地裂姑且不论,凡人之间争夺领地,神明不该插手置喙。」
「可是这未免太……」
「兄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黄金用劝解的口吻说道。虽然祂们奉命守护东西方,运作这个人世的始终是凡人。主人让凡人居住于自己的身体之上,便是有此期许。因此,黄金祂们固然会惩戒过度残害主人身体的凡人,但是对于凡人之间的血腥争战却必须置身事外。
「从今而后,我们同样只能遵从国之常立神老爷的命令,担任东西方的守护神。」
无人可以取代兄弟。只要主人的身体──日本存在一天,东西方兄弟的任务就不会结束;即使时代变迁,祂们扮演的角色已经改变也一样。
「……我做不到。」
东方的兄弟喃喃说道。
「我再也做不到了……我不想再看着人类生活。我会忍不住在他们之中寻找我的孩子们的身影。」
「东方的兄弟……」
「再说,人类对于神明早已失去敬畏之心,化为一味冀求恩赐的贪得无厌之徒,已经不值得我继续保佑他们了。」
东方的兄弟满是爱怜地抚摸枯朽的冢石。那大概是从前虾夷人用来奉祀祂的吧!
「醒来以后,我巡视各个怀念的处所,却四处不见虾夷之魂。连那些美丽的景色都不复见了……」
「可是,禰不能抛下自己的职责。」
这是双龙被赋予的使命。
听了黄金的话语,东方的兄弟双眼迷濛地喃喃说道:
「西方的兄弟,我也仔细想过,为何主公要在这个时候让我醒来。刚甦醒时,我宁愿继续沉睡下去,不过……这或许是主公的旨意。」
黄金讶异地看着兄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东方的兄弟望着黄金,斩钉截铁地说道:
「主公其实是想『大改建』这个人世。」
闻言,黄金倒抽了一口气。
「禰在胡说什么!若是主公亲自下令倒也罢了,岂能容禰这样自作主张!」
「可是,西方的兄弟,事实上,我的悲伤频频摇动主公的身体,主公却没有制止我。只要摇得再强一些,人类就会被筛落。主公定然是怜悯失去孩子的我,才将这个任务交付予我。」
「别动傻念头。我们的主公是隐遁的天津神,饶是身为眷属的我们,也鲜少听到祂开金口。更何况是『大改建』这种事,作得了主的只有主公而已。别的先不说,禰已经没有这等力量了。现在光是要维持那副模样就很吃力了,不是吗?」
「大改建」一旦发生,大地便会震动,山脉喷火,大海掀起狂涛骇浪,侵袭陆地;届时人类无处可逃,建立的文明也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这绝不是一介眷属可以凭一己之私决定之事。
「没错,现在的我没有力量,已经没有人奉祀我了。以荒胫巾为首的古代众神逐渐被遗忘,大和的神明入主神社……」
祂的脸庞又开始不安定起来,一下子化为老翁,一下子像鬼怪般长角,接着变成狼、山猪与大蛇,最后变回虾夷脸孔。祂有多少面貌,便代表祂曾经以多少名号受人奉祀。然而,现在凡间奉祀祂的场所剧减,荒胫巾神被赶下主祭神之位,仅有部分神社的末社奉祀着祂。
「所以更要请西方的兄弟鼎力相助。」
听到祂的请求,黄金困惑地竖起耳朵。
「兄弟当真无动于衷吗?西方也一样惨不忍睹吧?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主公的身体一天天地被残害,放任人类继续猖獗吗?精灵告诉我,如今奉祀神明的凡人寥寥无几,凡人只会自私自利地许愿,污秽神社……西方的兄弟不也因为力量削弱而处处受限吗?」
「话是这么说……」
「求求禰了。」
祂拖着不听使唤的身体叩了个头,平放的双手指尖在颤抖。的确,思及虾夷与朝廷争战的奈良时代至平安时代年间的情况,神明的威严在现代可说是蕩然无存。在那个年代,祈神拜佛是政事的一环。黄金也是过来人,深知祂的心情。可是……
「东方的兄弟,我们的任务是守护大地,然而主公隐遁的最大理由,却是增添人口,促使凡人发展。对于禰所说的,我虽然心有戚戚焉,但现在的人世绝非一无是处。」
不知何故,脑中浮现了良彦的脸庞。黄金眨了眨眼。为何会在这时候想起他?
「禰是怎么了?西方的兄弟……从前的禰可不会如此维护人类啊!」
东方的兄弟抬起脸来,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黄金。
「我并不是维护人类。如果禰说什么都要这么做,至少先请示过主公再说。」
「主公什么也不说!我已经问过好几回,为何选在这时候让我醒来,可是换来的只有沉默!」
「祂的沉默带有什么含意,正是我们必须思考的。」
「思考?」
祂嗤之以鼻,说道:
「思考又有何用?沉默就是沉默。还是禰认为主公已经捨弃了我?」
「不是的。」
黄金压低声音,尽量避免刺激兄弟。祂才刚从漫长的沉眠之中醒来,再加上力量衰弱,想法变得十分极端;只要冷静以对,祂一定能够恢複正常的。
「西方的兄弟,禰变了。从前的禰无论撼动大地或枯朽草木,都是在所不惜。」
东方兄弟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些。
「可别说禰忘了。禰明明也和我一样,对人类的生活充满兴趣。」
「我?」
「禰比谁都想知道人类是怀着什么感情与感觉而活。爱护人类的是禰。」
东方的兄弟一脸悲伤地瞪着黄金说道:
「可是禰却杀了他们。」
黄金屏住了呼吸。
一瞬间,各种景色与人们的脸庞闪过脑海。恬静的田园风景、山脉的稜线、田间小路,以及从村落袅袅上升的炊烟。黄金试着回想是哪里的景色,可是记忆宛如蒙上了一层纱,怎么也抓不住。
「对,没错,禰说杀就杀!即使心灵相通,禰还是冷酷无情地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东方的兄弟突然激动地叫道,竖起全身的鳞片。
「到头来,禰也和那家伙一样!」
「等等,兄弟!」
黄金全身毛髮倒竖。当祂察觉危机时,已经太迟了。
瞬间化为巨大龙头的东方兄弟无视黄金的呼唤,将祂一口吞进肚子里。
「……这下子,这下子一定……」
祂抱着胀大的肚子,气喘吁吁地喃喃自语。吸收了西方兄弟的力量以后,这个身体就会灵活些了。祂千辛万苦地挪动身躯,倚着冢石闭上眼睛。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合而为一,在那之前祂必须稍事休息。
「若能入梦,但愿能重见当年的景色……」
在脑海里鲜明重现的,是在孩子们宾士的原野上绽放的淡青色花朵。
二
技艺高超的刀匠传闻各地皆有。
某某刀匠打造的刀削铁如泥,不因鲜血而生鏽,不为油脂而蒙尘,冷冽的刀身一照日光便熠熠生辉云云。刀是力量的象徵,也是战争的工具,有这样的传闻,对于刀匠而言是种荣耀。而福万吕的师父,同时也是父亲的天石更是名震朝廷的名刀匠,由于具备异于常人的技艺与风貌,甚至有人称呼他为仙人。他原本和长男一起在官营的铸铁场工作,直到十年前才以年迈为由退休,之后只打造供奉神佛的刀。都城时有官员亲自前来请託天石打刀,但他总是以体力衰退为由回绝。事实上,天石已经年过六十,在这个时代,如此长寿的人相当罕见,这也是他被称为仙人的理由之一。只不过,饶是天石,这阵子也身体欠安,握不住鎚子了。
结束当天的工作,福万吕熄了炉火,突然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便从打铁铺探出头来查看。天色已经快黑了,村里的小孩却一面高声欢呼,一面跑向某处。福万吕循着他们的去向望去,不禁张大了嘴巴。映入眼帘的是个彪形大汉,就算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的筋骨有多么结实。他穿的是这一带少见的锦衣华服,应该不是郡司底下的人,而是都城的人吧!从裹着髮髻的头巾里露出来的头髮在夕阳照耀之下闪耀着金色光芒。他将扑上前来的小孩扛在肩上玩耍,动作意外地轻柔。身旁有个看起来比他年轻几岁的男人,被孩子们巴着不放。
「那是……」
福万吕对那个男人有印象。他正要开口呼唤,而彪形大汉先一步察觉了他。
「这里是刀匠天石的打铁铺没错吧?」
男人的目光就像苍鹰一样锐利,却又有股不可思议的亲和力。
「是、是的,没错……」
「你就是天石吗?」
「不,天石是家父……」
「那令尊在吗?」
男人始终一派爽朗。
「我想请他打一把刀。」
福万吕困惑地抓了抓头。虽然对方似乎是达官贵人,但父亲应该不会答应他的要求。再说,没透过郡司,而是私自前来打铁铺下单,也有些可疑。别的不说,持有非官府配给的刀剑是明文禁止的。
「……很、很抱歉,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