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无论转向何方,莫说建筑物,连棵树也看不见,既没有小鸟的啼叫声,也没有昆虫的振翅声,只有不时轻抚脸颊的和风,与悠游空中的云朵落在大地上的影子。化为音羽的黑龙在亲手创造的精神世界之中抱着自己的肩膀蹲在地上。没想到傀儡所受的伤竟会反映到自己身上。原本祂该是毫髮无伤的,似乎是过度同步了。幸好伤势并不严重,也已经赶走了大国主神一行人,可以好好静养。
黑龙的眼前是只被关在巨大水晶之中的金色狐狸。那是金龙的「心」。黑龙吞下祂以后,身体暂时结合,但是心尚未合而为「一」。祂会慢慢地被自己吸收,届时双龙便会再次合体。从动也不动的狐狸身上仅能感受到些微的意识。
「……懊恼吗?西方的兄弟。」
黑龙在空空蕩蕩的世界里呼唤。
「我替禰把差使赶回去了。对禰而言,他已经没有用处了吧?」
黑龙掀起红唇一笑,下一瞬间,便用右掌对着金龙连续释放了数十发的力量结晶泄愤。每中一发,水晶便多出一道裂痕,破裂的碎片四处飞散;直到水晶碎裂至即将打中金龙的程度,黑龙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手臂。
「……为什么?兄弟。」
黑龙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即使受到剧烈的冲击,狐狸仍旧一动也不动。
「我们明明是一分为二而成的,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仔细回想起来,从以前便是如此。
无所不能,一板一眼,遵循正道的金龙。明明是同一条龙依照鳞片颜色分化而成的,黑龙却总是笼罩在金龙的阴影底下。无论是外貌或能力,黑龙并没有逊于金龙之处。兄弟全心完成使命的身影是如此耀眼,黑龙甚至以祂为荣;然而,不知几时间,黑龙的眼底却染上了自卑的色彩。
「我……失去了孩子们,为什么兄弟却有差使作伴?」
如果只是作伴,倒还无妨。时代变了,守护的职责也变了;倘若兄弟只是从旁监督差使,纯属职责,倒还无所谓。
可是差使居然前来营救兄弟。
即使面对试图引发「大改建」的神明,依然面无惧色。
相较之下。
已经没有人会来探望自己了。
「为什么?兄弟……」
黑龙隔着水晶触摸金龙。祂不愿憎恨金龙,可是每次待在金龙身边,自卑感总会不断膨胀。如果住进人类的村落,抚养婴儿,或许就能知晓连金龙也不明白的根源神意图──黑龙甚至有过这样的念头。得知金龙曾经特别关怀某户人家,最后却见死不救,黑龙还以为祂们终于可以并驾齐驱了。祂们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事物,是一心同体的龙。
水晶里的金龙依然双目紧闭,动也不动。遗忘的记忆被强制触发,现在的祂大概正处于混乱之中吧!又或是祂已经无力承受这些记忆了?
「兄弟,拜託……拜託快点……」
只要合而为一,一定能够摆脱这种无底沼泽般的感情。
黑龙仰望虚假的天空。
没有鸟儿飞过,也听不见孩子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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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来几次都一样。」
聪哲带着自称差使的男人来访的几天后,这回换成天眼女娃儿和聪哲一起来到了坂上田村麻吕的神社。
「我不会帮你们的忙。要找帮手,去找其他神明吧!不只你们,还有许多无所事事之徒找上门来。」
差使来访之后,有好几尊神明前来拜访田村麻吕;祂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要求田村麻吕协助讨伐荒胫巾神,令田村麻吕好生厌烦,而现在又有人上门了。
「求求禰。禰和虾夷打过仗,或许可以说服荒胫巾神。」
天眼女娃儿如此恳求,双眼牢牢地捕捉住田村麻吕的身影。听说贸然与荒胫巾神正面对决的差使身受重伤,意识朦胧;虽然偶尔会睁开眼睛,但还无法与人沟通。不过,听他们的说法,除了精通医术的少彦名神以外,还有许多赫赫有名的神明也陪在身旁,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吧!明明是个人类,却如此胡来。
──不,或许是因为他救人心切吧!
田村麻吕甩开了即将陷入沉思的思绪,开口说道:
「我确实和虾夷打过仗。荒胫巾神是虾夷之母,或许也可以代换成和神明打过仗吧!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无意协助你们。」
要说几次他们才会明白?
被供奉为神,已令田村麻吕问心有愧,更遑论征伐荒胫巾神了。
「为什么?如果无法分开荒胫巾神和黄金老爷,日本或许会陷入浩劫!」
天眼女娃儿扯开嗓门叫道,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之故,她那白皙的脸蛋变得更加苍白了。聪哲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
「倘若『大改建』真的发生,那也是这个国家的命运。」
田村麻吕用灰色眼眸冷冷地俯视天眼女娃儿。天眼女娃儿以失落与绝望之色交杂的双眼凝视着田村麻吕,彷彿在责备祂。
「……禰不是保护大和的大将军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眼泪随时可能滑落。
「……那是迫于无奈。有些事必须手握权力才能办到。」
田村麻吕静静地握紧拳头。
不愿想起的记忆闪过脑海,祂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即使手握权力,也无法实现。
那明明是祂宁愿抛下一切去保护的事物。
「……穗乃香姑娘。」
聪哲劝女娃儿死心,但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无法剋制的泪水在地面上形成了水渍。
接着,她喃喃说道:
「……我……看着良彦先生和黄金老爷……就产生了活力与勇气。」
她声泪具下地继续说道:
「他们让我知道神明和人类就算不能直接接触或交谈,还是可以建立这样的关係。我从小就看得见神明,却帮不上任何忙,所以这让我很开心……可以协助差事,真的好快乐。」
她耸起肩膀,再度仰望田村麻吕。虽然与毅然二字相去甚远,但可以感受到她说什么也不愿移开视线的坚定意志。
「黄金老爷现在被荒胫巾神吸收,连良彦先生都不认得了。天下间有这么悲伤的别离吗?连再见也没机会说,太残酷了!」
天眼女娃儿如此叫道,毫不顾忌地当场跪倒,伏地叩拜;一头黑色长髮垂落地面,沾满了沙子。
「求求禰……」
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
「请禰帮忙……我知道这个要求让禰很为难。」
田村麻吕与杵在一旁的聪哲四目相交。聪哲默默无语,只是带着五味杂陈的眼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田村麻吕再度将视线转向伏地不起的天眼女娃儿。东征的结局如何,只要稍加查询就知道了;她也心知肚明,所以现在才这样伏地磕头。
「求求禰……」
涕泪交加的声音只是让田村麻吕徒增忧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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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苅田麻吕的盟友道嶋嶋足在六年前过世,隔年,长冈京开始兴建,奉命视察该地是否适合成为新都的父亲也在三年前到地府去和嶋足聚首了。田村麻吕服丧一年,隔年便从守卫禁宫的近卫将监晋陞至近卫少将,直到今天。倘若单纯是因为桓武帝器重田村麻吕的能力自然可喜,只可惜多多少少还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或是受到妹妹又子入宫的影响。无论如何,桓武帝确实对他们一族青眼有加。
这一天,田村麻吕奉命护卫皇帝前往围场猎鹰,平安返京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先到了京里的哨所一趟。从守卫通往皇宫的閤门、巡逻皇宫与京城到追捕犯人,近卫府的工作多如牛毛。到了晚上,还有夜间巡逻,而这回田村麻吕便是要去确认人手调配事宜。迁都至今不过五年,这座仿照平城京建造而成的都城以宛若长年存在于此地般的面貌迎接了人们。在平城京里常看到异邦人,而这里的异邦人似乎不比平城京少,或许得归功于可从迁都时新设的山崎渡口顺流而上直接入京的方便性。相较于只能使用陆路的平城京,这里的人货流通可说是便捷许多。
「田村麻吕大人!」
田村麻吕刚在哨所前下了马,便有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子追着自己跑了过来。
「怎么了?聪哲。」
比田村麻吕年少十岁的他是曾任陆奥镇守副将军的百济王俊哲之子。父亲在世的时候,田村麻吕在他的介绍之下认识了俊哲,而当时俊哲拜託田村麻吕多多关照自己的儿子。刚相识时,聪哲还是个尚未进大学寮<sup>(注1)</sup>的稚嫩少年,而现在已经成了舍人<sup>(注2)</sup>,负责守卫宫中。
「我在刚才的路口看见您,您正要回府吗?」
「对,今天护送圣上猎鹰。圣上沉迷猎鹰的老毛病还是不改。」
「如果您还不累,今晚可否登门打扰呢?请说些令尊的英勇事迹给我听!」
「你还真是不嫌腻。我爹的英勇事迹你应该听他本人说过很多次了吧?」
田村麻吕将马匹的缰绳交给部下,转向聪哲。自幼便对打仗及兵器充满兴趣的他,素来爱听父亲俊哲及苅田麻吕述说当年勇,但他本人对于武艺却是一窍不通,甚至有人怀疑他是否真是俊哲之子。不过,他对于刀弓等兵器别具慧眼,之所以能成为舍人,也是出于这一点。
「我巴不得能多听苅田麻吕大人再说一些他的英勇事迹……家父一定也有同感。」
虽然苅田麻吕过世已有三年之久,聪哲却像才刚过世一样地失落。他的父亲和移居京城的俘囚做生意,触怒了皇帝,在两年前被贬为日向权介<sup>(注3)</sup>,分派到遥远的九州,至今仍不许进京,只能谪居异乡。罪不及子嗣,固然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京城里的府邸依然难逃充公之厄,妻子及弟弟们都回到了宗族根据地交野,只有聪哲只身住进了兵舍。
「我这就派人备酒。」
田村麻吕料想聪哲大概是因为父亲不在身旁而感到寂寞,便一口答应了。聪哲就像只亲近人的小狗,和他说话,心情往往能够莫名地放鬆下来。
田村麻吕获赐的府邸位于五条大路附近,妻儿也都住在这里;越接近皇宫,权贵府邸就越多,五条大路俨然成为藤原一族的代名词。
「老实说,我也是听来的……」
在长冈京沉入暮色、两人酒酣耳热之际,聪哲开口说道:
「听说这回攻打虾夷,朝廷军损伤惨重;圣上应该很生气吧?」
季节正值盛夏,从都城可望见的周围群山变得更加绿意盎然,要不了多久,秋虫大概就会开始鸣叫吧!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圣上对于副将等人的失策大为恼怒。这回的东征是为了巩固长冈京迁都,将虾夷视为共通敌人,破除威胁,团结民心,并非单为了东北的黄金。」
田村麻吕喝了口酒。他对于虾夷怀有特殊感情,纵然是圣谕,也有许多难以苟同之处。然而,即使坂上一族备受皇帝器重,以田村麻吕的分量,还不足以向皇帝进言。随着被钦点为陆奥镇守将军的父亲走马上任,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仅在多贺城滞留了秋天至冬天的半年间,不知到了现在这样的夏天,当地的景色变得如何?深山僻谷里的绿意想必更加浓厚吧!
「圣上不能放弃东征吗……」
聪哲垂下头来,喃喃说道。对于离长冈京有五十多天路程的远方异族,皇帝其实并不在意,只是将东征当成政治工具而已,而贵族们对于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再加上打从先帝时代便屡次派兵征伐,却次次铩羽而归,因此大家嘴上不说,其实个个对于东征指挥官这份苦差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聪哲,你反对东征吗?」
田村麻吕询问,聪哲垂下视线,略微思索。
「……我虽然对兵器有兴趣,但是并不喜欢打仗,无论对手是虾夷或是大和人民都一样。」
身为一个父亲曾任陆奥镇守副将军的人,说这句话或许并不恰当;而身为一个立誓效忠皇帝的人,这句话更不该轻易地说出口。然而,这是聪哲的肺腑之言,半点不虚。
「不过,我对他们的刀有兴趣。」
「刀?」
「我听家父说过,他们的刀粗厚强韧,甚至可以砍断我们的刀。老实说,我一直很好奇,还曾经向俘囚买刀,可是买到的却是短刀。他们的首领佩带的刀应该不一样吧……真想看看他们铸刀的过程。」
聪哲盘起手臂,带着认真的眼神喃喃说道。一谈到刀,他就变得口若悬河;听说他平时一有空就待在官营铸铁场里,认识的刀匠搞不好比贵族更多。不过,饶是这样的他,既然生在百济王氏,将来很有可能被钦点为某地的国司;更何况打从他的曾祖父敬福那一代起,百济王氏便是支配东北不可或缺的存在,终有一天,他也会被捲入东征的战乱之中。
「……虾夷人很会养马,养出许多不畏狂风暴雨的马匹,也很擅长用树皮或动物皮製作衣物。他们住在冰天雪地里,相当倚重毛皮衣物。他们还有和渤海交易得来的野兽毛皮,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
田村麻吕忆起当年,视线垂落至空杯之上。
他现在依然时常想起当年的事。
「这么一提,田村麻吕大人曾经在多贺城住过一阵子?」
「对,不过只住了半年而已。」
「我还记得您以前跟我提过当时看到的花,以及虾夷的母神。」
「真令人怀念啊!是荒胫巾神吧?」
当时的花的颜色在脑海中重现,田村麻吕微微一笑。那一年,田村麻吕在东北度过了晚秋至初春的半年间;除了阿弖流为以外,他也主动与当地的虾夷人交流,进行对谈,而只要问起荒胫巾神之花,所有虾夷人都是亲近及敬畏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大概在那种花身上见到了荒胫巾神吧!虽然田村麻吕仍然不太明白为何阿弖流为说荒胫巾神是他的母亲,但那阵犹如被温暖掌心包覆的和风确实与母亲的温情颇为相似。
阿弖流为返回根据地胆泽以后,说来万幸,在父亲上任期间,双方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半年任期结束之后,即将动身回京,田村麻吕没有机会向阿弖流为道别,便请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伊治呰麻吕代为传信。信中写道下次若有机会再访,希望阿弖流为能带他去原本想带他前往的斋场,并注明无须回信。呰麻吕泪眼婆娑、依依不捨地叮咛田村麻吕日后务必再次来访,挥手目送一行人骑马离开了多贺城。
──然而,自此一别,田村麻吕和他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田村麻吕大人!聪哲的呼唤声传来,田村麻吕将意识从过去缓缓地拉回现在。
「您想起什么了吗?」
「嗯,想起了一些往事。」
聪哲替田村麻吕斟酒。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打仗……不过,只有圣上才能做主。」
这回的东征之中,有许多朝廷的中坚干部阵亡,不知皇帝如何看待此事?
不知阿弖流为现在是否平安无恙?
田村麻吕暗自寻思,喝光了聪哲替他斟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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