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良彦是在被悄悄送往月读命神社的两天后上午醒来的。看见陌生的天花板与望着自己的熟悉众神,良彦起先以为是在作梦。然而,当他试图挪动身体时,全身上下一阵剧痛,这才知道是现实。
「嗯,看来不用担心了。」
少彦名神在良彦身边心满意足地说道。
「恢複得挺快的嘛!原本以为还需要一段时间。」
身穿水乾的一言主大神在枕边俯视着良彦。祂的身旁是如释重负的阿华。
「……这里是哪里?」
良彦用几乎不成声的声音询问,脑海一隅悠哉地想着难得有这么多神明齐聚一堂。
「月读命的神社。从仙台归来,已经过了两天。」
以沉着的口吻回答的是高龗神。
「两天……?」
「嗯,我这就叫大国主神──」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道震天价响的脚步声接近。
「良彦!」
跑得太快而在地板上滑倒的大国主神就这么爬了过来。
「啊啊啊啊,谢天谢地!」
「……禰的脸靠得太近了。」
「我好担心你!因为凡人很容易死掉!」
大国主神轻抚胸口,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此时,随后到来的陌生女神一把推开大国主神,来到良彦面前。祂顶着一头高高扎起的可爱髮型,身上叠穿着宛若春日的淡黄色与嫩绿色衣服,身后还有另外两尊女神侍立。
「良彦公子,这次有公公同行,居然还让您身陷险境,真是惭愧。」
说着,祂深深地低下了头。良彦用尚未清醒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望着祂。
「……不,呃……是我说要去的……」
「即使如此,公公和婆婆还是该阻止您才对。」
「呃……禰说的公公和婆婆是……」
良彦将眼睛转向大国主神,只见祂一脸不快,不情不愿地说道:
「就是我和须势理。祂是我的儿媳妇……正确说来,那个儿子不是须势理生的……」
「我是日名照额田毘道男伊许知迩神。」
大国主神话一说完,祂便报上了名字,并再次优雅地行了一礼。
「日名照……额田……毘……嗯,禰好……」
「良彦公子的伤势是在少彦名神的指导之下,由这两尊蚶贝比卖与蛤贝比卖,以及大气都比卖神的孩儿们负责治疗的,请安心。请您先慢慢地养好身子吧!」
说完,日名照额田毘道男伊许知迩神便表示要去準备凡人能吃的食物,离开了现场。大国主神欲言又止地目送祂的背影离去。从刚才那番话听来,在良彦昏迷的期间,大国主神似乎被儿媳妇狠狠地训了一顿。
「……禰的伤势怎么样?」
良彦望着驼起背来重新坐好的大国主神,如此问道。记得祂也受到了傀儡的攻击。
大国主神露出错愕的表情,接着又慌忙弯曲各部位的关节给良彦看。
「我没事,只有一点擦伤而已。敷了蚶贝比卖和蛤贝比卖的葯,已经好了。」
「是吗?那就好。」
良彦大大地吸了口气,胸口又是一阵疼痛,不过至少挤得出笑容。笼罩脑袋的雾气总算散开了,良彦缓缓地眨了眨眼。
「……黄金呢?」
良彦询问,大国主神一瞬间用力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我只顾着带你回来……」
「这样啊!」
「没帮上忙,很抱歉。而且还让你受了伤。」
「什么话?是我自己要去的。要是没有禰,我早就死了。」
良彦坐起上半身,这才察觉手臂及肚子被抹上了草汁般的液体,上头还贴着树叶,就像是贴布或纱布一样。这种治疗方式确实很有神明的风格,不过似乎没有方便到可以立即治好他的程度。良彦在一言主大神等神的搀扶之下设法起身,虽然浑身发疼,但是勉强还能动。
「良彦先生!」
入口方向传来呼唤声,只见穗乃香和须势理毘卖及聪哲一起现身了。
「穗乃香……」
「啊,抱歉,良彦,须势理毘卖认为有知道内情的凡人在场比较好,所以把事情告诉穗乃香了。」
大国主神一脸尴尬地说道。
急忙奔上前来的穗乃香看见起床后的良彦,热泪盈眶。
「太好了!」
说着,穗乃香用双手捂住脸庞;见状,良彦慌了手脚。
「呃,对不起,让妳担心了……」
良彦原本是不希望让她担心才瞒着她,结果却适得其反。对上视线的须势理毘卖默默地用表情威胁良彦,并指着穗乃香,似乎是要他好好安慰穗乃香。
「……呃,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瞒着我自己跑去找荒胫巾神?」
猛然抬起头来的穗乃香泪眼汪汪地责备良彦,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
「知道良彦先生情况的人只有我一个耶!」
「嗯……」
「不跟我说,万一发生状况,我要怎么帮忙?」
「……嗯。」
「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忙了,别把我蒙在鼓里……」
穗乃香的声音渐渐失去气势,变得越来越小,但这反而让良彦更加扎心。他想起搭乘前往仙台的夜行巴士时,大国主神所说的那句话:你最好想像一下你走了以后会有多少人伤心。
「差使兄,幸好您平安无事。」
看着须势理毘卖抱住穗乃香的肩膀,这回轮到聪哲在良彦身旁蹲了下来。
「不瞒您说,昨天我和穗乃香姑娘又去拜会了田村麻吕老爷一次。」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良彦瞪大了眼睛。
「穗乃香姑娘希望能够说服祂出面相助,所以才前去拜会的……只可惜没能帮上忙……」
「……是吗?」
良彦再次将视线转向拭泪的穗乃香。她大概是在得知自己的惨状以后,按捺不住才採取行动的吧!
「谢谢。」
良彦说道,穗乃香噙着泪水摇了摇头。
「结果还是没帮上忙……」
「没这回事。也要谢谢聪哲。」
「不,我……」
就在聪哲正要谦逊几句时,在场的众神猛然抬起头来。怎么了?良彦正要环顾四周,突然传来一股清爽的香气,一阵小小的旋风出现,招来了一尊男神。
「你醒了?」
无声无息踏上地面的祂,用蕴含月光的金色双眸捕捉住良彦,在背上摇曳的是令人联想起黑夜的乌黑秀髮。
「……禰是……月读命吗……?」
那并不是良彦熟悉的白银男神。找回荒魂,变回婴儿的祂在弟弟的帮助之下,恢複了原本的面貌。
「原来禰是长这样啊……」
「托你的福。记忆慢慢恢複了。只有和魂的那段期间发生的事,也靠着日记填补起来了。」
月读命掀起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一笑。在场的众神纷纷垂下头来,让出位置给身为三贵子之一的祂。
「听说你去找荒胫巾神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更别说你最后还是负伤归来的。真想让你看看大国主神来求我收留奄奄一息的你时,那副慌乱的模样。」
月读命瞥了大国主神一眼,而大国主神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态度。
「总不能直接送你回家吧?如果带你去大天宫,铁定会引起骚动;而要是回我的分社,马上就会被岳父察觉。我认为月读命的神社是个盲点。」
「所以才带我到这里来……」
脑中的各种资讯终于连上了。良彦再次环顾神社内部。在这里查阅月读命的日记,是半年前左右的事。这里和大天宫一样,内部远比外头看起来的宽敞,令他惊叹不已。
「关于你的伤势,换作平时,我是不该插手的;不过这次是神明打伤你的,所以破例让神明替你疗伤。以后可别再胡来了。」
面露苦笑的月读命在良彦身旁坐了下来。每当白色衣袖轻轻摆动,就有一股清爽又带有果实甜味的香气飘来。
「给、给大家添麻烦了……」
「就是说啊!听到你受了伤,许多神明都轮番前来探望,搞得门庭若市。」
循着月读命的视线望去,良彦看见带着富久与谣前来的久延毘古命和天棚机姬神等神的身影。一想到大家都赶来探望他,他一来感谢,一来觉得抱歉,心中五味杂陈。
「得知你遭受攻击,以建御雷之男神为中心,主张即刻讨伐荒胫巾神的一派变得更加躁动了。在我看来,荒胫巾神似乎已经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了,你认为呢?」
经月读命一问,良彦想起傀儡那张漆黑的脸庞,微微地打了个颤。
「……我和大国主神见到的并不是荒胫巾神的本体,不过祂的样子确实不太对劲。」
还记得自己想和黄金说话,呼唤祂的名字时,傀儡就像是发了狂似地大叫。
说「为什么不是我」。
「还说『我明明也一样』……『兄弟该跟我一样才对』。还有『怀抱同样空虚的龙合而为一』什么的……」
良彦将视线转向大国主神,而大国主神也点头赞同。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良彦依然不明白。
「祂好像还有提到一个人名?可是当时我已经意识不清了,没听清楚。」
那是谁的名字?说出「已经不在了」这句话时的傀儡看起来哀伤不已。
「……同样的空虚?」
月读命摸着下巴思索。
「八成是想把方位神拉进自己没能保住虾夷的失落感之中吧!融入彼此的意识,使合体密可不分……若是怀有『同样的空虚』,就更加容易了。」
「同样的空虚……」
良彦喃喃说道。黄金也有这样的感情吗?也有不曾对他显露过的深渊吗?
月读命彷彿看穿良彦的心思,继续说道:
「活得久了,就会经历许多事,即使平时没有表现出来。一旦弱点被掌握,要分离可就难了。」
「反过来说,只要守住弱点,就能防止祂们继续融合?」
「不无可能……」
不过,该怎么做?月读命含糊其辞,彷彿在如此询问。良彦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主意,只是脱口而出罢了。他哪有这种本领,可以防堵记忆或感情被读取?思及此,良彦叹了口苦涩的气,脑海一隅突然浮现某种景象,不禁心下一惊。黑暗中,坐在碎裂的土器前动也不动的黄金。这是在哪里看见的?良彦搜索记忆,却想不起来。好像还有个眼熟的老爷爷也在场。
「虽然不知道和失落感有无关係,良彦呼唤名字的时候,傀儡有了反应;活像黑色玻璃的玩意儿裂开,露出黄金老爷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大国主神仰望天花板,回想当时的情景。
「哦?对良彦的声音起了反应?」
「在我看来像是这样……」
说着,大国主神停顿了一会儿,又瞥了月读命一眼。
「……欸,须佐之男命是不是知道良彦会去找荒胫巾神啊?」
听到这句突然其来的话语,首先反应的不是月读命,而是良彦。
「咦?为什么?」
「试想,依良彦的性格,叫他别插手,还把他强制遣返,他铁定会反弹;跟他说和凡人没关係,他不大声抗议才奇怪。我有种感觉,须佐之男命早就料到我不会搁下这样的良彦不管……」
大国主神盘起手臂沉吟。
「或许祂也料到良彦出现的话,吃了黄金老爷的荒胫巾神会产生反应……」
「……禰的意思是,我们完全被祂玩弄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