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担心我的孩子。
担心我们的孩子。
一直在山上关注着他们。
虽然触手可及,却强自压抑接触的渴望,吹起充满慈爱的风代替。这阵风带来了适度的云雨,孕育作物与野兽,呵护孩子们。受主人国之常立神之託护祐人类的天照太御神是否就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看着人类的?不,自己八成更加偏袒人类吧!毕竟每隔不到三天就来依代前祈祷的,正是自己的儿子。
成年礼结束以后,母亲消失无蹤。头几天,阿弖流为四处寻找母亲;他上山下湖,无论是在打猎途中或下田工作时,都在寻找母亲的身影。父亲告诉他:你的母亲是荒胫巾神,看到你平安长大成人,就回到山上去了。然而,他一时间实在难以置信。就在这时候,不忍心儿子苦苦寻找自己的荒胫巾神悄悄地託梦给他。
我可爱的孩子啊!娘永远与你同在。
当你感到心头纷乱的时候,就向斋场的依代祈祷吧!
自那一天起,阿弖流为彷彿摆脱了心魔一般,恢複了平静;相对地,他变得常去斋场,像是閑聊似地逐一报告打猎的成果、农作物的生长状况、开始经营养马场、哪户人家的婴儿已经会走路了之类的琐事。有时候,他也会带着改名为母礼的吕古麻前来,感谢上天让两人依然保持友谊。过了二十岁以后,他带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前来,说要和她成亲。该如何形容当时感受到的喜悦和些许心酸?世上的母亲都怀着这样的感情吗?马火衣想必也是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喝酒吧!
然而,和平的日子并未持久,西方开始大举进攻虾夷的村落。母礼居住的村子也认为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提议与阿弖流为他们联合作战。
就在这时候,阿弖流为带了一名大和少年来到奉祀荒胫巾神的石冢前。
第一眼看到那名少年时,荒胫巾神振动全身的鳞片,欣喜若狂。
啊,这名少年一定能够成为阿弖流为和母礼的助力。
一定能够成为虾夷与大和的桥樑。
祂原本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
「……没错,该憎恨的是那个男人。」
荒胫巾神从记忆之中缓缓地浮上现实,睁开了眼睛。祂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清风吹过了宽敞的草原。轻抚脸颊的风虽然柔和,却无法带来任何慰借。
「若不是那小子提出和睦,带着孩子进京,若是他阻止行刑──或许未来就不一样了。」
得知爱子丧命,怒气攻心的荒胫巾神在国之常立神的安排之下陷入了沉眠。如今醒来,原以为会有满腔怒火沖着那个男人而去,谁知怒火併未燃起,反倒是对这个人世的空虚感膨胀了数倍。不知道是因为田村麻吕已死,没有复仇的对象了?还是因为时光一去不复返,令祂万念具灰?祂自己也不太明白。
就在荒胫巾神陷入沉思之际,水晶里的金龙似乎动了;然而,传来的意识依旧微弱,沉滞于深层之中,并未浮上表层。立于地面的水晶就像融化的冰块一样逐渐地渗入地面,不久后便会将金龙完全吸收。到时候,兄弟就能回归一体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荒胫巾神与兄弟意识相依,喃喃说道。
「在悲伤之中一起融化,就不会寂寞了。这次一定要打造出我们的理想国度……」
意识触及大地的核心,悲伤化成了震动。荒胫巾神感受着已然记不清是第几次的摇晃,说出了心头突然浮现的疑问。
「欸,兄弟……为何主公……要将我们一分为二,派往凡间?」
纵使是为了守护东方与西方,以国之常立神之眷属神的能为,一神已绰绰有余。
「禰可有想过,倘若我们始终是一体,就不必如此痛苦了?」
荒胫巾神闭上了眼睛。
拥有黑色与金色鳞片的龙。
如果没有一分为二,是否也会和我们一样爱护人类?
慢慢融化的水晶倾斜了,金龙的脚终于触地,沉入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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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见了穗乃香从聪哲的收藏品中带回来的刀,田村麻吕一方面感到怀念,同时也想起了赠刀的朋友,表情五味杂陈。
「错不了。虽然不知道为何只有这把刀留存下来,但这确实是我送给阿弖流为的刀。」
笔直的黑漆刀鞘上带有雕金与螺钿装饰,握柄卷上麻布以后,又涂上了黑漆;护手偏小,刻有椭圆形的镂空,边缘和鞘口的金属配件及佩挂腰间用的山形护环皆是完好如初。聪哲依然想不起祂是如何得到这把刀的。刀是在阿弖流为被带往刑场之前没收的,之后和身体一起埋葬──聪哲的这番记忆究竟正确与否,如今也变得令人存疑了。
「……会不会是聪哲偷偷放走了阿弖流为他们?」
良彦灵光一闪,如此问道,田村麻吕立即摇头否定。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他们人头落地……当时阿弖流为似乎说了什么,同样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回忆。」
闻言,良彦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现在两把刀齐聚于良彦面前,与毫无线索的先前相比,可说是莫大的斩获。互赠的刀确确实实地展现了他们的友情与信任。
「不过……」
良彦喃喃说道,仰望夏夜的天空。
「我还是觉得少了杀手锏……」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一点,住宅区里只有街灯依旧灿然生光,几乎所有住家都熄掉了灯,白天感受不到的寂静包围了四周。良彦睡不着,偷偷溜出家门散步,但越走越清醒。聪哲依然在他的房间里留宿,让他倍感安慰。大国主神和祂一直轮流陪伴良彦,就像是怕他觉得孤单一样。
今天,良彦出示两把刀,向建御雷之男神祂们表明明天就要启程前往东北。众神在同意良彦前往的同时,也声明若是说服荒胫巾神失败,待祂们救出良彦以后,便会採取必要的行动。换句话说,祂们可能会放弃分开黄金和荒胫巾神。将单一神明的牺牲与住在日本的众多神明及凡人放在天秤两端权衡之下,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谈话期间,以京都为震央的震度五弱地震侵袭了关西地方,宛若在警告他们一般。地震以同心圆形式扩散至全国各地,撼动了整个日本列岛,社群网站上一阵骚动。虽然有些地方的老旧建筑物或围墙因而倒塌,所幸无人死亡。只不过,伊豆半岛与九州地方的火山似乎受到诱发而活化,开始冒烟。对于荒胫巾神而言,这应该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吧!
良彦穿过了住宅区,漫无目的地走向高野川上游。幸好日本的城市已经习惯地震,不至于因为震度五弱的摇晃而造成重大灾害。环顾周围,是一如平时的风景;不过,良彦知道这样的和平是建立于一线之上。梦中所见的火海至今仍然在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或许良彦可以拿出刀来,向荒胫巾神证明田村麻吕与阿弖流为之间有着坚定不移的信赖与誓言;然而,对于荒胫巾神而言,祂的孩子并不会因此归来,田村麻吕未能保住阿弖流为等人的往事也不会因此消失。光是这么做,能够安抚生了心病的荒胫巾神吗?能够救出依然深陷于失落感之中的黄金吗?
「哎,反正也没时间犹豫了……」
良彦希望能够多了解金龙时代的黄金,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离家之前将妹妹囤购的麵包脆饼摆在玄关前。那是百货公司地下街的商品,对方应该会上钩吧!虽然得向妹妹磕头赔罪加赔偿,如果这样就能摆平问题,可说是十分划算。
土堤方向传来虫鸣声。明明正值半夜,气温却依旧很高,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冒汗了。虽然跟建御雷之男神说了明天就要出发,但良彦依然无法拂拭心头的不安,而穗乃香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之所以能够找到那把刀,正是因为穗乃香积极寻找其他线索。
「听我说,良彦先生。」
去见建御雷之男神之前,正要爬上大主神社的石阶时,穗乃香突然开口说道:
「其实我不希望你去找荒胫巾神。我希望你把刀交给神明,让神明来解决这件事。」
穗乃香的双眼一如刚相识时,彷彿能够看穿一切。
「但是我明白良彦先生担心黄金老爷的心情,以及想阻止『大改建』的心情。所以我不会叫你别去……」
穗乃香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说道:
「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
「咦?」
「我有天眼,可以成为你和神明沟通的桥樑,一定能帮上忙的。」
「不,可是很危险耶!」
「良彦先生不也一样危险?」
穗乃香难得出言反驳。她露出的笑容宛若因朝露而闪耀的花朵。
「我已经决定了。」
她毅然地说道,轻快地爬上石阶。良彦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虚脱地仰望天空。她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伶牙俐齿的?刚认识的时候,她明明只是个缺乏自信又沉默寡言的高中生。
「……伤脑筋。」
良彦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喃喃说道,停下了脚步。必须保护的少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这个事实让良彦的心中逐渐萌生过去不曾有的感情。或许这能促使他更加慎重地与荒胫巾神谈判。
要是自己受伤了,她应该会伤心吧!
这么想是否太过傲慢?
仰望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可数的星星。
「啊,你回来啦!」
良彦理好千头万绪,回到家中一看,放在玄关前的麵包脆饼已经连同袋子一起消失了,倒是房间里多出一只和聪哲一起大快朵颐麵包脆饼的白狐。该怎么说呢?祂真的从不背叛大家的期待。
「听说你明天就要动身啦?辛苦了。」
白狐一如以往,大模大样地摇着尾巴。房间里有狐狸,让良彦产生了黄金已经回来的错觉。
「所以呢?这种时间叫我来做什么?我可不是成天閑着没事干。」
白狐询问,良彦猛然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时间所剩不多。
「……我想再问问关于金龙的事。」
「搞什么,又是这件事?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想知道有没有其他可以缓和黄金的失落感的材料。」
「唉!真麻烦。」
白狐用后脚抓了抓耳朵后方,蓝色颈带与雪白的身体相互映衬,格外引人注目。
「因为只有禰认识金龙时代的黄金。」
「去找找就有了吧?比如石头之类的。」
「我没有和石头沟通的能力。」
「哎,它们向来惜字如金。」
白狐开开心心地啃着淋上白巧克力的麵包脆饼。不妙,再这样下去,会白白损失一袋麵包脆饼。既然向妹妹磕头赔罪已是势在必行,至少得设法挖点情报出来。
「很遗憾,差使兄。」
白狐将金色眼睛转向良彦,彷彿要读取他的心思一般。
「金龙是老古板中的老古板,就我所知,祂的风流韵事只有上次我说过的那一桩。」
「那个……製作土器的家族?」
「没错,你想想,那家伙只是送了块碎鳞片,就一直暗自责备自己太过回护凡人、不够公正。除了那户人家以外,祂原本就鲜少接触凡人──」
话说到一半,白狐的身子猛然一震,僵硬起来。怎么回事?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但视线前方只有聪哲。聪哲也惊讶地确认自己的背后,可是身后只有床铺,没有任何令人吃惊的要素。祂的身旁除了黑鞘宝刀以外,还有许多从老家带来的收藏品,莫非白狐是因为数量之多而吃惊?
「哎,就是这样……我也该走了……」
白狐的视线明显地四处游移,搁下吃到一半的麵包脆饼,缓缓地站了起来,而良彦不容分说地抓住了竖起耳朵快步走向窗户的祂。
「禰还不能回去。」
「够了吧!能说的我上次都说完了!」
「那我反过来问个问题。」
良彦询问自己用手环住前脚底下牢牢抓住的狐狸。
「刚才,应该说上次禰也提过鳞片的事,对吧?」
「那又如何!」
「再次听禰提起以后,我有一个疑惑……」
上次听到这段故事时,由于后续发展太过令人震撼,良彦完全没察觉,直到刚才听了才发现事有蹊跷。
「黄金是把鳞片送给了三男吧?」
「没错。」
「鳞片并没有强大的力量,顶多只能充当护身符?」
「没错。」
「可是黄金却一直暗自苦恼,质疑自己是否太过偏袒那个孩子?」
「我就是这么说的啊!」
白狐挣脱了良彦的怀抱,抖了抖身体,对良彦投以不耐烦的视线。
「这有什么好疑惑的!金龙那个老古板会这样,很正常吧!」
「嗯,对,所以我才觉得不可思议。」
良彦笔直地回望白狐,问道:
「既然祂是暗自苦恼,禰怎么会知道?」
聪哲意会过来,惊讶地望着白狐。
「禰怎么知道黄金在烦恼?」
良彦追问,白狐瞥开视线,露出了含糊的笑容。
「因、因为……就是……金龙跟我说的。」
「祂不是暗自苦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