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高木海斗。过去曾被誉为神童,现为某升学高中的高三生。
「明明从明天开始放暑假耶,还要每天去补习班参加暑期讲座,真讨厌。」
放学钟声响起,教室瞬间变得吵闹。同学们纷纷开始準备回家,坐我隔壁的隆也垂下肩膀叹气。他嘴上说着「真讨厌」但他的音色中没有丝毫焦急。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开始,感觉他也有点雀跃。
「就快大考了,这也没办法啊。」
我边回以敷衍微笑,从抽屉拿出课本塞进书包里。我想快点回家,我不太喜欢学校。
「你成绩很好但没补习对吧,想要推荐入学吗?」
「就是那种感觉。」
「真好──平常就乖乖念书的人真轻鬆。」
隆也双手交握摆在后脑勺,身体往后仰。我边陪笑边站起身。
「我只有考前念书,每次只是刚好考到我临时抱佛脚的範围啦。」
「听你在说。」
「真的啦。」
随意应和后,想要快点离开教室。如果不赶快离开,就会发展成「暑假找个时间大家一起聚一聚吧」的状况。真心希望放过我。虽然不讨厌隆也,但我不想把难得的假期浪费在人际往来上。
明明这样想,没想到讲台上的老师突然喊我:
「高木,美术老师找你,要你放学后到美术教室一趟。听说你想要考美术大学啊。你成绩这么好,我觉得有点可惜……但人生就是要挑战,老师会替你加油喔。」
老师用力握紧右拳,露出相当诚挚的微笑。完美表现出把学生的事情当自己的事,为学生着想的老师形象。对度过叛逆期,且因近在眼前的大考而不安的高三学生来说,是令人放心的存在。
但我只觉得厌烦。只要把我平时的成绩照实写在成绩单上就好,我不期待他做出这以上的事情。
「好,谢谢老师。」
我努力忍下想咋舌的心情,点头致意。我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前阵子交出去的毕业出路调查表上,我才第一次写上这个。在这之前,我都随意写上符合自己成绩的文科大学。
隆也似乎也听到老师说的话,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有话要说。我眼角感受着他的视线,迅速离开教室。
一抵达美术教室,教室里有三个女学生围着石膏像摆好画架,正在画纸上素描。肯定是美术社成员吧,三人的画纸都布满铅黑,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我在离她们一段距离的教室角落坐下,女性美术老师接着走出準备室,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互相打招呼之后,她开口说:
「高木同学,你艺术选修也不是选择美术对吧。你要考美术大学,具体来说已经决定要考哪间大学了吗?」
听见铅笔规则刷过画纸的沙沙声,这个声音让我感到很舒服。至少比老师讲大考的话题舒服上好几倍。
「是的,我的第一志愿是东京美术大学的油画学系。」
听见我的答案,老师食指搔搔脸颊苦笑:
「东美大……那可是私立美术大学数一数二难考的学校耶。我听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你不是为了考普通大学而念书的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呢?那边的学费相当贵,你有跟父母商量过吗?」
老师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她似乎相当困惑。这也是难怪,至今完全没展现任何迹象的学生,突然在高三暑假前夕说这种事情嘛。
「我从国中开始到绘画教室学画画,那位老师的母校是东京美术大学。老师强烈推荐我去那里,我的父母也同意了。」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没有选修美术呢?」
这间高中有艺术选修科目,得从美术、音乐、书法中选择一个科目来上。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功课轻鬆的音乐,把时间花在準备大考上。顺带一提,我选修书法。因为音乐课太多认识的人让我觉得很烦,不选美术是因为我不想在学校里画画。
「这个嘛……我在绘画教室已经画很多了,所以在学校里不想要思考画画的事情。」
「你那么常去吗?」
「是的,从国二开始每天去,平日四小时,假日八小时左右。」
说完后,老师惊讶大喊「什么」,正在画素描的学生们对此反应转过头来看。老师要她们别在意继续画画后,端正姿势清清喉咙。
「……你花这么多时间啊,那也是在那边準备考试对吧。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啊,我或许也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恭敬低头,还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老师大叹一口气后又继续问:
「你有参加过比赛吗?」
我对「比赛」这个单字起反应,心口旁的肌肉綳起来。
「这个……」
「如果你很尊敬绘画教室的老师,让那位老师仔细指导你也很好,但偶尔接受不同人的评论对你的进步也是必要……」
「我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我打断老师的话,自己也知道手心开始出汗。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半身往前倾。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拿来给我看吗?素描画或其他什么都可以,我们的美术社也会举办作品评论会,偶尔让其他人看看比较好喔。可以得到不同角度的建议,现在正在素描的那些学生也是要考美术大学。同为学校里想考美术大学的人,或许可以得到不同的激励。」
「不,不用了,我不喜欢和其他人比较。」
我明确拒绝后,老师惊讶地扬起眉。我有点不安是否让老师不开心了。这个人明明是好意邀请我,我却不小心强硬拒绝了。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但我有在準备考试,所以没有问题。我暑假也预定要密集训练了。」
我扬起嘴角,意识提高音调尽量圆滑一点说话,老师似乎有话要说,但我在她开口前先离开美术教室。
只要一提到比赛,我就会不小心感情用事。
我不想被外人干涉。
因此,我不可以太过社交,也不能太过内向。不被喜欢也不被讨厌,这就是远离所有人的秘诀。
走着走着,上衣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是隆也传来的讯息。
『我都不知道你想要考美大耶』、『你平常连涂鸦也不画啊』、『你也说一声嘛』
画面迅速显示简短句子,我边感到麻烦也还是打上回应。
「对不起」、「我找不到机会」、「而且很害臊啊」
『你将来要当画家?』、『替我签名』
「美术大学不等于画家啦」
『原来不是啊』、『但画家也给人一种不是怪人就没办法当的感觉』
「我不是怪人?」
『海斗是THE有常识的人』、『下次替我画肖像画吧』、『我会拿来当头贴』
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要求,原本一句接一句有来有往的对话也出现了空白。
老实说,我绝对不想画肖像画。好不容易在高中没有让朋友看过我的画过到今天耶。
几秒后,原本在半空中徘徊的手指落在液晶荧幕上。
「下次有机会吧」
我没有看回应,把手机收回口袋中。
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烦。
如果要我替现在的心情加上颜色画在画布上,我会选择什么颜色呢?
大概是稍微带着蓝色的灯黑色吧。不,肯定更加複杂。或许更接近群青与凡戴克棕混合出的颜色。如果是小学时的我,肯定可以创造出无人能超越的完美颜色。
让我再重申一次,我过去曾被誉为神童。
第一次握画笔是我小学一年级,在美劳课上绘製的「刷牙运动推广海报」获得了市的最优秀奖。
身为富裕家庭独生子而备受宠爱的我,人生第一次得奖获得父母盛大庆祝。我还清楚记得父母兴奋说着我以后要当画家的开心表情。在那之后,只要与绘画相关,不管多任性的要求父母都会答应我。
但那绝非我的父母夸张宠小孩,当时我的画和身边的小朋友相比明显鹤立鸡群,会如此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
大胆的构图、用色、选定题材的观察能力。更重要的是,我相当执着画下每个细节,也有确实完成画作的耐力。
虽然不是很多人知道,在小学生的绘画比赛中担任评审的,不是画家或美术相关人士,而是从地区的小学里选出的老师们。要获得他们的好评相当简单,技巧高低根本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拥有孩童独特的观点,努力作画就好了。当然,当时的我根本没思考过那种事情,只是无意识地具体呈现出来。
很不可思议的,只要获得身边人的好评就会认真起来。得到他人「这孩子很会画画」印象的我,休息时间和放学后都把时间花在画画上,也因此练就出技巧。
拥有高超技巧与卓越品味的我,在小六之前横扫大大小小比赛的我,在升上国中的同时进入绘画教室,也在那遇到出乎意料外的事情,并立刻离开那个绘画教室。
自那之后我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也开始向同龄朋友隐瞒我在画画的事情。
我离开美术教室离开学校,转乘电车抵达从国二开始学画到现在的「秋山绘画教室」。
和第一间马上就离开的教室不同,我在这第二间教室持续学画学了四年半,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站在静静伫立于都内喧嚣中的古旧大楼内的一室前,从书包中拿出备份钥匙开锁。一打开门,油彩臭气窜进鼻腔,闷热感缠绕肌肤。我画的好几幅风景画、写实画就立在玄关、走廊、画室等室内的各个角落。
我一如往常準备好画布,在椅子上坐下。抓起构图用的铅笔,眼前既没有当主题的东西,也完全没有构想。只是獃獃举起右手看着全白的画面。
以前只要这样做,我想画的东西就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右手也会自己动起来。画过在宇宙彼方绽放的樱花,也画过几百头羊在空中宾士的景色。但不知何时开始,我变得只能画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过了几十分钟,我的脑海中仍然没浮现任何东西。反正今天也会和平常一样,随意画个静物素描后结束这一天吧。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这是毕卡索说过的话。」
这声音吓得我身体一跳,一转过头,秋山老师双手环胸才刚叹完一口气。别说脚步声,我连他开门的声音也没发现。
「今天又是连一条线也画不出来吗?」
所有毛髮长度皆相同的天然卷,只看剪影就像爆炸头。一脸鬍渣,身穿皱巴巴白色衬衫的样子,完全就是对自己仪容打扮漫不经心的中年人。
「秋山老师,不好意思。」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
「你今天不是要工作吗?」
「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
秋山老师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那种事。」
他是这间绘画教室的讲师,顺带一提,学生只有我一个。他的本业是贩售画作给有钱人,也就是所谓的画商,趁閑暇经营这个绘画教室。他一周顶多只会露面一、两次,这里已经变成我专属的画室了。四十岁单身,常有引用画家名言的习惯。
「要参加大赛的作品,你再不画就来不及了喔。」
「报名截止日是八月底吧,今天开始放暑假,赶得及的。最糟拿之前画的风景画也行。」
「你以为那个风景画有办法在天下的『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胜?连佳作都办不到吧。」
「是吗?我觉得我画得还挺不错的耶。」
「只是不错而已吧。只是比例完美,每片拼图正确,花时间仔细画出来的东西而已。」
「你这是在夸奖我吧。」
「并没有夸奖你。」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
一般来说,正确和仔细都是夸奖人的用语。但在艺术的世界中,这无法成为武器。
更别说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通称「大赛」这个不问专业非专业,十六岁到三十岁的所有人都能报名参加,是能让年轻人鲤鱼跃龙门的二次元艺术大赛了。
「总之,如果你的作品无法得到佳作,那肯定没办法拿到东美大的推荐入学。现在的你连一般入学考都很难过关吧。听好了,放入你的灵魂。『没有感情的作品不是艺术』。这是……」
「是塞尚说的话对吧。」
「啧,没错。」
被我说对后,秋山老师很不服气地咋舌。
我想就读的东京美术大学油画学系,正如美术老师所说,是日本私立美术大学最难考的科系。应届考上的学生,每年两、三百人中也顶多十人,录取率随随便便就低于五%。正如字面所示,是个只允许天才入学的窄门。
想要跨过这道门,就需要压倒性高超技巧,以及独一无二的个性。像我这样,只懂如实作画的无能秀才很难入门。
所以我才会以推荐入学为目标,但我国中之后没有任何美术比赛的得奖纪录。正如秋山老师所说,我想要得到推荐入学的名额,就需要有震撼性的结果,至少也得是个让人感觉将来大有可为的作品。
因此,我立下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前三十名作品的「佳作」的具体目标。
当然,如果能拿到被评选为最优秀作品的「首奖」、「次奖」或是等同于第三名的「评审特别奖」更好,但这只能说是过分奢望了。
顺带一提,秋山老师虽然重考三次,但确实是东美大的毕业生。
「如果不行,我就乖乖去念普通大学。把画画当兴趣也很好。」
我盯着雪白的画布低语。
画画很开心,最棒就是只要有道具,从头到尾都能独力完成这一点。不需要他人干涉或帮忙。
所以「完成的同时即结束」也可以,但只要参加比赛,就需要面对他人的观赏、评价。只要意识到这点,我的手就会立刻动弹不得。
「不,你得去念东美大。」
秋山老师抓住画布上半部,发出细细嘎吱声。我抬头一看,只见秋山老师表情恐怖地俯视我。
「到哪都能画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