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人,而你又是什么人。直到我死后,你将会初次明白这件事。」
「……父亲?」
两人围着桌子,现在是晚饭的时间。
少年听到父亲唐突的话语睁圆了双眼。手中正在舀汤的勺子也停了下来。
「突然怎么了?讲这种死后的话题?」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为了减少篡改产生的影响,世界总会在某个地方把差异抹平。拯救一人,便会有另一人不幸;一个国家繁荣,便会有另一国衰退,最终总会收束到和原本一样的未来。」
他淡淡地讲述着,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这些话语中的意思。少年想要再次发问,但父亲伸手阻止了他。
「你乖乖听着就好。……然而,虽然不断收束,但最终真的存在一个不变的未来吗?现在的时点对于过去的人们来说已经是遥远的未来了,但篡改仍在继续。人们永远会继续挑战过去——只要那个球还存在。」
「那个球?」
「球是拥有恐怖力量的东西。它不断用针刺在世界上,每当一根新的针被刺上时,世界就会被分解,然后必须根据提取出来的记忆再次重建。这对于世界来说是巨大的痛苦,但只有我们知道这件事。」
父亲的话让少年插不上嘴,他也因感受到的异样气氛保持了沉默。
「这些无数的、无限重叠的记忆,总有一天会让世界难以承受。但我们,肯定会比世界更早难以忍受这些,毕竟我们只是人。拥有着过于脆弱的精神。只是一种用完就扔的道具……不,甚至扔都扔不了,我们是永远的奴隶。」
父亲的话语,这时听起来甚至有一些愤慨。
虽然他的声音并不激动,但仍能感受到他的怒火。
但这些激情迅速退去,父亲直直的盯着他。
「世界正在等待契机。等待一个可以废除一切干涉,回覆原来样子的契机。」
他低声细语,看向少年的双眼中满是空虚。父亲又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双膝。
「然而,这个契机不会在我的时代来临。」
这是深陷绝望的一句话。而少年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是第二天父亲弔死在庭院里树上的时候。
※
法尔萨斯城堡十分宽阔。
城堡里甚至有很多笔直延伸地看不见尽头的走廊。这与自建国以来反覆扩改建的铎洱达尔城堡形成鲜明对比,给人一种「一开始就必须建一座大型建筑物」的印象。
「……果然是因为地下湖的缘故吗。」
正在走廊里走着,一边这么嘀咕的人,是一位有着黑色长髮和同样颜色眼睛的奇蹟般美丽的女人。
与她擦肩而过的文官和女官虽然明知失礼,但都回头看向她。她的双眸里似乎装进了没有月亮的夜晚,充满神秘,不过其中也能看到一些少女般浓厚的纯洁无垢感。
她身穿白色魔法服,抱着胳膊向走廊的另一端前进。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女声。
「缇娜夏大人!」
听到身后啪塔啪塔跑来的脚步声,缇娜夏回头看了一眼。那边有两位她十分熟悉的魔法士。缇娜夏喊了他们的名字。
「希尔薇娅、杜安。」
一路跑过来的金髮女性微笑着行了一礼。他身旁的冷静青年则低了低头。两人是侍奉法尔萨斯的宫廷魔法士,与来自邻国的缇娜夏比较亲近。
希尔薇娅看了看缇娜夏脚下。
「那个,您的鞋子怎么了?」
「鞋子?」
被她这么一说,缇娜夏看了看自己的脚边,白皙的光脚正踏在离地面略高一点的空中。她吃了一惊,顺手拢起了自己的黑髮。
「我没注意到。因为一直在想事情。」
「研究的事?」
会让魔法士如此集中思考的基本也就只有魔法研究了。
身为法尔萨斯邻国铎洱达尔下任女王的缇娜夏点了点头。
「正好有点卡住……只差一点了。」
「啊,是那个对吧。」
杜安的话有些含糊其辞,因为这件事在法尔萨斯仍是最重要的机密。
年轻的法尔萨斯国王孩提时代曾经被魔女诅咒。诅咒的内容是「怀上他子嗣的女子,在生下孩子前就会死亡。」。这个诅咒连宫廷魔法士长、铎洱达尔国王都「拿他没有办法」。而缇娜夏现在正在独自一人解析,并尝试解咒。
——这片大陆上仅存三人的魔女,她能对抗魔女诅咒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缇娜夏自己就曾经是铎洱达尔的女王,有着「杀死魔女的女王」的别称。其二则是她在少女时期曾经亲眼见过已经被无效化了的同样的诅咒。
而带着这个诅咒的,是一位从四百年后的未来来到她身边,将她从危机中拯救出来的青年。
他自称是「将来会成为你丈夫的人。」,但最终在救了缇娜夏之后消失了。他以自己拥有的一切为代价,改写了历史,以及缇娜夏的命运。
拥有绝对魔法抗性的王剑的主人,他的名字是奥斯卡。
他也是现在法尔萨斯的国王——但是在历史已经被重写的现在,他并没有少女时代的她的记忆。
然而,缇娜夏觉得这样就好。
两人与曾几何时身为夫妻的他们已经不同了。是重新相遇的不同的人。
但正因为如此,自己必须要解除他的诅咒。
「明明必须要解开的……但还差一点点灵感……」
「啊,就是会有这种情况呢。」
同为魔法士的杜安苦笑道。他已处于魔法士能到达的最高地位——宫廷魔法士,在整片大陆上也只有大约五百人。其中最优秀的人每天也都忙于自己的魔法研究,所以对缇娜夏面临的困境很有共鸣。
她赤脚行走在空中,举起了纤细的双手。
「好烦……应该是法则内的问题……」
虽然诅咒和祝福都是使用术者的独特语言编织而成的,但只要是用魔力产生效果的东西,都应遵循魔法法则运作。虽然这个诅咒是以超凡的想法和技术创造出来的,但也绝非无法理解。
相比魔女的诅咒,真正有问题的是——违反法则运作的东西。
比如能够让使用者回到过去的魔法球。奥斯卡曾经使用过的那样东西现在正沉眠于铎洱达尔的宝库,而法尔萨斯的宝物库中,还有一个颜色与之不同的一样的球。
魔法球会消除被使用时的历史,并且从过去的时间点开始重新书写。这一违反了魔法法则的巨大效果,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一在意起这件事,疑问就一个接一个地涌了出来。缇娜夏开始仔细思考魔法球的问题。
「是新的法则?……不可能。法则之间是不会矛盾的。」
『时间不会倒流』是魔法法则中的大前提之一。时间永远向前,不会暂停,也不会倒流。这是存在于魔法法则位阶中的世界存在方式,过去的时光只存在于记忆之中。
「或者是,基于其他法则的覆盖……?还是那个球里包含着某种独特的法则……?但是其他的法则又是哪里来的……?时光倒流其实等同于重新构筑世界才对……」
「缇娜夏大人,您从刚才开始就在各种令人不安的自言自语。」
虽然更想装作没听到,但杜安还是走到她身后低声提醒她,缇娜夏赶紧闭上了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的希尔薇娅则发出了悠閑的声音。
「说起来,关于今天城都里举办的游园会有个小传闻,您听说了么?」
「游园会?传闻?」
「希尔薇娅,等等……」
这两件事都是缇娜夏没听说的。解决邻国亚尔达麻烦事后的两天里,她一直都窝在房间里解析诅咒。与拉着脸的杜安形成鲜明对比,希尔薇娅笑着回答。
「嗯,现在到处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城里四处都在传,其实今天的游园会是在为陛下挑选妃子。」
「…………」
令人讨厌的沉默流淌在几人之间。杜安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了业务用的笑容低下头。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请容我告辞。」
「等一下。」
缇娜夏简单咏唱了一句,杜安的身体便动弹不得。他不由诅咒着错过了逃跑机会的自己。缇娜夏向他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机会难得,能把刚才的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游园会是从三代前的国王陛下雷吉乌斯开始的。目的是邀请城里的商人和工匠们前来展示及推销其工作成果。」
「啊,是为了让需要视察的人集中到这里来么?」
「是的是的。对商人们来说也是个一鸣惊人的机会,都很有干劲。时不时会出现某人成为宫廷御用商人,销路一下子扩大的事迹。」
他们来到谈话室,继续聊起这个话题。希尔薇娅就游园会做了一番说明。她边喝着茶一边天真地笑了起来。
「同时,对于给父母帮忙的女孩们来说,这也是个『或许能被贵人相中』的好机会——你想嘛,实际先代王妃也是没有任何身份的人。」
「归根到底这只是民间的擅自期待而已……」
杜安一副已经放弃了的样子补充了一句。基本上他不想和这些额外的麻烦事扯上任何关係,而且他预想到缇娜夏可能会因这件事心情变差。其实从至今为止的情况来看,或许应该说是当然吧。但毕竟缇娜夏很快就要即位了,她应该能保持分寸吧。
她享受着茶香问到。
「奥斯卡的母亲也是在游园会上与国王相遇的吗?」
「并不是,应该是前任国王陛下某一天带回来的。听说是哪次偷溜出城时认识的。」
「偷溜出城……真是一脉相承……」
「据说因为王家一直反对他们的婚姻,所以她的出身一直没有公开。葬礼时也没有已故王妃的亲属出席。」
「嗯——……」
她觉得这件事背后应该有奥斯卡也不知道的隐情。毕竟那个可以回溯时间的道具,据说就是他母亲带来法尔萨斯的。
此外,虽然被封印,但奥斯卡仍拥有着超越普通魔法士的魔力。考虑到他父亲完全没有魔力,他母亲是魔法士的可能性很高。
这件事让她有些在意,但毕竟是故人以及他国的事。缇娜夏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干涉的事情。而是奥斯卡将来的王妃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缇娜夏用手托起脸颊支在膝盖上。
「奥斯卡会和谁结婚呢……」
「缇娜夏大人,我因为有点胃疼,可以先退下了吗?」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啦!」
虽然不被信任也是自作自受,但被提防到这个地步还是让她有些难以释怀。缇娜夏正要鼓起脸颊,希尔薇娅突然拍了下手。
「对了!缇娜夏大人要不要也出席一下游园会?」
「欸?但我是别国的人,要是被奥斯卡发现的话他会生气的。」
之前也被他讲过「不要擅自拉拢我的人才。」之类的话。如果在法尔萨斯的商人和工匠们聚集的地方露脸,肯定又要被他瞪了。
看到担忧的缇娜夏,希尔薇娅轻轻摇了摇手。
「只要不被发现不就好了。缇娜夏大人不是可以用咒歌来让别人误认外表的嘛。」
「咒歌不是这么强大的东西啦……而且奥斯卡从我开始唱歌就会发现了。」
「那就用其他的办法!以前的魔法书里不是还有变化的魔法之类的吗!」
「变化吗?小时候倒是学过。」
并不是依靠咒歌来改变别人的认识,而是用魔法直接让肉体发生变化。
关于这种古代的高等魔法,缇娜夏的确在四百年前接受过相关的课程。但她只知道理论而没有实践过,她开始探寻过去的记忆。
「变化成人类以外的东西我还不太有自信……但只是改变年龄或者外貌的话应该做得到。」
「那就试试看吧!我来準备衣服!装作普通的小镇女孩,目标就是和陛下结婚!」
「才没有这种目标哦!?」
「我真的该早退了……我还不想失去宫廷魔法士的工作……」
与垂头丧气杜安相对,希尔薇娅兴緻高昂。看着这两人,缇娜夏抱起胳膊。
「……只是稍微试一下哦。要是被骂了就赶紧撤退。」
「只要不被发现就没关係了!交给我吧!」
希尔薇娅浑身洋溢着毫无根据的自信,拉起缇娜夏的手带着她离开了谈话室。杜安按着肚子目送着两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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