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夏的孩提时代并不算长。
她的立场以及周围的环境都不允许。
她既不能依赖也不能信任周围的人。在破例成功即位的年幼女王的身边,只有畏惧她的人或者想要排除她的人。
唯一能称得上是她伙伴的,就只有继承而来的十二位精灵。对缇娜夏来说,只有他们是值得信任的对象,像朋友,也像家人。
「……好累。」
少女俯卧在宽敞的寝床上。
即位几个月后,十四岁的缇娜夏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叹了口气。担任他的护卫的精灵森向年轻的主人说道。
「快点睡吧,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一会儿就会睡着了,没事的。如果我睡觉的时候有刺客来的话,就杀了他。」
「不管对方是谁都能杀么?」
「没问题。」
少女乾脆地回答。但看到森没有回应,她暗色的眼睛里渗出了淡淡的泪光。
「……因为,如果我放过了谁或者对谁好一些的话,这些人接下来就会被刺客利用。所以我必须平等地对待所有人。这样的话就只有想和我战斗的人才会来。」
少女的低声细语被枕头吸收,这应该是前几天对她的暗杀计画中捲入了一个同龄女官的影响吧。如果表现出软弱,政敌就会乘隙追击。铎洱达尔的王位并不是靠血统继承的,只要能够废黜她,其他人就能登上王座。
森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重複了和刚才一样的话。
「快点睡吧,你会君临王座直到老去的。对你来说这段时间还很漫长。」
「……肯定,也并不漫长。」
恐怕自己在老去前就会死。无论多么有理想多么有力量,在这样的时代下是无法持续长久的。总有人欺骗谁,背叛谁。人人都想着「快点结束吧」,但却看不到出路。整片大陆都是如此。
所以缇娜夏想,即使自己一直没有失败,也希望在老去前离开王座。如果持续几十年一直靠着超出常理的力量威压周围,那自己总有一天会无法保持正常。就算没有变成那样,随着思考的老去,或许自己就会只追求自身的安稳,进而会对人民产生不利。所以,这段时间再长,也就还有二十年吧。
但这也「足够长」了,缇娜夏这么想着抬起了头。
「想让我休息的话,就讲点什么东西给我听吧。」
「讲东西?报告吗?」
「不是报告,讲讲你的故事吧。上次显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和初代王签订契约的时候呢?」
听到她突然抛出的话题,精灵青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他看到缇娜夏眼中泛起的类似于期望的好奇心时,不由苦笑了一下。为了回应主人与年龄相应的兴趣,他靠在墙上说道。
「以前我显现的时候还挺自由的。」
「现在的森也很自由啊。」
「也许吧。」
拥有一头明显并非人类的青白色头髮的青年出不声地笑了笑。他的声音里渗透着一丝焦躁的情感。
「就像你无法忘记那个救了你的男人一样……我以前也曾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女人。」
少女用手肘撑在寝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精灵。很少有机会看到他这样谈论自己的事。他在十二个精灵中也属于情感比较单薄的那种魔族。
「她是个自由、反覆无常、却又充满慈爱的女人。忽然不见,又忽然回来,每次我显现的时候都会碰到这种事。」
「……她也是魔族吗?」
在王的精灵每次显现时都来见他,这种事以普通人类的寿命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森从墙壁上起身,走近寝床,为主人纤细的身体盖上了被毯。缇娜夏此时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戴在手上的戒指。
森赤色的双眼像人类一样露出安慰的神色眯了起来。
「如果你什么时候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的话,可以去拜访她。虽然她是个很让人困扰的女人……但一定会成为你很好的理解者。」
精灵的大手抚摸着缇娜夏的头,代表这是第三次「快睡吧」的忠告。
少女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她的心情多少轻鬆了一些,深深吸了口气。
——只有他们才是可以让她安心的家人,但他们……是王的一部分。
所谓王,就是强大的象徵,是为了让人民生存下去,为了让国家运转下去的巨大齿轮。
王身上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人格。
只要依靠谁,就会产生软弱。只要相信谁,就会出现缝隙。
所以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没关係,她拥有足够的力量。
就这样,从即位开始的这五年间,缇娜夏一直如履薄冰地坐在王的宝座之上。
她从不迷茫,也从未让人看到过软弱的表情。
她只是身为王,以傲然的、压倒性的力量战斗着。
——因为这也是与「他」之间,最后的约定。
※
俯视箱庭的暗色双眼,显露出些许感伤。
站在旁边的瑞吉斯注意到这一点,看了看女王。缇娜夏纹丝不动地向身旁的两个精灵说道。
「……我最近有点天真了吧。」
「虽然订婚以后更加明显一些,但自从你来到这个时代后就一直是这样哦?不如说显得有些没出息。」
「被你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清爽多了。」
微笑着的她,并没有往常那种花朵般的氛围。瑞吉斯盯着她,感到些许违和感。另一位精灵卡尔开口说道。
「不过小姐你以前就是个这样的孩子。在四百年前即位以前,你就是个又坦率又温柔的好孩子,所以我还有点担心。」
「欸?这是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说。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毕竟你是人类。反正在即位之后你也表现的很好,不过对此我也有些担心就是了。」
「如果成为女王后还像小孩子一样就麻烦了。」
缇娜夏像是事不关己似的点了点头。
「总觉得对方能够读懂我的想法,而且很不巧,还是身为个人时的我的想法……是吧。总是被对方抓住这一点也很麻烦。」
瓦尔托明显能够预判缇娜夏的思考。
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好像被他看透了。
不知为何,看来他的确能看穿并非铎洱达尔女王的,而是身为个人的缇娜夏的感情。瓦尔托预判了她对奥斯卡的恋情,以及为了帮助他而做出的行为,并基于这些设置了陷阱。
所以,他才能在她与西米拉的战斗后抓住她,才能夺走艾特利亚。这实在是过于失态。泽菲利亚那次也是,因为她还留有感情,所以最终只是那种程度就结束了,但一个弄不好,奥斯卡甚至可能被杀。
然而,不能再让你称心如意下去了。
自己在身为个人之前——首先是王。
感情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捨弃,可以忘记。
只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登上王座。
对于王来说,必须的东西并非心灵,而是精神。
「稍微切换一下意识吧。」
在这个时代从未显露的自己的另一面。瓦尔托想必也不会了解。
冰冷的暗色眼瞳睥睨着箱庭,光芒从女王的双眼中隐去。
身为大陆最强魔法士的她,安静地发出战争宣言。
「从现在开始——就由他所不了解的我来接下这一切。」
那简直就像是窗帘滑落一般的变化。
虽然很微薄,但却是决定性的「某种」不同。
空气为之一变。
站在女王两侧的两位精灵深深地垂下了头。
「如您所愿,我们的女王。」
缇娜夏傲然地点了点头,无声的压力甚至让人不敢呼吸。在僵硬的瑞吉斯面前,她用白皙的手指一个接一个的点向铎洱达尔国内的村落。
「首先是这三个村子,还有这两处地方,安排下去。」
「……我明白了。」
「然后把关于玛葛达鲁西亚的所有资料都交给我。晚上之前我会看一下的。」
「我会安排好。」
瑞吉斯低下头,确认着仍旧不停被下达的各个指令。
他无法抬头,因为他身上承受着不敢让他这样做的威压。
瑞吉斯倾听着女王淡淡的指示。
至今为止,缇娜夏在表现自己冷彻的一面时多少也会留有一些自嘲和亲切之处。
但现在丝毫不见这种感觉。
——恐怕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传闻中「毫不犹豫处决任何人,从来不惜弄髒自己的手」的残酷女王。瑞吉斯今天终于得以一窥其本质,但他只感到一阵冰冷。
※
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在只有自己存在的黑暗中,缇娜夏开始整理积攒的情报。同时,她开始连接各处张开的结界和监视构成,从中取出新的情报。
四百年前,她也总是在睡觉的时候像这样回顾当天的事,思考今后要做的事。然后把其中的一部分记录在日记中。
应该以什么为优先,又要捨弃些什么。想要审判什么,又或者要拯救什么。
居于王座之上的人,必须不断面对这些选择。其中没有私情,也没有自己。
缇娜夏的意识逐渐扩展,头脑中变得整齐起来。纷乱的碎片被整理分类,多个思考开始并行,她自身则在稍微远离这些思考的地方俯瞰着它们。
——森仍旧下落不明。
想到这一点她就有些心痛。每一个精灵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四百年前的她虽然有理解者与支持者,但并没有亲近的人。
而与支持者们一样众多的敌对者,也在不断包围她。
这个时代里,她既没有支持者也没有敌对者,而且与奥斯卡相遇,即使被说显得有些没出息,也是难免的。她没有为此生气,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从她醒来直到现在,恐怕是一段漫长的休憩时间吧。是一直奔跑至今的她,获得的一段温柔快乐的时光。
然而这些也已经结束了。她将放下只属于自己的幸福,继续前进。
任何人都不需要,生鏽不动的齿轮。
「……!」
感受到突然出现在近处的气息,缇娜夏反射性的编织构成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正準备把右手中的构成击出——却看到了站在身前的男人的惊讶表情。
「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啊,奥斯卡……我精神很集中,不小心就,抱歉。」
缇娜夏消去构成,低下了头。
不过奥斯卡也正準备避开构成向侧方移动,也算是不错的比试。
他坐在寝床的边缘,露出了呆然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眉间皱地厉害。」
「很多东西。」
缇娜夏苦笑着站了起来,準备去拿酒瓶。途中,她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