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开谜题,我首先不得不前往某个地方。
那就是我直到最近还在就读的高中。
那里同时也是我和她相识相知相恋的地方。
「哈啊……」
出发点───克雷森特的家在千叶县,而我的高中在东京都。但并不是在二十三区,而是在多摩区的一个市内,因此徒步走过去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和体力。
「夕斗先生,没事吧?您累了吗?」
「……毕竟平常没有像这样走过啊。」
我并非从属体育活动团体的那类人,也并不喜欢运动。恰恰相反,我是名室内派,很少主动运动。
我这人平时连走一站都会嫌麻烦,然而现在却要走远超一站的路程。事前听说是解谜,所以我还以为是脑力活,可这完全就是体力活。
「呵呵。偶尔活动活动身体也不错哦,还能有助于健康。」
「还健康……」
她都已经病逝了,我却还在担心自身健康问题,简直可笑。
儘管我心中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却并未说出来。对方可是个初次见面就胡说八道、自称为猫的家伙,这些话并不需要特意跟他说。
「……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那头套光看着就感觉热得慌。」
克雷森特正如他之前所言,一路上都在陪着我,一同徒步走往目的地。
我很感谢他毫无怨言地陪着我,但是他现在仍身穿西装,头戴猫咪头套,我有些担心他继续这样走下去会不会出事。我们是一起行动的,他若是中途倒下,那到时候头疼的可是我。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行人们大概也对此感到疑惑,时不时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目前并没有人投来看待可疑人物的蔑视眼光,算是不幸之幸吧。现在正值春假期间,正在欢度假期的学生们可能会选择拍照并上传至SNS,当作閑时谈资。
「头套……?不知您在说什么?」
「……你想贯彻那个猫的设定是可以,但可别给我出现什么脱水癥状啊。」
「呵呵,我会注意的。」
出发前,克雷森特说他要去聆听「世界之主的旨意」(当时,克雷森特独自待在另一间房间里,因此我并不知道他聆听到的内容,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聆听的),自他家里出发时已是午后。一路上我都在专心赶路,可儘管有手机地图的帮助,却依旧屡屡迷路。
假若我能享受景色变化带来的感动,那么这或许能成为一段不错的旅程。
但我现在虽能识别出色彩,却无法感受到色彩之美。彷彿在失去她的同时,我也丧失了欣赏世界的能力。
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段路程不过是住宅、电线杆和树木随着我前行,不断向后方逝去的一个过程。仅仅是一种单纯的重複工作而已。
我的感官变得迟钝───却唯独能清晰地感受到腿上的疼痛。
我们偶尔会利用公园长椅等物稍作休憩,补充水分,然后继续埋头前行。
不多时,夜幕降临,我们用手机搜索最近的一家购物中心,然后在那里购买了晚餐、用于替换的衬衫、睡袋以及用来收纳这些东西的背包等物。今晚不得不在公园里露宿一宿了。
「……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露宿。」
「夕斗先生您很快就是大学生了吧?像这样在外露宿很有学生的青春的感觉,不是非常棒吗?」
「……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学生的青春的啊。话说,你不也是学生吗?」
他谈吐谦逊有礼,举止温文尔雅……或者说,我感觉他是刻意如此的。说得更準确些,我觉得他是想演绎这样一名角色。就和扮演一只猫一样,他想伪装成一名绅士。
但根据他嗓音给人的感觉,我并不觉得他的年纪与我相差很大。只需摘掉那个头套,就能弄清楚他的大致年龄。难不成他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打算摘掉头套吗?明明他都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难道那是不能退让的底线吗?
「我吗?我是一只猫哦,一只自由自在的猫。」
「……哦。」
算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夕斗先生,您怎么这种反应?难得一次这种旅行,若不好好享受,那未免也太可惜啦。再开心点儿如何?您看,是夜空哦,新鲜的夜空。」
「夜空哪有什么新鲜不新鲜的。」
我无法做到去享受这些。
我在不久前才刚失去了绯花里。
现在我也难以释怀,为什么她会死?为什么她会离我而去?到底是为什么,她已经离开了这世上?
脑海中反覆浮现的疑问,以及一直侵袭着我的痛楚,再度在我内心中发出吶喊,如同要将我的心肺撕裂。彷彿在我的胸膛里有一只长着尖牙利爪的漆黑怪物,它正嘶吼着,胡乱抓挠撕扯着我的心。
「真是冷淡呢,脸上再多点儿笑容如何?常言道,福临笑家门哦。」
这句话很是妥当亲切,但我却有种被他人的无心之言激怒的感觉。
『笑容很重要』、『只要面带微笑、乐观前进,终有一日会得到回报』,我认为这类话语只适用于那些受上天眷顾之人。
───小时候,我想要获得母亲的欢心,于是尝试尽量表现得开朗活波,还试着练习过笑容。
可是,世上并非一切都能凭努力去改变。无论我做什么,母亲始终对我爱搭不理的,而我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丧失了向她讨宠的念头,并变得对母亲以外的人也不太感兴趣。
在我心目中,绯花里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然而我现在却连她都失去了。
我并非不擅长与开朗或亲切的人相处。只是不擅长与那些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的人打交道。
所以,我真心觉得克雷森特很烦。
「无所谓。睡觉吧,我累了。」我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于是说道。不过这也并非谎言,我也确实感觉身体很沉。由于之前一直都在赶路,平日里深受「娇纵」的双腿早已发出哀鸣。
我做着休息的準备,稍稍抬头瞥了一眼夜空。夜空中星光寥寥,毫无特殊之处,极为普通。
……我个人认为,一幅景色美丽与否,关键并不在于景色本身或是视觉观感上,而在于和谁人一同,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观赏的。
眼前这片夜空在我看来,除去黑了些之外便再无特殊可言,但对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与我共同仰望着同片天空的某人来说,这定然是幅美得无与伦比且无可替代的珍贵景色吧。
绯花里并不是以弔儿郎当的态度加入天文部的,她也很喜欢夜空。她曾对我说:「看到夜空就有会种很浪漫的感觉对吧?喏,就跟宇宙一样,宇宙不也给人一种很浪漫的感觉吗?」,两人一起观看过好几次夜空。
与她一同观看的夜空总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心弦。
然而,现在我望着眼前的夜空,却只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张普通的黑纸,心中泛不起一丝波澜。
我现在已经无法以欣赏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了。儘管我能明白事物的色彩之鲜艳,装饰之精緻,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美好之处。
我想再一次与她相会,为此而不得不解开的谜题是「这世上最美的事物为何物?」
以我现在这种状态,真能找出那一事物吗?
第二天,我一早就感到浑身疲惫和肌肉酸痛。
昨天,我们午后自克雷森特家中出发,一直步行到夜晚,而且夜间还是不曾习惯的在外露宿。这次平常从未有过的大出行,使得我的身体叫起苦来。
但是我们现在甚至都还没有抵达第一个目的地。决不能现在开始就叫苦连天───哪怕是为了「重置」也决不能。
于是我硬拖着酸痛无比的双腿,好不容易在午后到达了离高中最近的车站。
但现在还不能开心。接下来的一段路也并不好走。
我们就读的高中距离该车站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全校所有学生应该都是搭乘学校班车上学,没有人会选择每天都徒步上学。至少,我在校那会儿还从没遇到过那种猛人。
理由很简单,我们的高中在山里。
谈到东京,脑海中就会联想到都市。市中心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少有绿意。但那终归只是市中心的情况罢了。
虽然二十三区外的市也属于东京都,不过这里却有着大片大片的山川耕地。我的高中母校儘管算是在二十三区内,但自然风景充沛,四周树木林立。别提K歌厅呀游戏厅呀这类设施了,就连便利店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到的。对了,在乘班车上学的途中,能在路旁看到一家名字独特,大概是私人经营的当地便利店。若是想从学校走去这家店,倒也不是不能去,但来回一趟也挺麻烦的。
校内广播里曾提到「操场上有猴子出没,安全起见,请勿靠近」;出神望向窗外的树木时,曾望见似鼯鼠的东西在树间轻盈飞过;球赛时还下起过冰雹。拜此所赐,我整个高中时光都没有是在东京都内度过的实感。
总之,我的高中母校在山里。而且我还不能使用交通工具,必须得徒步前往。
我本就已经疲惫不堪了,现在却还要爬山。体力和精力都在不断损耗着。
「……要一直沿着这个坡、走上去吗……」
虽说是在山中,但这里却又并不是林中草木丛生,山路崎岖不平或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那种深山密林。这里的路有进行过一番正式修整,以便学校班车通行。不如说,这条平缓的坡道给人一种它会一直延伸至天际尽头的感觉,走在上面反而比走山路更令人心累。
「就这样徒步走上去哦。」
「……你声音听上去好像挺开心的,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走吗,克雷森特?」
「嗯,是啊?哎呀,感觉会很辛苦呢。」
「……那你好歹把那头套取掉呗。看着就热。」
「头套?我不清楚您在指是什么。我是一只猫。『吾辈乃猫,尚且无名』哦。」〔*译注:后面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一文引用。〕
「你不是叫克雷森特吗?」
「是哦。我是一只猫,名为克雷森特。」
这段对话简直蠢到家。感觉还没开始爬山就已经累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别整这些废话了,赶快出发吧。」
「我认为享受废话,也是一种人生呢。」
我本想回他一句:你都自称是猫了,就别在这谈论人生啊。但那样一来,他又会笑着回覆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于是我硬生生地将那句话咽入了腹中。
原本的话,他这种搪塞的态度也会让我感到很不耐烦。我明白这是心烦意乱的表现,可于事无补,控制不住自己。
「……行了,该出发了。我不想聊那些无关的事。」
本来走到这里就已经很累了,接下来还要爬山。我可不想把体力浪费在无用之处。
「真冷淡呢。您讨厌和我待在一起吗?準备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我是不是待在这里等您更好?」
「你就是不想爬山吧!跟上来啊,反正都已经到这里了,就当搭个伴。」
「唉,就算有同伴同行,您的负担也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话虽是这么说,但有同伴一起的话───」
───就能相视而笑啊。
我险些脱口说出她曾经说过的话。
那一天,我第一次和她交谈。那一天,我们共饮超难喝的饮料。
一想到这些,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顿时在我胸口涌动。如果有她在这里,即便是在这种苦行般的路途当中,也会大笑着说「真的快累死了啊,我们这样好蠢哦」,然后一起快乐地度过这段时光吧。我讨厌幻想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的自己。
我并不是想忘掉和她在一起的回忆。我不想忘记。
但是啊,回忆起来太痛苦了。
「夕野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走吧。」
后面的路上我们几乎再无交谈,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去。
我依旧无法去欣赏沿途的景色。树木也好花草也罢,我虽然依旧能将它们一一识别出来,但在我眼里它们仅仅是些存在于那儿的寻常事物,并未多加关注,而是仍由它们慢慢向我身后逝去。
我无法去享受这个过程───在爬坡的途中,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真的能走到学校吗?
儘管我有好好地穿着鞋子,可由于是一路步行至此,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赤脚踏在滚烫的石头上一般,脚掌处阵阵发疼。膝盖及以下的部位都非常难受。平日我从未刻意关注过「足」这一部位,现在它们却在全力强调着自己的存在,肌肉也在大声宣诉着疲劳。
我偶尔会停下脚步,半蹲下来揉揉脚,补充一下水分。无法如愿地前行,使我感到心浮气躁,有些挫败感。在被禁止搭乘交通工具后,我清晰地意识到徒步行走时,脚下的每一步都很短且速度缓慢。
「可恶……」
明明心里想走得更快一些,可速度就是提不上去,心中为此大感烦躁。
……但换个方向思考。
这么说或许是句废话,但不论是停步驻足,还是原地坐下,又或者是缓慢前行,只要不是弄反了前进方向,那么之前的努力就不算白费。
无论速度多么慢,只需向前迈步,那么目的地就会越来越近。
一开始周边还零星有着几栋住宅,可随着我们不断前行,周边的绿意也愈发浓郁。穿过一条隧道后继续前进,后面的路上除了树还是树,不再见人家。
「啊……就快到了……」
终于,我望见了学校前的公交车站───曾经我和她两个人经常在等班车时閑聊不止的地方。
经过漫长的步行,终于得见终点,这令我的心神放鬆了些许,想要立刻就倒下来,然后趴在地上再也不动。
但事实上,从公交车站到教学楼还需再爬一段坡,现在还不能停下脚步。更重要的是,我还得思考到了学校后该做些什么才能有助于解密。虽然由于一路上休息不足,我现在很想什么都不去管,直接就地坐下不动就是了。
───但是,即使如此,如果把这当作是获得与逝去之人再次相会的机会所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不如说这点代价已经很便宜了吧。
所以,我得继续走下去。
「哈啊……」
我用手臂擦掉补充完水分后,不止地往下流的汗水,準备做最后的冲刺。
儘管这是最后一段路程,但我却拿不出短跑冲刺那种精神和气力,于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向前走去。
真是不可思议。我明明在这条路上已往返了三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未乘坐电车以及班车,而是凭藉着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
而这么一件小事,便令眼前这幅我无比熟悉的校园景色变得有些新鲜。
……但也仅仅是新鲜,称不上美丽。
我决定独自进入校内。
以克雷森特现在这副打扮,让他进入校内肯定会闹出不少麻烦。可他又死活都不愿意摘下头套,甚至都不肯承认那是头套。
我才刚毕业不久,认识的老师也还在这里教书,真不想让他们看到这家伙。这同被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行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