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塞纳小姐店里的当晚,我再次回忆起了绯花里。只不过,这次却并非甜蜜幸福的回忆,而是她被查出重病并住院后的事。
「哦,呀吼~你今天也来了啊。」
我每天都会去她的病房探望她。
她虽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情,却每天都维持着一副不甚在意的笑容。
我不清楚她这是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而逞强着,还是不想让周围的人担心,不想看见他们痛苦的表情才强颜欢笑的……但我猜测应该两种都有。
「……绯花里。」
然而,虽然绯花里表现得十分开朗,我却注意到了她日渐消瘦的身形,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更是褪去一层血色,显得有些苍白。
「怎么了啊。真的是,别阴沉着个脸啦~弄得你才是病人一样。你应该没有翘课逃学吧?」
「……没有啦。」
虽然我并不想去上学。
我其实想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甚至觉得去上学纯属浪费时间。
但是这种话我说不出口。病人本人都表现得如此坚毅,我又怎能说那种丧气话啊。
「那就好。但就算我没去上学,你也不能见异思迁哦~」
「怎么可能会啊。」
不会的,也不可能做得到。
「我喜欢的只有你。」
她的病情正不断恶化,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害臊了。
因为,如果不趁现在将心意传达给她,将来她就再也……
「哈哈!」
听了我的话后,她笑了起来。
至少,看上去像是这样。
「……我一直都想听你说这句话哦。」
但这不过是她在强颜欢笑。
「真讨厌啊,我可不想你喜欢上其他人。」
「绯花里?所以我都说了……」
「夕斗,拜託了。」
她攥住我的衣角。
她低着头,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三千青丝长发仿若一面遮掩她软弱的垂帘般覆在面前。
「不要喜欢上我以外的人。」
我想她还没有哭,至少目前暂时没有。
只是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像是立刻就会哭出声来。
「这世上最喜欢你的不是别人而是我,陪伴在你身边最久的也是我,最能让你幸福的也只有我。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有些痛苦地吐出一口气。我想这或许并非身体的痛楚,而是因内心的痛苦和恐惧而吐气。
「夕斗,我呢,其实并不怕死。」
她性格自由奔放。比起平淡漫长的人生,她更愿意选择一瞬即逝却璀璨唯美的烟花般的人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名享乐主义者,所以她会说出这些话或许算不上特别出人意料。然而……
「但是,我很害怕不能陪在你身边。」
───这一句话令我整个人愣住了。
「……怎么说呢?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女主角说『请忘掉我,去寻找新的幸福吧』,还挺常见的不是?我不懂啊,她们为什么能说出那种话呢?我反正是说不出请忘掉我这种话。一想到我会彻底从你心中消失,我就害怕得不行,希望你不要忘掉和我的回忆。我想在你心里留下些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东西,哪怕是伤痕也行。我有这种想法,很不正常吗?我不怕死,但不想被遗忘。我爱你,但如此不纯粹的想法难道不算是爱吗?对不起……我不希望你忘掉我,然后获得幸福,对不起。但是我喜欢你,喜欢得无法自拔,无论怎样我都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在那之后,她终究还是哭了出来。
她如同幼童般哇哇恸哭起来。我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抚摸她的后背,一直安慰她说「放心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放什么心。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她虽然经常很令人担心,但内心却非常坚强。
从她攥住我衣角的手上,通过那份力道传达出来的是她对我的爱意与执着。撕心裂肺般的嚎啕哭声令人无比心疼,叹一声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她如此厚爱。
「绯花里。」
我一次次呼喊她的名字,抚摸着她的头。柔顺的秀髮、紧贴着的身体所传递过来的温度、还有呼喊着我的声音。我无法相信不久的将来自己便会失去这些。
「我永远都属于你,永远都会陪着你。」
永生永世,皆是如此。
此身性命,与你同在。
你若死去,我必陪你幽冥黄泉。
◇
对未来的承诺全部沦为谎言,化作乌有,破碎消逝不见。我曾发自内心起誓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然而现如今却连那一誓约也丧失了意义。而今你已不在人世,我无法陪伴在你身旁。
「……啧……」
真奇怪,我明明并不感觉冷,身体却不知怎么地在发抖。
是太累了吗?但是为什么会发抖?是因为我还有肉体。为什么我会拥有肉体?因为我还活着。
我还活在这世上。
而她却已经死去。
「唔……!」
忽然感到一阵犯噁心。
这份呕吐感是由什么导致的?是肉体上的疲劳?还是精神上的不适?
「呕……唔……!」
我捂住嘴俯下身,想吐却又吐不出来,被痛苦缠绕着,却无法解脱,只能持续经受着这份苦楚。
「夕斗先生,您怎么了,没事吧?」
今天的露宿地点是在河边的一座桥下,我和克雷森特隔着桥墩,背对着休息。克雷森特站起身,看着坐在地上,一脸难受的我,关心地询问我的情况。
虽说是在一起旅行露宿,但我也不会亲近地跑去他隔壁睡。我一点都不想特地待在他身边,克雷森特大概也不想被我看到他睡觉时的模样吧。或许他只有在睡觉时才会把头套摘下来。
但我并不想趁人之危,在他睡着的时候去看他的真面目。我确实很在意他的真面目,但趁他人睡觉时未经许可去看,有违我的内心。
而且我想知道的是有关世界之谜及重置的情报。克雷森特不过是名同行者,于我而言更像是监视者,我完全不在意他的事情。
「差不多该睡了哦,反正明天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
一般我都是早上才从克雷森特那里得知世界之主的旨意,所以不到第二天,我也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我知道啊,但是睡不太着。」
「身体不舒服吗?强撑着可不好,如果真受不了了,还请直接和我说。身体不适还是得去医院呢。」
「没事……而且也没到那种地步……」
没错,还没到那种地步,还不至于要去医院。
这点不适肯定算不得什么。
因为,她的痛苦远在这之上───
「呕……」
我又感到一阵犯噁心。但也只是想吐,怎么都吐不出来,只好任由苦楚一直缠绕着我。
克雷森特默默地注视着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对我来说,被他人看到现在这副模样很是屈辱。
「干嘛……有话就直说呗,就说我跟个傻子一样。」
一直以来如同灰尘般在心间堆积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以语言的形式说出口。
「人即使遇上痛苦的经历,也总有一天会把那些事统统忘掉,重新振作起来继续生活。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是绝对没法重新振作起来的,我并不坚强。」
绯花里,你曾对我说,让我不要喜欢上其他人。
甚至在信中也写到,绝不希望我同你以外的人获得幸福。
你是笨蛋吗?也太小看我了。
明明我已无数次将心意传达给了你,然而你却一点都不明白吗?还是说你明白我的心意,却没能相信我吗?为什么?
此生挚爱,唯你一人。
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你。
世上再无他人能填补我心中这份空虚。
「所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重置』这一可能性上了。」
为执行重置,我前往与她的回忆之地。然而每到一处,都会使我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与焦躁逐渐膨胀起来,化作漫天乌云,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每到达一处目的地,我都会更加确信:接下来也一定会是这样。
我所知晓的风景,会逐渐被寻不见她身影的新风景所覆盖。
虽谈不上厌恶,但我的体内却对此产生了排斥反应。
我的全身都在抗拒着这个失去了她的世界,抗拒着在她死后,仍在不断变化着的这个世界。
我不愿看到这些,所以我也早已不愿前进。可若就此止步,便无法执行重置。
只需停下脚步就能远离这些痛苦,但这是无法容许的事。
……不对。
实际上,即使我停下脚步也不会有人指责我。
那么我为何还要继续前进?她也在信上写了,若是做不到,那就随她而去。选择那条道路肯定会更轻鬆吧。
「你也好,那个叫世界之主的家伙也罢,都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重要的信息一直闭口不谈,就只给我看到一个模糊、微茫的希望……你们是想看着我痛苦挣扎的模样,然后在一旁嘲笑我吗?」
胸口充斥着躁意,止不住地向外发泄而出。我忍着呕吐感,捂住嘴巴,儘管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语气却变得十分粗暴。
「我并无想嘲笑您的意思,我只是很艳羡您。」
「……艳慕?」
「是的。」克雷森特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儘管痛不欲生,却仍深爱着某人───爱与被爱,这令我艳羡不已。幸福与悲痛是同等的,会对失去感到悲痛,也就代表您曾是多么的幸福。」
听到他这番话,我本无力站起的双腿将身体支撑了起来,而我的右手───也揪住了他的前襟。
「你懂些什么!」
我也很惊讶自己居然会如此激动。如同即热水器般大脑顿时发热,似情绪失控般怒吼出声。
「艳慕?幸福?你这什么意思?是在安慰我吗?」
换作平时,在心境更平和些的时候,我或许会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情绪不至于如此激动。
但我刚刚回忆起了以前在医院内与绯花里的对话。
平日里从不轻言弹泪的她,在那时却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我不希望那些事被人用一句「艳慕」带过。那令我觉得她的生命像廉价电视剧般被蔑视,内心涌现出憎恶。
「你懂些什么!你又都懂些什么!这事才没你说的那么美好。绯花里她自从被查出重病的那一天起直到死去,都是怀着哪种心情度过的,你懂吗?你不可能懂。大概就连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吧。在看不见康复的希望,一天一天迈向死亡的日子里───在自己已经死去的未来里,被他人逐渐遗忘到底有多么恐怖。我想要去理解她的心情,想为她做些什么,任何事我都愿意去做。但是,我能做的事却微乎其微───」
我想要成为日渐虚弱的她的支柱,决不在她面前表露出不安,想坚强起来,去鼓励她。
但看着日渐虚弱的她,我实在无法保持冷静。虽然我儘力地勉强自己不要露出丢人的一面,但我也不清楚这么做究竟能否成为她的支柱。
自与她相遇以来的这三年间,我从她那里得到了太多太多。
但是,我到底又为她做过些什么?
「……我也并不好过,每次看到还活着的人就会感到痛苦。甚至光是看到镜子里映射着的活着的自己都会感到痛苦。为什么她……为什么只有她不在这里活着?为什么其他人幸福地生活着的时候,唯独她却不得不死?」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玻璃片。
回忆起那日的青空、她打碎的玻璃、自破窗照射而入的阳光,以及自窗外拂来的和风。
玻璃一旦出现裂纹,那便再也无法恢複如初。
直至玻璃彻底破碎,裂纹都会一直存在。它被窗帘的阴影所遮蔽,谁也不会注意到它。
要么被砸碎,要么让裂纹一直存于其上。
而且即使被砸碎了,玻璃也绝对无法恢複原样。
即使替换成新玻璃,那也不再是原来那块。
即使拥有选择,其中也并不存在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