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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现在是黑色的太阳挂在天上吗?
真的是太热了。
听说会这么热,原因是在于全球规模的暖化之类的。
暖化吗,取这名字实在无法让人具体浮现出啥危机感哪,一点也没有全球规模的困境这种感觉。毕竟温暖这个字眼,给人感觉太过柔和了,明明大可以取更危言耸听的名字,像是焦土化啦、闷热地狱啦之类的。我没完没了地思考着这种问题,越发感到闷热得就快自爆了。
今晚我依然在有如被还忘在热带夜之底的便利超商里,以时间换取微薄的金钱。
店门口前面,有几个喝得烂醉如泥到看起来彷彿失去了肉体原形般的年轻人流连忘返。后来有人跟那群家伙找碴还发动轻型机车将他们赶跑,我原以为是哪来的老伯而好奇地出去一采究竟,结果那个人居然是万城小夜。
「干嘛,怎么又来了。」
「怎样,碍到你了吗?」
「还钱日是下个礼拜吧。」
「我今天是来当客人的啦。」
「那你捧场买点东西啊。」
「那买啤酒好了。」
万城买了一罐海尼根,宛如在故意刺激我一样喉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大口畅饮。
看来她似乎也已经受不了这个酷暑,今晚的装扮是紧贴在身上的黑色无袖背心、剪得破破烂烂的牛仔短裤,比平时更放蕩不羁。未免也穿得太曝露了。毕竟这家伙身材还算满辣的,如果肯乖乖闭上嘴巴不要说话,倒也让人感觉挺清凉的。不过现实总是没有那么美好。我的夜晚因为每个礼拜不知何故都会主动来跟我接触一次的万城,反而显得过热了。
00:00。就在我好不容易撑到交班的时间打算回家的时候,万城在店前的路上拦下了一部计程车,她摇着拇指示意我上车。之前在夜店见面那一次,我也是在回去时被硬载一程的,最后我是在一个离家很远的车站被踢下车的。
「我送你一程啦,日野健。」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啊——敢无视我的好意?」
我被万城用身体硬挤进车子后座。然后,一如我的预期,计程车往和我家相反的方向驶去。「到底是要去哪啦?」对于我的牢骚她一概装作没听见,我也乾脆放弃无谓的抵抗,把身子埋入座椅里。
儘管计程车的车资计表一路跳到五千、六千圆。万城还是眉头也不皱一下。在夜晚的都市四处宾士。
原本还以为她在忙着用手机传简讯还是打电话干嘛的,结果她突然要求司机在一家位于闹街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前停下了车子,开始侦查店内的状况。十之八九是跟其它鸟事有关吧。最后我被晾在一旁等了她差不多三十分钟,等计程车又重新驶动之后,万城才终于想起我的存在。
「啊,对了,日野健。下次的约会已经拍板定案了吗?」
「还没啦。」
「再积极一点嘛。你不干约会之狼了吗?」
万城像是在催促我行动一样说道,并且猛然朝我靠了过来。
「既然祭出银弹攻势也没有效果,那就只剩改变攻略方式这招了。」
「攻略方式?你该不会是要指点我吧?」
「那种女人很意外地,其实就是吃硬不吃软啦。要是她跟你牵托一堆理由,直接赏她一巴掌就对了!」
万城自己一个人说得情绪激动,还拍打我的侧脸。跟这家伙期待啥攻略法的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行动积极点吗?
如果能跟这家伙一样完全按照本能行动,那也不必这么辛苦了。我也希望自己有可以跳过耍嘴皮和请高级大餐的步骤,一口气直捣黄龙的那种豪迈啊。总之回家后先打个电话约约看好了,就在我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
「啊,在那里停车。」
因为万城的吩咐,司机这次在国道旁的公园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邻接凈水厂、环境绿意盎然、正在大力推广都市计画的大型公园。在公园旁,则另有一座用蓝色帆布和瓦楞纸所建构而成的集落。那里似乎有閑杂人勿近的异状发生,有几个人影在称为蓝帆布之蓝亦无妨的独特水色所盘据的一带蠢动着。
「那是在干嘛?凌虐游民?」
「车子再开前面一点……」
计程车的轮胎髮出嘎吱的声响缓缓地往前推进到方便观察的地点。
有几个年轻人低头睥睨着集落的居民,用高压的态度威吓着。万城以手机的相机将过程录像下来,并且仔细地观察。又有她的事了?看来她似乎跟相当複杂的事情扯上了关係的样子。万城一边观察公园,一边用舌头舔了嘴唇和金牙。
我回想起肩膀上的撕咬痕迹,顿时感到一股身体直打颤的寒意。这家伙实在太没有节操了,不晓得她究竟插手了多少件麻烦问题,我想我也是被她的獠牙锁定的其中一个猎物……吧。被她看上的猎物很无奈地就是会被她的步调牵着鼻子走,最后任凭她插手干涉问题。
「日野健,针对你的<暴力催讨>我可是有很认真地在构思喔?」
万城突然把话题带回到我身上,我吓了一跳。
「我说过……我会还钱的。」
「哦,会还吗?」
「还啊,头期的十万不多不少地準备好了。」
「反正先想好放着也没有损失。日野健你借款的金额太庞大了,所以一定得施以立竿见影的<暴力催讨>才行……嘻嘻。」
感觉好讨厌的压力……难道她也安排了啥节目準备对付我?
我完全没有迟缴的打算,而且我也已经做好如期偿还借款头期的还款準备,可是却有股莫名的不安在我的胸口萌芽。
后来。等我回去打电话给真悠子之后,我的不安一口气膨胀了。
——就是那条我们每次都会散步经过的林荫大道。我今天就是在那里的商店被搭讪的。
「真的有吗?」
——有啊,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生。
「你真的没看错?」
——没看错啊?金色的假牙。
「……那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怎么了吗?日野健。
「不,没事。然后你们聊了很久吗?」
——嗯,对啊,她说她对香精也很有兴趣,我们一起喝了杯茶,她还分送我珍贵的香精哩。我们还约好改天一起吃饭呢。
那家伙有什么目的?
我一整个没有头绪。
和真悠子讲完电话之后,我忐忑不安地在室内踱步徘徊。
刚刚拉着我到处跑的时候,她完全没提到这件事不是吗?
<暴力催讨>……这个字眼在我的脑海里回蕩。
应该不可能吧。
跟真悠子的接触就是讨债的準备?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
之前我也目睹过几次惩罚倒债债务者的场面,不过在那个时候他们也只有拷打债务者本人。我想他们应该不至于做出危害债务者的亲朋好友或恋人这种阴险的行为来吧。
儘管如此跟自己分析,心情还是冷静不下来。
我钻进棉被里面,也一样完全无法入睡。
原本考虑出去散步冷静一下脑袋,结果一来到室外反而被热带夜热得头晕脑胀。我步履蹒跚地朝民间信贷林立的闹街走去。
现在就连脚步也凌乱异常。话虽如此,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恢複冷静,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溜达时,我在一栋内有音乐教室、麻将馆以及补习班的住商混合大厦发现了消费者谘询中心的招牌。
债务者和消费者谘询中心有着无法切割的关係。负债纍纍的多重债务者碰上麻烦一般都是找消费者谘询中心商量。好比说,跟谘询中心的职员打听吸血鬼金融的底细之类的……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原来我潜意识有未雨绸缪的打算。
该怎么办。反正不管怎样,夜都这么深了,谘询中心也早关了……我就像个可疑份子一样在谘询中心的大厦附近徘徊游荡。
「你在做什么?」
转头一看有声音响起的背后,我整个人冻结住了。
灰原就站在几公尺远的地方。
为什么我会这么常在外头碰到这个男的?灰原抬起头确认了消费者谘询中心的招牌。我紧张得四肢僵硬。
「你在这种地方是想干什么?」
是因为我曾有被他KO过一次经验的关係吗?导致我在生理上对这个男的感到棘手,没办法跟他正面应对。「没、没干嘛啦!」我大叫了一声拔腿狂奔,企图冲刺逃走。
我四处逃窜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逼到一条巷弄隙缝间的狭小死胡同。一个由外露的管线、塑料水桶和垃圾箱以及室外机所排出的热风所构成的热带魔窟。我退到死胡同的尽头,在灰原有如一道会推进的墙壁所带来的压力之下,我的心情就好比即将要被堆土机压扁的空罐。
「你在盘算要怎么倒债吗?」
灰原在距离我鼻头不到数公分的地方停下脚步。
「我、我并没……」
「不然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这个问题我才想问你们呢。」
「什么?」
明明可以就此打住的,我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挑衅的话。
「万城她不是在打真悠子的主意吗?」
「真悠子?啊啊,你是说你的心上人吗?」
「你们想怎样?」
「那个前卫公园的女人啊……我们想怎样,你说呢?这件事我无可奉告。迟早你会知道的。」
「你们想对真悠子干嘛!」
「你害怕她出事,所以才打算跟消费者谘询中心求援吗?还是计画跟她一起远走高飞?反正都是白费工夫。我们在各方面都布下今天罗地网,你是无处可逃的。」
在灰原的压迫之下。我这才领悟到。因为万城这个人有她容易亲近之处,所以跟她在一起常常会让人忘记她的身分,不过灰原就绝对让人忘不了。他们这两个家伙彻头彻尾是地下钱庄业者。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假使『逼真悠子赚钱当作债款的抵押』这种话从灰原的口中说出,应该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吧。我的背脊不禁一阵发凉。
「还款期限就快到了,别做徒劳无功的事。快去赚钱吧。」
光是视线就让我饱尝彷彿被锁喉般的压迫感终于解开了。
获得了解放的我连滚带爬地跌出了死胡同。
我窝囊地用跑的逃走。回头一看,灰原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不论我跑得再远,宛如被野兽的舌头舔舐背部的讨厌心情始终无法消失。
*
在前天晚上。
时间过了03:00咱仍然睡不着,于是点亮了枕边的檯灯。
有关现在犯罪的新书、报导现实事件杂誌的影印本等资料堆放在榻榻米上。在事情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复仇是不会有进展的。咱阔别半个世纪后再次成了探究知识的学徒,拼了命将泛滥的情报给塞进脑中。
数据的旁边有一迭纸,那是咱从万城小夜手中获得的吉佐诈欺集团的——咱们当下视为复仇目标的——电话号码名单。看着那份名单,咱的胸口就开始疼痛起来,并且心跳泛热加速。咱不知何故无法静静地躺着,于是在睡衣的上头披了件外衣,拿着名单出门了。
夜空染成了一片平涂般的墨色。拄着爱用的拐杖,咱在地方的街上绕了一圈。
就在咱经过狭小的交叉路口时,有一张面熟的脸孔从十字路的左边接近,「咦,德井先生。」现身在街头的是老孟。这时很凑巧的,就连阿菊也从右边现身,「哎呀,你们两个怎么都在?」阿菊小跑步赶到咱与老孟的身旁。看来咱们三人不约而同地都为胸口的疼痛所苦,陷入了失眠。
咱们三人也没多做对话,在不见有车辆通行的十字路口正中央,咱一直盯着带在身边的名单。
「真是够了,再也按捺不住了。」
「确实,咱已经受不了了。」
「没错,忍不下去了。」
咱们言简意赅地互相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每当在独居的公寓辗转难眠、耳里听着心跳在体内迴响声音的时候,脑子便会去思考即将在某个不远的日子到来的最后一下心跳,并且受到模糊不清的恐惧折磨。最后一下心跳,这一天随时都有可能到来。可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一定要让那些人尝到屈辱的复仇滋味。「诚然。」咱彼此互相点头附和。
然后就在昨晚。
咱们展开了行动。在白天的时候,咱们从街上的通讯行办了几只专为高龄者设计、具备大尺寸屏幕和字体的手机。分配给<八重樱会>的所有成员。如此一来。所有的会员都装备了复仇用的手机。
「是咱啦,咱呀咱呀……」
「是奶奶啊,不认得了吗?」
「是你吗?好久不见了。」
「是咱是咱。其实咱碰上了一桩交通事故,现在急需一笔和解金……」
「一个叫做社会保险厅的地方说恢複之前取消的年金要手续费……」
「嗯啊,是咱是咱。」
「过得还好吗?咱是爷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