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义大利的某个城市里,有着一名叫妮琪的少女。
妮琪没有姓氏,每个人都唤她作妮琪。或许她也曾拥有姓氏吧,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如今也已无从得知。
她被奴隶商人卖给了一座「城市」——曾经有过一段性命遭市民们用完即扔的不堪过去。
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甚至看不见前方的道路,处在黑暗之中的人生。
但是,她却好几度从视野中充斥着「死亡」的状态下获救。
第一次是人称「面具工匠」的杀人魔,让她看见「死亡中的希望」。
第二次是爱好女色的领主,让她体悟人的「善意」。
第三次是年轻的鍊金术师们,让她知晓绝对称不上「正义」的「生存方式」。
尤其从第二次获救后的那几天,简直堪称奇蹟。
以为相同的苦难会反覆持续到死去为止的她,内心情愿遭「面具工匠」杀害,如此便能从痛苦中解脱的价值观,就这么简单地——虽然其实一点也不简单,但如果只看时间长短和剧烈的变化,她的世界真的是「轻而易举地」被颠覆了。
那个变化果真为少女的人生带来光明了吗?
还是将她推进更深层的地狱?
至今就连她自己也找不出答案。
少女现在在一群鍊金术师手下当女佣。
与当奴隶时相比,现在的生活儘管幸福许多——可是「充实的人生」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所追求的,是属于自己的「死亡场所」。
在城市发生变革之前,曾经与她同为奴隶的孩子们全都死了。
唯独她幸运地存活下来。
对于不知要用什么脸活下去的少女,某位少年这么说——
——「你就为了找到死亡场所而活吧。如果找到了,再笑着死去就好。」
——「这样的话,我会很开心喔。」
说出如此自私的一句话。
但是,正因这句话自私自利,妮琪才明白少年的话是出自真心。
一如是自己救命恩人之一的那名少年所言,为了寻找「满足的死亡」,她决定谨慎自守地活下去。
不久,时光流逝——她收到了一则通知。
将她从黑暗中拖出来,给予她生存意义的年轻鍊金术师们。
即使在得知「其中一人死去」时,她也没有感到绝望。
面对一直认为远比自己更有生存价值的恩人之死,妮琪越来越不了解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死亡场所」。
反过来说,事情也不过如此。
对于虽然感到悲伤却没能大声号哭的自己,少女暗自感到羞耻。
儘管谁也不会为此责备她,少女依然不断憎恨自己的心。
然后,时间继续静静地流逝。
将无法寻得死亡场所的少女抛在遥远的过去。
§
1711年 义大利半岛 洛特华伦提诺
「好像就在前面了哟,老爷子。」
看似随时都会下雨,乌云罩顶的平原。
两匹马缓缓地走在两旁杂草随海风摇曳的道路上。
「究竟出现的会是鬼还是蛇呢?」
驾着右边那匹马,年近三十的男子,对着在身旁并行的马上老人笑道。
但是老人依旧板着脸,不带情绪地回答:
「不管出现什么都无所谓——不是已经这样谈好了吗?」
「谁知道会如何呢?毕竟我们现在要去的城市在各方面都很特别嘛。」
年轻男子愉悦地笑着说下去:
「洛特华伦提诺这座城市,虽然名义上是在那不勒斯总督的管辖之下,却可以说与周遭各国隔绝。明明与那不勒斯相距不远,还能供好几艘大型帆船停泊,拥有作为贸易之地的优秀条件,却不仅几乎不受教会的势力影响,甚至几乎没有受到战争波及,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是说,你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可靠,才故意说出来要我确认正不正确?」
「别这么说嘛,我只是对这次的工作很感兴趣,才想事先确认一下而已。就像小孩子对愉快旅程满心期待一样。」
然后青年稍微压低声音,笑嘻嘻地接着说:
「最重要的是,那座毛骨悚然的城市里,曾经充斥着『杀人魔』、『毒品』和『假金子』,真是想到就让人觉得兴奋。圣拉多老爷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听了青年的话,名叫圣拉多的老人依然紧绷着脸摇头:
「出发前我就说过,我们这趟只是来工作。你少抱持无谓的好奇心了,维克托。」
「哎呀哎呀,圣拉多老爷子真是没有梦想耶。」
名为维克托的青年原本想对着圣拉多耸肩,但因为正驾着马,无法表现给对方看。
「被梦想这种虚幻的东西操弄,可成不了独当一面的鍊金术师,维克托。更别说在德孟特尔家也只配当个三流的跑腿了。」
一听到德孟特尔这个名字,维克托轻轻咂舌一声,不让对方听见。
他们两人是接受西班牙的显赫贵族,德孟特尔家族的资金援助,持续进行研究的鍊金术师。
维克托似乎对于这样的立场有意见,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带着和刚才一样的笑容策马前进。
「看在圣拉多老爷子的眼里,像我这种毛头小子或许是三流之徒。不过呢,如果太小看待会儿要前往的陌生城市,说不定会遭遇横祸喔。我是不会鬆懈大意啦。不管是『面具工匠』还是什么组织,我都要亲眼目睹并揭开这座城市背后的谜团。」
儘管即将进入气氛诡谲的城市,维克托的语调中却充满希望。对于那样的他,圣拉多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开口道:
「你才是太小看德孟特尔家族了吧。」
「啊?」
「可以看到目的地了。」
越过小山丘之后,一座港口都市映入两人眼帘。
人口五万的小都市:洛特华伦提诺。
石造建筑物面海座落在多为斜坡的土地上,与从海到山的地形完美融合的景緻,令人印象深刻。
属于地中海一部分的第勒尼安海今天也一片碧蓝,将一处处的风景烘托点缀得如诗如画,然而——
「……什么?」
看见破坏那幅画的元素散落在市街之中,维克托的脸色一沉。
城市的建筑,尤其是看似重要的商店、工房,以及貌似贵族宅第的豪宅前,都高挂着有着相同花纹的招牌或旗帜。
旗帜的设计并不特别差劲。
只是那个以金色沙漏为主题的徽章,是维克托早已见惯了的——也是足以令他对这座城市的现况感到失望的理由。
「所以我不是劝谏过你,要你别抱持无谓的好奇心吗?」
眺望着受那个徽章——德孟特尔家族的家徽支配的城市,老人一边低喃:
「无论什么东西,全部都已经落入德孟特尔家族的手中了。」
洛特华伦提诺市早已遭到德孟特尔家族掌控。
圣拉多没有清楚陈述风景所诉说的事实,反而开口挖苦年轻的同行。
「竟然对那种东西怀抱希望,你这是什么梦想家啊?」
§
同时刻 洛特华伦提诺市 「第三图书馆」特别资料室
「你真的不后悔吗,麦沙?」
在灯笼的火光映照下,年迈的男人缓缓问道。
「亚特威纳·奥伊斯号这个月就会入港。虽然得做不少人情给马兹家族,但德孟特尔家不会有插手的余地……至少在出航之前是如此。」
「谢谢您,这样就够了。」
「反过来说,出航之后……你最少会有好几年,搞不好将有好几十年无法回到这座城市来。你应该是明白了这一点,才说你不后悔的吧,麦沙?身为贵族的你当然会失去原本的地位,而且恐怕也将无法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此时明明还是白天,空间内却昏暗到如果没有灯笼的火光就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孔。在摇曳的光线中仔细领会老人所言的殿重性之后,与其相对的男子用力点头。
「是的,因为我对贵族的地位毫不恋栈。即使我父亲有个万一,我弟弟和堂姊妹应该会帮忙将事情办妥。况且,我本来就不打算和我父亲和解。」
听了戴眼镜青年的回答,老人讽刺地说:
「你的话可真多。这就证明了你对家人还存有感情。」
「……因为我也是人,自然无法轻易割捨对家人的感情啦。」
青年一面肯定老人的嘲讽,同时露出混杂着寂寞之情的笑容。
两人持续交谈的房间入口处,挂了写着「特别资料室」的招牌。
一如字面所示,房间内陈列着化石、古代石器、某类书本的原着等各种珍籍、这个国家没有出产的植物种子,以及其他光看无法理解是什么的东西——各式各样的物品,让室内充满独特的氛围。
只不过,房间中央有访客用的椅子,深处则摆设了一张豪华的木桌。从坐在那张桌前,仪态威严的老人的模样来看,比起资料室,称这里为「馆长室」或许较为贴切。
事实上,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的确是这座图书馆的负责人——不过这个房间与图书馆的业务并无直接关係,亦可说是馆长用来展现另一面的空间。
鍊金术师达顿·史特劳斯。
浑身散发宛如看穿一切的魔术师气息的老人,弄响嵌在右腕上的木製义手,重新凝视青年的脸庞。
「因为是人吗……假使你的愿望实现了,你还有办法继续『把自己当人看』吗?」
「……」
面对达顿意味深长的问题,名叫麦沙的青年沉默不语。
「看样子,你心里似乎还没有答案。」
达顿含笑从椅子上站起,一边取下搁在层架上的贝类化石,一边说下去:
「不过这也无妨。毕竟人本来就无法站在贝类的角度回答问题,更无法想像当贝类变成化石之后,假使仍保有意识,贝类的心里会怎么想。总而言之,你也许将感觉到自己从人类变成了这个贝类化石。你作好这样的心理準备了吗,麦沙?」
达顿注视着弟子的双眼,叮嘱似的询问:
「成为『不死者』……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死者」——
这个超脱尘世,但对学习鍊金术的人而言却十分熟悉的辞彙。
鍊金术师中有许多人以「不老不死」、「创造生命」为最终目的,或者将其视为中途点。
而麦沙知道一件事。
达顿也是追求「不死」的人之一——
且实际上,他也「已经得手」了。
「可是,就我对达顿老师的观察,不死者感觉并不像您所说的那么异于常人。」
「是吗?我也许只是个说话会揣测并迎合他人心意的怪物喔。」
「您真爱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话。事实上,普通人才不会想把成为『不死』的方法教给别人。假如是脑袋正常的人,大概会在活了一百年左右,就认清『不死根本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将不死的方法尘封起来。而且还会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拚命隐瞒自己是不死者的事实。」
达顿轻叹口气,拿着化石再次坐回椅子上:
「但我既不打算儘力隐瞒自己的不死者身分,甚至还将成为不死者的方法传授给你。」
「您为什么要教我呢?」
「纯粹是出于兴趣罢了。只是因为比起生而为人的伦理,我更以身为研究者……不,是身为不死者的兴趣为重。」
像是要证明自己无所隐瞒似的,达顿神情严肃地继续说:
「我从之前就和你说过,你很可能会因为变成不死者而身陷不幸……但是我的心早就坏了,说不出『所以你就放弃成为不死者吧』这种话,甚至失去将那种知识卖给贵族来大赚一笔的慾望……身为一名鍊金术师,我只是希望你这样有才能的人能够长生不老。」
「您太高估我了。」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乾脆地否定麦沙的谦虚之词后,达顿用阴郁的眼神望着化石:
「我时常感到后悔。」
「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