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国家一样,美国这个国家也有着各种面貌。
除了有光鲜亮丽的一面,当然也存在着贫困阶级。而在前所未有的大萧条之下,那样的负面正逐渐广泛地侵蚀整个社会。
政府持续不断地透过罗斯福新政等政策与大萧条的阴影搏斗,然而国家经济有所起色却是一段时日之后的事情。
经济大萧条开始已经数年。
各地虽然一再出现缺粮者们所发起的暴动,但那些能够发起暴动的人还算是好的。
如今事态已严重到,某州开始传出失业者们因为持续挨饿,甚至没力气示威抗议的消息,而且由于缴不出电费的人口增加,更有些区域一到夜晚就变得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光。
富裕阶级的人们即使在不景气之下,依然生活在灿烂夺目的灯光中,能够凭着暖气捱过寒冷。可是,贫困阶级的人们却迟迟无法脱离连份工作也找不到的困境。
在一片悲怆氛围中,好几间救济院爆满,街上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为解救许多生命受到不景气阴影束缚的人们,包括增设福利住宿设施在内,政府不断祭出各种对策与之对抗。
在那之中──有一间不是政府,而是由某位医生出资兴建的临时住宿设施。
那间位在纽约郊外的设施里,瀰漫着与富豪们居住的百万富翁区截然不同的气氛,无家可归的人及其家人挤在一起,简陋度日。
这间由名叫佛瑞德的医生所兴建的设施,是将停业的旅馆直接买下来使用。听说他原本打算重新打造成医院,但是后来决定在大萧条结束之前,将其作为帮助满街失业者们抵御寒冷的住宿设施。
儘管有收取最低限度的房租,然而考虑到经费等开销,这依然算是作好亏本的心理準备的公益之举。
只不过,虽然大环境不景气,出入这间住宿设施的人们目前倒还不至于有饿死之虞。
原因是因为,他们前阵子才做过一份临时工。
建于曼哈顿岛附近沿岸,被戏称为「Ra"s lance(太阳神之矛)」的前卫大楼。
那栋建来作为多用途商业大楼的建筑,是由许多居住在当地的居民兴建完成。
揭幕仪式虽然已经结束,不过地下有一部分仍在施工,而这间住宿设施内也有不少人正在施工现场工作。
由于其中有些人会用赚来的工钱,离开住宿设施去找更好的栖身之处,因此有时会有房间空出来。
然后这一天──
一名男子溜也似的住进偶然空出的房间里。
只摆了最低限度的床和家具,以房间来说过于狭小的单人房。
蜘蛛和老鼠在房间角落互咬,四周传来怒吼、哭声,有时还会有听似悲鸣的声音。
「……算了,这里总比之前我自己找到的福利设施来得好。」
那是一个聚集了身无分文的娼妇和落魄小混混,几乎所有房间都无电可用,空有虚名的住宿设施。即使经常因为点亮蜡烛而引起火灾,而且屡次都有人因此丧命,待遇依旧没有获得改善。
告诉自己与那种地方相比,这里的环境要好多了,男子疲惫地坐在床上。
──唉,是啊,既然还听得见四周传来怒吼声和悲鸣,就表示那些人还有精力吵闹。
──反观我明明好想大哭大喊,却连那点力气也没了。
──……算了,外头多的是人寄居在连屋顶也没有的地方,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幸福了……
──要是……不会再有人来追我就好了……
男子──涅伊达‧夏兹库鲁重新回顾自己的立场。
他虽然是被名叫拉德‧卢梭的男人半绑架来到纽约,但是回头想想,当时的他或许早就已经被某种不祥的潮流缚住双腿。
──要不是被拉德那家伙缠上,我现在就……
──……
──现在就怎样?
这时,他察觉到一件事。
自己根本早就无处可去。
说起来,涅伊达本来就不是自愿出狱。
一方面是被调查局说服,二来他也觉得「幽灵」的余党应该已经忘了自己这个人,然而如今,涅伊达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话说回来,离开监狱后,监视我们的人到底是谁?
神秘的跟蹤者,赌场内的纠纷,还有──
──居然连那种看似随处可见的女侍……也是那个组织的……「希尔顿」的同伙……!
在赌场外偶然遇见的少女。她一见到涅伊达,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转眼就浮现带着杀意的憎恶之情。
那幅景象,即使到了半天后的现在,依旧在涅伊达脑海中萦绕不去。
后来,他一股脑儿地拚命狂奔,结果混进一群结束工作的流动劳工中,来到这间住宿设施。
向正在配给粮食,貌似职员的男人询问下,涅伊达得知他们恰巧正打算为空房间招募住户。
不知是被一脸走投无路的涅伊达的气势压倒,还是涅伊达塞给男人作为配给补贴的几张纸钞奏效,总之他最后租到了这个小房间。
他到附近店家买了枕头,抽出里面的棉花,将在赌场赢来的一捆捆钞票塞进去。
涅伊达一边塞,一边满脸倦容地叹气。
──真是可笑透顶。
──过去一直靠着欺骗上级,爬上高位的我……
──如今手边明明有钱,却非得在这种地方装成穷人,欺骗周遭的人们。
涅伊达‧夏兹库鲁是名骗子。
虽说是骗子,诓骗有钱人出钱投资之类的事情却只做过一次。
与其说骗子是他的职业,或许应该说是他的生存方式。
欺骗强者「我是有用的人」并讨好对方,搞垮自己原先所属的组织。然后,等他在他讨好的组织内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已达极限,他便将目光转向组织之外,寻找更强大的组织──开始毫不迟疑地推销自己。
好比爬楼梯一样,他就像这样靠着不断背叛他人,栖身更强大的组织内。
可是,他却没能将修伊‧拉弗雷特所率领的「幽灵」当成踏板,反而还从阶梯上滑了一跤。
儘管他奇蹟似的保住一命,但这样下去还是跟死了无异。
事情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样?他一面把钱塞进枕头,一面重新思考。
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成为骗子?
犯下的第一件诈欺案又是什么?
就连因为担心遭修伊的手下报复而躲进监狱的期间──儘管害怕,他仍不停思考这件事。
假使没有那个「开端」,自己就不会吃这种苦头,而会继承父亲的玉米田──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幸福,但至少可以安稳地过日子吧。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最后却都走向同一个答案。
就连此刻,在他缝合敞开的枕头边缘时,脑海中浮现的答案依然不变。
那是令人怀念的故乡景色。
他最初犯下的诈欺案,是对与他青梅竹马──而且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天真女孩撒的谎。
──「我长大以后要当英雄!」
──「变成像维亚‧厄普和杰西‧詹姆斯那样!」
──「等着看吧,我一定会变得超强!」
──「到时候……要我保护你也可以喔。」
那是为了安慰被某人欺负而哭泣的女孩──为了让她安心而撒的小小谎言。
「但其实当时……我并没有要骗人的意思……」
涅伊达将塞满钱的枕头放在床上,喁喁自语。
至少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涅伊达的想法并无虚假。
成为真正的英雄,保护女孩──这曾经是涅伊达的梦想。
可是,结果他却成了老套无趣的骗子,甚至无法将大笔钱财据为己有,只能以前恐怖分子的叛徒身分,藏身好比救济院的住处里。
若是把英雄当成衡量标準,比起刚在赌场赢得一大笔钱的他,一身清廉、快要饿死的人反而还比较接近所谓的英雄。
即使儿时真的是那么想,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等于欺骗了她。
──「好厉害!」
──「涅伊达,你好棒,好帅气喔!」
──「如果是涅伊达,一定能够变得超强!」
──「我们约好了喔,涅伊达!」
每当回想起青梅竹马天真烂漫的喜悦笑容,强烈的罪恶感都会紧勒住他的心。
因为打从心底相信涅伊达才展露的笑容。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却连回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我必须更清楚地回想起她的脸。
为了稍稍减缓自身的恐惧,涅伊达试图让自己沉浸在故乡的回忆里──
但是,青梅竹马的脸庞却突然布满憎恶的表情,还出言咒骂涅伊达。
──「叛徒去死。」
那张扭曲的脸──和那名女侍长得一模一样。
「呜啊啊!」
涅伊达浑身颤抖,从床上滚落。
背部撞击地板的疼痛感令涅伊达惊醒过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床上睡着了。
「原……原来是梦……」
他全身冒冷汗,呼吸紊乱得好像刚全力奔跑过。
青梅竹马的脸庞一时从记忆中消失,被那名女侍的脸孔覆盖过去。
──可恶!
──什么嘛……那群家伙……一度差点杀死我……还把其他叛徒全杀了……儘管如此,儘管如此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
重新坐在床上调整呼吸将近一分钟之后,他开始思考那名看似修伊同党的女人的事情。
以及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
虽然那女人感觉并非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找涅伊达,而是偶然遇见他,但这也是一个问题。
因为这代表着,修伊的同党已经在这座城市散布到能够偶然撞见的地步了。
我真的只是碰巧遇到只有几个人在曼哈顿的修伊的手下……当然也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无论如何,被对方找到时的处境都同样危险。
涅伊达也考虑过马上离开曼哈顿岛,可是对方也有可能已经派人在桥等处进行监视。
最重要的是──要是他又一个人逃走,到头来他的处境还是一样会越来越艰难。既然如此,他必须立刻好好地思考。
设法想出让自己得救的办法。
想出该怎么做,才能将一切一笔勾销。
假使混进为了寻求食物和工作而在全美四处迁徙的流浪者和流动劳工集团,或许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掩人耳目。事实上,如果涅伊达没有在方才的赌场偶然得到那笔钱,即使撇除逃亡等因素,他还是极有可能会选择过那样的生活。
然而在奇妙的命运机缘之下,他得到了拉中一组777的鉅款。暂时不必为食物和住处发愁的他,顺利的话,也许还能在这个不景气的环境里做起某种事业。
可是,倘若被强盗袭击,一切就完了。
虽然存到银行里也是个办法,但是才刚出狱就在银行存进一大笔钱,这样说不定会让调查局起疑,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会因此落入修伊那伙人的情报网中。
──该死……什么嘛……什么东西嘛。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小角色……穷追不捨好几年……这样到底有什么好处啦!
他的心头虽然涌现怒气,强烈程度却不及内心的恐惧。
「可恶……」
──总之先休息……之后再想好了。
脑袋没法好好运转,有可能单纯是因为缺乏休息的关係。于是涅伊达躺在床上,準备来享受得来不易的床铺。
「……没有毛毯啊……」
儘管觉得自己会在这寒冷季节中冻死,他却没有勇气再次外出买毛毯。
而且,他才刚把钱藏在枕头里,要是让枕头离开视线,说不定会被不知情的小偷给偷走。话虽如此,抱着枕头外出也太不自然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时间根本也没有店会营业……」
此时正值东方的天空虽微微泛白,但外头天色仍暗,甫从深夜转换至清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