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东西叫作清醒梦。
那是一种儘管处于睡眠状态,仍能认知到自己「在梦里」的梦。
人多半一认知到「这是梦」,血压和意识层级便会产生变化,接着全身就会随之苏醒过来。
然而,也许是不久前才被殴打过,又或者是睡眠不足导致过度疲劳,也可能是基于其他因素──答案恐怕永远也无从得知,总之,涅伊达‧夏兹库鲁很明确地认知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是
「梦境」。
令人怀念的鞦韆映入眼帘。
而在鞦韆后方的,是故乡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玉米田。
看见已经失火焚毁的小仓库屋顶依然完好,涅伊达再次体认到「啊,这果然是梦」。
叽。
叽。
叽。
儘管听见身后忽然传来铁的摩擦声,涅伊达也不特别感到惊讶。
因为他早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回过头,在他眼前的是有如镜子反射一般,与从前见过的景象颠倒的景色──在那之中,鞦韆发出叽叽声响摇晃着。
坐在鞦韆上的是一名女孩。
「……索妮,你……」
他轻唤青梅竹马的名字,然而鞦韆上的女孩脸庞却模糊不清。
一边害怕那张脸会不会像刚才作的梦一样,变成希尔顿的女孩──涅伊达朝鞦韆走近一步。
──「涅伊达,涅伊达。」
──「吶,我问你。」
──「你什么时候才会成为英雄?」
见到青梅竹马的女孩对自己说话,涅伊达不由得放心地心想:幸好这是梦。
因为他很清楚,假使他在现实中听到真正的青梅竹马这么问自己,他肯定会因此意志消沉。
「……拜託别这样。」
涅伊达摇摇头,试图否定她的存在,但即使知道这是梦,他孱弱不堪的心却无法操控梦境。
──「啊。」
──「吶,涅伊达,后面那些人是你的同伴对吧?」
──「涅伊达,你好厉害喔!你果然是英雄!」
听了女孩的话,涅伊达缓缓转身。
早在转身之前,他就莫名猜想到身后有什么──
又或许是因为他如此猜想,「他们」才会出现也说不定。
手持汤普生冲锋枪,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们。
「幽灵」。
涅伊达唆使修伊‧拉弗雷特旗下的他们背叛组织,将他们纳为自己的手下。
原本应该是如此。
但实际上却──
眼见无数枪口指向这边,他的思绪戛然停止。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就某种意义来说,其实并未停止──但不知涅伊达的心理是如何运作的,那几十道枪口指着的并不是他,而是坐在鞦韆上的青梅竹马。
「住手……拜託你们住手……」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们,涅伊达同志?」
「……!」
听见脚下传来声响的瞬间,天色骤然丕变。
不仅如此,就连周围景色也面目全非。
一整片的玉米田消失无蹤,四周望去,凈是广阔的荒野。
不过女孩所乘坐的鞦韆依然存在,孤立在从涅伊达的角度来看,朝左右──延伸至地平线的轨道上。
──「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他的视线被强制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自己的脚下。
在那里,他看见将快断了的舌头垂在嘴巴外,不断有如瀑布般吐出鲜血的黑衣男人──古斯‧帕金兹在地上爬行着。
「飞翔禁酒坊号」事件发生之后,在涅伊达面前咬舌自尽的男人。
在失去舌头,又口吐大量鲜血的状态下,男人应该无法说话才对,然而说话声却清晰地传进涅伊达耳里。
──「你不是嫌这女人碍事吗?」
「不是的……不是的……」
──「少来了。你会马上否认,就表示你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嫌她碍事,涅伊达同志。」
「住口……你已经死了……这只不过是一场梦!」
涅伊达奋力大喊,然而从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却细小无比。
──「如果没有她,你就不会被约定所束缚,内心也不会产生罪恶感。」
古斯的声音变得大声起来,涅伊达感觉到鞦韆喀哒喀哒地摇晃。
列车要来了。
可能果然因为是梦吧,他很确定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
然后,那样物体一如预期地出现了。
巨大的列车,从左右两边疾驶而来。
──「如果没有她,你就能够像从前一样随便吞食别人,继续过着马马虎虎的人生了。」
「不对……我才没有……不是的……」
列车虽然猛然逼近,但只要现在冲过去,还是能够及时救起鞦韆上的女孩。
女孩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列车,而且感觉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这边。
事到如今,涅伊达还是无法在梦中回想起她的脸。
然而即使如此──
涅伊达仍踢开在脚边爬行的古斯,卯足全力奔跑。
──「没用的,你赶不上啦。你只是假装使出全力而已。」
儘管在地上翻滚的古斯这么说,涅伊达还是不顾一切地蹬着梦中的地面。
以脚底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隐约感觉好像有在前进的速度。
──「还有,身为骗子的你其实只是在欺骗自己吧,涅伊达同志?骗自己已经儘力而为,只是最后仍输给了命运而已。」
「闭嘴……给我闭嘴!」
涅伊达无视古斯的嘲讽,伸出右手。
只差一步的距离,就能来到少女身旁。
若是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涅伊达相信,只要在被列车夹烂前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向自己,一定就能想起她的脸。
可是──
一道银色闪光却穿过他伸出的右手。
「啊……」
这时,他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早就失去向她伸出的右手。
涅伊达的右手掌自手腕处喷着鲜血断落,同时视野一端出现一名女子。
和青梅竹马不同,这名女子的长相非常清晰。
女子用彷佛见到垃圾一般的眼神,再次举起沾血的巨大刀子──接着毫不迟疑地割断涅伊达的喉咙。
之后自左右驶来的列车,就这么夹烂了涅伊达的世界──
§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涅伊达惨叫着从床上跳起。
呼吸急促的他连忙确认自己的右手,却见到装在手上的廉价义肢依然安在。
──是梦。
──没错,那是梦……
儘管早有自觉,确定只是梦一场的他,仍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正当涅伊达闭上双眼,想要调整呼吸时,一道说话声从稍远处传来。
「别……别吓人啊……你没事吧?」
他微睁双眼,朦胧的视野中出现罗伊的身影。
在罗伊后面的,是默默望着这边的厄本。
但是才刚作完那样的梦,他完全没有力气像先前那样扑上去攻击对方。
这里看起来是他的房间,不知道自己在那之后究竟昏睡了多久?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来看,现在可能刚过正午吧。
「你还好吗?好了,总之你先冷静下来,好吗?」
「……嗯,我没事,我也不会再胡闹了。」
待涅伊达深呼吸一阵之后,罗伊又开口接着说:
「在你睡着的期间……我听厄本说了。听说你和他……都是那个什么『幽灵』的成员。」
「……这样啊。」
一面掩饰发自内心深处的颤抖,涅伊达坐在床上,尽全力逞强地说:
「那么,为什么我还活着?是因为活捉我,可以从修伊那儿得到奖赏吗?」
听了这句话,原先始终保持沉默的厄本重重叹了一声:
「我就说你搞错了嘛。我现在的立场跟你差不多啦。」
「……啊?」
「我也已经不是『幽灵』的一员了。我抛下同伴,逃离了那辆列车,就连你刚才提到的什么希尔顿,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算幸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谁找到。」
「你要我相信你的话?」
厄本耸耸肩,对一脸不可置信的涅伊达说:
「既然你还活着,我想这番话应该有其可信度。」
「……」
儘管还是不完全相信,然而回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厄本说了关心自己安危的话,涅伊达沉默片刻后开口:
「刚才……很抱歉。反正你也背叛过我一次,这下就算扯平好了。」
涅伊达脑海中浮现的,是也出现在梦中的黑衣人集团。
以及怂恿别人背叛的自己反遭背叛,少数赞同者全遭杀害时的景象。
听到仍保有敌意的涅伊达说出「扯平」二字,厄本的表情稍微缓和下来:
「坦白讲,能够听你这么说,我真的鬆了口气。因为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在棺材里怨恨着我们。」
「……我的恨意,早就因为古斯那家伙烟消云散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已经不恨你们了啦。不是听说『幽灵』在那辆列车上几乎全灭吗?而且古斯那家伙也凄惨地沦为灰烬,掉落在轨道上。」
涅伊达回忆着过去一边说,然而一想起刚才恶梦中古斯那可怖的模样,他的脸色就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