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我以后长大想要当高个子!』
娇小的我说着那种话。我想,这大概是场梦。
身边的小孩都叫我「小岛」,那时候的我非常喜欢这个昵称,所以连我自己也都用这个昵称称呼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好丢脸。没想到我居然会用「小~」的方式称呼自己──如此心想的我不禁低下头来。
这是我在幼稚园大班的时候,被问到类似未来的梦想这种问题时所做出的回答。虽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可是我并不记得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说这种话。那时的我,很憧憬身高很高的人吗?
周边的景象在那时候的我眼中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天空看起来很高,大人看起来也很高大。不管跑多远都不会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对任何事物都有兴趣,会积极地去接近感到有兴趣的事物。只要舔一舔甜甜的糖果,烦恼就会跟着糖果一起融化消失,也不会被名为人际关係的烦人外皮所包覆,只存在着庞大的友情集结体。
亏那样无忧无虑、把真实的自己暴露在外的我能够存活下来啊──我对那样的自己感到无比傻眼。
最近的安达看起来很奇怪。
呃,虽然从之前就偶尔会有行径变得很可疑的情形,但这次和那种变化不同。首先,就是感觉到视线的次数增加了。在上课时间不经意发现到,有一道盯着我的视线而看向远处的座位时,大多都会和安达四目相对。之后安达就会立刻低下头来,打开课本。她那样会让我很想对她做出「至少在一开始就先翻开不是比较好吗?」这种针对一点也不重要的地方的吐槽。这就是她第一个奇怪的地方。
第二点,她讲话的时候嘴唇跟肩膀都会颤抖。她的下嘴唇会呈现波浪状扭来扭去的,肩膀上下抖动的动作也很大。她一直持续散发出好像在忍耐什么,又或是想说什么却无法下定决心说出口的感觉。她的嘴唇不会因为这样产生肌肉酸痛吗?嗯,不会吧。
第三点,她期末考的英文成绩比我还要好。
……要出国旅游的时候把安达一起带去就可以安心了。这部分只是开个玩笑。
我想,她大概是有什么事情想对我说,或是想问我吧。虽然我在想既然觉得是那样的话,就说一句「你有话想跟我说对吧?」来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就好了,可是也怕催促她讲出那么难说出口的事情,要是内容很沉重的话该怎么办?所以我很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例如像是要借钱,或是把妹妹给她之类的。要是她来找我商量莫名其妙的事情──应该说,虽然不至于不可能,但会莫名其妙到让我觉得「为什么要跟我说?」的事情的话,我也会很困扰。
所以我现在虽然决定先默默观察她的情况,但要是这种情况持续上三天的话,再怎么说我也没办法继续假装没发现了。我决定等到这堂课结束进到午休时间,在吃饭的时候顺便问她一下。这种时候大多都会是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的事情。
虽然我没有做过统计,不过我努力让自己那么想,好让自己的心情轻鬆一点。
日本历史课结束以后,教室内的气氛就鬆懈了下来。期末考结束了,答案卷也已经发回来,先不论结果的好坏,总之现在已经只要等着结业式跟寒假到来就好。教室里就如同寒风吹过的夜晚里有小小的灯光聚集般,虽然冷,却也交杂着大家轻快的声音。
有人把自己考试考不好拿来当成笑话,也有女生在谈自己圣诞节的时候要跟男朋友做什么。圣诞节吗……也就是说,再过个十天,长着鬍子的老爷爷就要来了啊。妹妹今年也拿得到圣诞老人给的圣诞礼物。她现在好像还相信有圣诞老人的存在。因为跟她睡在同一个房间的我都没有收到任何礼物,所以她每年都会很得意地跟我说:「姊姊是坏小孩~!」从看到她这样还完全不处罚她这点来看,我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好姊姊才对啊。
不过那些事情就先摆一边。我把课本收进桌子的抽屉当中,然后单手拿起钱包,离开座位。我斜眼看着日野跟永藤拆着便当的包装,同时走向手撑在桌上托着脸颊、一脸獃滞的安达身边。她连课本都没收起来,而且不晓得她是不是正集中精神在想事情,甚至没发现我走到她身旁。
她实在是太心不在焉了,让我觉得直接跟她搭话很浪费。我绕到安达身后,把下巴放到她的头上。接着安达马上跳了起来,害我的下巴被她狠狠撞了一下。
因为向后仰而从椅子上滑落,用手撑住地板的同时慌张转过头来的安达,以害怕的眼神抬头看向正用手压着下巴的我。我则是还咬到了舌头,眼眶开始泛出少许泪水。
「原来是岛村啊。啊~啊~吓死我了。」
她隔着衣服扶住胸口,同时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紧张鬆懈下来。知道对方是谁的话,恐惧似乎也会减弱……我是这么想,不过她视线游移的情况比刚才还要更加严重。
「话说,你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试着玩了一下而已。啊~好痛。」
之前也吃了妹妹一记头槌,我还没有得到半点教训吗?我伸手帮安达站起身。安达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使得周围的目光因此集中到我们的身上。安达似乎也发现到大家的视线,看起来一副很尴尬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再怎么说还是对这件事有点责任,就先把安达带到教室外头。我直接拉着刚才握住的手,走到走廊上。
「怎么了?怎么了?那个……怎么了?」
安达的眼睛不断转来转去,脸颊也有些微泛红。大概是因为一直处在动摇的状态,静不下心来的缘故吧。我放开手,然后拍她的肩膀说声「好,深呼吸」试着催促她这么做。背靠着墙的安达照我所说的吸气,然后再大口吐气。不知道是不是没什么效果,她的眼睛还是停不下来。
我决定让她暂时先这样重複进行深呼吸。在我面前的安达,她看起来像是每当深呼吸一次时脸就变得更红,她正在进行用呼吸的能量把体温升高这种帅气的事情吗?
不过像这样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跟她面对面,就能实际体会到安达的身高比我还要高。虽然我从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了,不过我们的身高差距似乎没有明显缩小的样子。我既不会感到不甘心,也不打算跟她比赛谁能长比较高,不过我却被一个身高比我高的同学叫「姊姊」,而且我还摸了她的头,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就有股极度微妙的感觉。我们两个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係啊?
由于一直深呼吸似乎也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所以我把手拿开她的肩膀,中断这个举动。在我还在慌张地思索有没有其他好方法的时候,安达就在途中冷静下来了。原本不断转动的眼睛停止转动,脸上的红晕也开始消退。或许是深呼吸的效果迟了一点才出现也说不定。看来终于能跟她讲话了。
虽然要是我没有做些多余的事情,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了。
「嗨,安达达!」
我模仿日野,试着用有些滑稽的方式对她说话。这句话同时也包含全部重新来过的意思。
「我比较希望岛村可以用普通的方式叫我……」
安达小声地对我提出要求。总觉得她之前好像也有这么说过,也好像没有。
「你放心吧,我想那个昵称我不会再用第二次了。然后──」
午餐还是不要吃好了。我考虑舌头的状况,决定还是不要吃午餐。真是吃到苦头了。我回想起自己被父母斥骂「别做些不必要的事」时的景象。
舌头上还残留着血的味道。还真是準备了一个讨厌的调味料啊。
「我在想,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是指?」
「啊……嗯,因为你好像常常在看我。」
要婉转地问她也挺麻烦的,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询问。安达很明显地移开了视线。
明明表情一点也没变,不过眼睛却撒不了谎的样子。
「有……那回事吗?」
「有。」
我如此断定,然后绕到安达视线逃往的方向去。安达立刻就发现到我这么做,换成看往反方向。既然这样,那我也跟着动……我大概在走来走去绕了三圈左右时觉得腻了,换问她下一个问题。
「你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吗?」
安达既迅速又不自在地动起缩起的嘴唇。
「有是有……」
「嗯,嗯。那你说一下是什么事。」
我也很在意她到底想说什么,所以想早点问出是什么事情。究竟是有怨言,还是有什么不满呢?我是有先想过很难说出口的应该就会是那一类的事情,不过想让对方说出那种话也是挺奇怪的。
安达把声音含在嘴中,开始说起她想讲的事情。这样我听不到啊。
「那个……怎么说,就是冬天……应该说下个礼拜……啊,应该说再过十天左右?的那个……」
她忸忸怩怩地持续小声讲着不着边际的话语。安达的喉咙像是被那堆话语噎到般卡住,接着她便敲打自己的胸口,非常慌忙。她慌忙得有如为了飞起来而四处飞奔助跑的鸡。虽然鸡不会飞,不过她没问题吗?
安达仍然不断转动着双眼,只有表面上转过来面向我,然后说:
「等我再有点胆量……啊,我再考虑一下再跟你说。」
「……这样啊。」
都已经拍胸脯试图鼓起勇气了,结果却还是没做好充足準备的样子。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吧?
我也开始担心起来了。要是她说了会让我心碎的话,该怎么办?虽然要说我是不是神经纤细到会心碎的人,倒是挺令人怀疑的。
唰唰唰──安达拖着脚步,一副想逃跑的模样,所以我就让路给她,而她也真的就逃也似的用小跑步跑回教室去了。我则是现在才发现到走廊的寒冷,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身体的摇晃给摇到掉了下来,我想起了一个回忆。我窥视那色彩朦胧的小小记忆。
话说回来,我以前也有过像那样的朋友啊──我想起了这样的事情。
那是在我还毫无防备时的事情。在幼稚园里,有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女生。
用一句话来说的话,怎么说,就是个很像安达的孩子。其实她就是安达──不过她们名字不同,所以不可能是这么一回事。我和安达之间并没有那种命运般的关係存在。
那时候的我莫名好动,而且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只晓得向前迈进。而跟在那样的我身后的就是那孩子,她简直就像是我的影子有了形体般,跟我形影不离。她不是跟在我旁边,而是后面。如今会去想她是躲在我的后面吗?她非常怕生,在开始来幼稚园上学的第一天,她还在门口那里紧抓着母亲的手嚎啕大哭。
我们会成为朋友,就是从那时经过一旁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幼稚园鞋柜那时候开始的。明明要是现在的我,大概也不会去多加理会。
我把名字告诉她,而她就是第一个用「小岛」这个称呼叫我的人。我还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她还因为那个称呼传开,使得连其他人都开始那么叫我这件事而摆了张臭脸。在这部分能感觉到她和安达的相似之处。虽然以顺序来说好像反了,不过由现在的我回想起来的话就会变成「安达↓那孩子」这样的顺序。因为回忆并不是就在我眼前发生。
当时的我看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就很高兴地觉得「这样好像探险队!」真是太白痴了。当然,我自以为是队长。在我心中,幼稚园跟镇上是未开拓的区域,充满陷阱,以为自己成功闯过了那些陷阱。明明是未开拓的区域却有陷阱是怎么回事?这种小事就别在意了。总之那时的我很喜欢跟她一起出去玩,或是在幼稚园里面东奔西跑。
而她则和一般小孩不同,不喜欢到处乱跑。应该说,她有表现出自己不喜欢到处跑的样子,但我却以自己为优先。现在想想还真是有够自私。不过不会去考虑别人喜不喜欢或是方不方便这一点,我觉得即使是现在立场和思考模式都已经和以前不同的自己,还是很类似那个时候的我。
那个女孩虽然在个性上不是会明显表现自己的人,不过却有感兴趣的东西。她喜欢弹珠或是风铃那种亮晶晶的东西。只有在发现那种东西的时候,她才会离开我的身后跑去找那些东西。那么一来就会变成是我在追着她跑。
那种时候,不知为何我都会生气地对她说:「难道我就没有亮晶晶的吗?」
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会产生那种心境?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就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难以理解。
在升上小学分到不同班级之后,我们就完全没有再见面了。虽然我们并没有吵架,但那样的距离似乎不是能让我们的友情继续下去的距离。主要是对我来说。
虽然只是道听涂说,不过听说她好像在升上国中之后就变成了真正的不良少女,而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不良少女。她究竟在偏离道路的地方找到了什么漂亮的东西?这部分让我觉得有一点点在意。
「耶……」
我瘫倒在厨房的桌子上,跟睡意奋斗。
「你哪里有在奋斗了啊?」
母亲轻敲了一下我的头,于是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冬天的时候实在是很难在起床之后立刻清醒。或许我的身体在要求进入冬眠也说不定──我在背后打了个冷颤、身体颤抖的同时如此心想。虽然厨房因为有暖气设备所以很温暖,但即使如此还是会不时有冷风钻进睡衣跟背部之间的隙缝当中。
在我用手指划掉刚才脸颊跟桌子贴在一起的位置上的雾气来玩的过程中,早餐就端出来了。有拌饭、蒟蒻丝、鳕鱼子跟凉拌青椒。这些都是昨天晚餐吃剩的。由于父亲现在就开始在意起肚子附近的肉在新年假期时会有成长,所以家里吃清淡料理的频率正逐渐升高。
会对这件事表达不满的,顶多就只有和减肥无缘的妹妹而已。而那个妹妹早已吃完早餐也刷完牙,正打算出门去小学上课。听说好像要在早上跑马拉松的样子,光是听到就觉得全身无力。预定要在早上跑马拉松却没有低着头走出家门的妹妹真是了不起。
「很了不起,动作又很快,根本无从挑剔呢~嗯,嗯。」
「不要再细嚼慢咽了,还不赶快吃!这样我没办法洗碗啊!」
母亲一边敲打洗碗机的侧面,一边催促我。明明小时候就教我要细嚼慢咽,现在却逼我要赶快吃完。父母教导的事情我应该要只听一半。
妹妹戴上上学用的帽子,露脸说:
「我出门了~」
「好好好,路上小心喔。」
她在跟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就看向我这边,摆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姊姊你也要赶快去学校喔~」
「啰唆,高中生只要在太阳全部升起之前到学校就好了。」
「是谁教你那种蠢规则的?凭你还早了三年呢。」
又被母亲轻轻敲了一下。本来是想反驳妹妹的,结果只是让她更高兴而已。
妹妹出门之后,坐上我对面座位的母亲就看着眼前的购物笔记在呻吟。她为了决定好要去超市买什么而在思考晚餐的菜单,但似乎一直没办法有所进展的样子。她把握在手里的原子笔放到桌上,叹了口气。
「每天都要想要煮什么好麻烦啊~」
「是啊,你加油。」
「你有没有想吃什么?」
即使我回答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也几乎不曾实现过。她往往会有到了超市之后按当时心情来变更要煮什么的状况。一想到那种事曾发生过好几次,就没办法认真去思考这个问题。
「煮咖哩之类的就好了吧?」
「嗯……用肉店那边的小菜可以吗?」
「就看你开心啰。」
这是多么无意义的对话啊。既然说是肉店,那就是指永藤她家吧。
那家伙似乎也常常被叫出来顾店……她有确实做好顾店的工作吗?
「姊姊~姊姊~」
应该已经出门的妹妹又折回来了。虽然原本在想她是不是忘记带便当袋,不过她不是在叫母亲,而是我。妹妹走进厨房,然后看向我。她才出去非常短的一段时间而已,她那接触到外头空气的鼻子却已经变红了。
「姊姊的朋友来了。」
「啥?」
这句话实在是令人怀念却又太过新奇,一开始我还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像是在细细咀嚼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去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呃……朋友?」
我很犹豫要先问这句,还是先问对方是谁。或许是心里产生动摇的缘故,我选了比较奇怪的问法。
「在哪里?」
「外面。」
她指向玄关。虽然理所当然是会在外面啦。她是说对方就在家门前的意思吧。
「你说的朋友是指谁啊?」
「前阵子来家里的人。」
「前阵子……安达?」
为什么安达会过学校不入跑来我家?她应该不是会大剌剌走错路的傻瓜才对。不过如果是安达的话,先不论她来的理由,她一定在等我,所以我决定先去找她。我暂时先放下筷子跟碗,离开厨房。
妹妹也跟在我后面。由于我忘了穿上刚才在厨房脱掉的室内拖鞋,造成我现在必须赤脚走在冷冰冰的走廊上。感觉就像刚才围绕在我身边的暖气迅速冻结,冒出来的雾气还发出碎裂的声音一样。而且感觉还是紧贴着皮肤的那种寒冷,所以又更糟了。
我一边缩着身体喊着「呜呀呜呀」一边打开门走到外面,就发现正如妹妹所说,安达就在那里。
她骑在蓝色的脚踏车上,像是出来接人一样在家门口待命。她穿着制服,书包也确实有放在脚踏车篮子里。安达立刻就发现我出来了,然后动作僵硬地跟脚踏车一起前进。
有一大群要去上学的小学生正通过家门前的道路。因为是通学道路,所以这条路在每天的这段时间,都会有多到让人觉得很烦的小学生们经过(这时候出门的父母说的)。安达彷佛是要把道路边缘还有脚踏车龙头削掉那样,谨慎地移动。她几乎都低着头,有好几次像是很在意我似地看往这边。
「看起来……好像也不是有什么很紧急的事。她到底是来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