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睛烦恼该装睡到什么时候。
我有发现阳光照在背上,也就是已经来到了早晨时分。但我在这道阳光下听到的不是小鸟的鸣叫声,而是安达的细语声。
安达正在祈祷。
说「希望座位能被排在岛村附近」。
她这么热切希望坐在我附近,我会很困扰该怎么反应。而且也不能随便爬起来。
难道升上二年级要分班的时候,她也是像这样一直祈祷吗?她那时候的愿望大概实现了吧。我想起安达在春天景色当中跳起来的模样。
突然──虽然想必就是安达,总之我感觉到有人翻身。接着,就有一只属于他人的手和我麻痹到没什么知觉的指尖重叠。那只手使力握住我的手。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安达的手却有点冰凉。
随后那只手不再有任何动作,而握着握着,那股冰凉感就渐渐消逝。
渐渐染上我的温暖。
我默默觉得这样有点可惜。
我摆动手臂,假装自己好像现在才清醒过来。安达的祈祷因此中断,我也从手臂上感觉到她的头移开。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的安达紧闭着双唇。
她连忙移开原本握着我的手转向我,似乎以为没有被我发现。
她的脸呈现名符其实的樱花粉红色,而且感觉她头的位置比睡着前靠得更近了。实际上,目前她的重量也确实是压在我的手肘。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感觉只要翻个身就会撞到额头,很危险,我们两个的头会大力相撞。可以说我们的睡相都不差真是太好了。
「早安。」
「早……早……早安……」
安达的头僵硬地晃了晃。
眼睛完全睁开之后有些乾乾的,让我感觉到自己起得很早。
再怎么说,晚上八点就睡也当然会早起。反倒是一直睡到刚刚才醒的我可能有点睡太久了。但就算睡这么久了,还是有点想睡。一不注意就打了一个哈欠。
「你昨天……在做什么?」
「什么?」
安达忽然问起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在想昨天晚上,呃……岛村在做什么?」
她又一次提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疑问。当我正感到困惑的时候,安达的耳朵变得像煮熟了般赤红。
「你说晚上……呃,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在睡觉啊。」
我不就在你眼前吗?不是还把手伸出来给你当枕头吗?安达你没事吧?
还是说,其实在我没知觉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或者是安达做了什么。等等确认一下脸上有没有被涂鸦吧。
明明我这边正体会身处恐怖电影情境的诡异气氛,安达却说着「那……嗯,那就好」,然后由衷感到放心似的缩起身体。她阖眼藏起湿润的双目,头靠着我的手臂,脸上则是露着平静神情。感觉她随时都可能睡着。
感觉好像也听到她的嘴巴说着「还好只是场梦」。
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我也不好意思摇醒她来追问详情,只好就这么沉默下来。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没有讲电话时那种有如落入深谷,被束缚手脚、限制行动的痛苦。我在头部的重量和手臂的麻痹中感觉到一股不明的舒适感,不禁打了个哈欠。被当作枕头的那只手的指尖麻得不时抖动。
日野和永藤也会像这样閑着同床发獃吗?
我隐约能知道那两个家伙会是什么情形,不过我们又是怎么样呢?我在可以动的範围内转头看向时钟,发现已经是不赶快起床準备不行的时间了。再继续鬼混下去,母亲可能会来叫我们。
安达不起来,我也没办法起来。但安达没有要起来的样子,依然闭着眼睛。稍微动动手臂,安达的脸颊就开始发烫,逐渐冒出红红的小圆圈。大概是因为她皮肤很白的缘故,马上就能看出她脸色上的变化。若在夏天晒黑了,她给人的印象又会不一样吗?而那样的情境,也不是遥不可及的理想。
为了看见那样的夏天,我现在该做的是把安达叫醒。
看起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还得叫醒她令人很过意不去,但看来我必须当她的闹钟才行了。我有些大力地摇晃手臂。安达摇摇头表示抗拒。
她抓着我的睡衣一角,僵起身体做出抵抗。
这样的安达究竟哪里成熟稳重了?
真是个让人费心的孩子啊──我只能给眼前这个撒娇鬼一道笑容。
「慢着,小妞。」
正在玄关穿鞋子时,母亲叫住了我。就母亲对我的称呼来说,这叫法挺新颖的。
「把这个带去吧。」
她递出了长方形的包袱。「安达妹妹也拿去吧。」她也递一个包袱给安达。
我收下之后感受着包袱的触感,问:
「这是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
「又有午餐了?」
「没错。」母亲竖起拇指。我很惊讶她怎么会突然替我準备便当。
母亲原本「呃~」了一声,似乎是想试着和我说明,但最后还是说「太麻烦了」省略掉解释。
「不用再留下来听我说话了,快走吧。不然会迟到喔。」
她说着「快走快走」赶我们离开。我心想,她到底是心境上有什么样的变化,同时看向安达。
安达半张开嘴,直盯着刚收下的便当盒。
经过这样一段事件后,今天也要很有精神地带着郁闷心情上学了。
话说回来──我搭在脚踏车后座时察觉了一件事。
「我们这是第一次一起上学吧?」
就算曾让她载我回家,我们也不会在上学的时候同行。安达不管自己正在骑车,仍然转头望向我。她小声回答「可能吧」之后还是盯着我看了一段时间,于是我不得已只好看往前方,替她看路。
上头有着点点光芒好似水珠的路树、建筑物墙上的脏污、人潮与车潮。拉着一条彷佛袖子般长长尾巴的白云,以及晒着我变回黑色的头髮的炽烈太阳。我们正感受着比春天还热,却又比夏天时温暖的阳光全力照射。
五月已经在各种地方探出头来了。
通过住宅区后的通学路段在晨光日晒下,无论是美好或是脏污,都变得很显眼。
星期日过完后理所当然的,就得要去学校。我们觉得反正都要一起上学了,就乾脆骑脚踏车双载过去。而因为安达也有带上来住我家时带的行李,所以她现在有三四个包包,而且还载着我,但骑车的她踩起踏板没有很吃力。就算在开玩笑,也难得会觉得安达很可靠。
「差不多该看回前面了喔。」
我用手指轻推安达的后脑勺。安达依依不捨地弯下嘴唇,把头转回前方。
随后我在準备收回手时,发现了留在手背上的一些痕迹。上头还留着一点让安达枕着的痕迹。皮肤上出现了枕头花纹压上去的轮廓。捲起制服的话,也会看到安达留下的痕迹吗?我隔着衣服抚摸自己的手臂。
我把手放在安达肩膀,观察起她的模样。她心里的紧张不是显现在脸上,而是出现在握着脚踏车把手的手上。她握紧把手的力道太大,手背的筋都浮出来了。大概是因为,之后在学校教室里要进行至少对安达来说是重大活动的换座位吧。
不对,其实还不曾换过座位,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决定座位吧。
祈祷能够对抗现实到什么地步呢?
不改动任何物体,只花时间在耗费精神力的行为会变得有意义吗?
包括想知道祈祷会有多大效果在内,我很期待座位的安排结果。
入学典礼当天好不容易赶得及看见凋零时期的樱花,现在已经不见半点影子了。
说起来,我有特别去注意过绽放的樱花吗?走在通往校舍的路途中,我偶尔会抬头仰望天空,思考着这种事。春假后来学校时,樱花大多会开始凋谢,视线反倒会飘往铺满地面的花瓣。
我说不定只晓得樱花树凋零后长出绿叶的青绿模样。
一旦开始在意,想看看的慾望也会跟着变高,但时钟的针不会再倒转回去。
我的人生当中,还会再经历几次樱花的绽放与凋落呢?
「……嗯……」
我轮流看向打开的签和写在黑板上的号码。
换座位的时间就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结束了。
大家要以名字的五十音顺序过去抽老师準备的签,再照着写在黑板上的数字移动自己的桌椅。我从落在我背后的视线察觉到,安达应该已经移好座位了。
我自己是要移到原本位子左边那一排倒数第二个座位。
而安达则是坐在我右边第三个位子。
「……好普通的结果。」
既不是变得非常近,也不是变得极端遥远。
虽然增加了一列的距离,可是前后的距离缩短了。照这样来看,祈祷到底算髮挥了多少效果呢?在大家仍继续移动座位的嘈杂教室中,得以早早就定位的我托着脸颊偷偷观察安达的状况。
我一往旁边看,就和安达对上了眼。安达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她也没低着头,看来她对抽籤结果还算挺满意的样子。安达正用獃滞无神的飘移眼神看着我,跟我在被窝里看到的眼神一样。简单来说,就是看起来很想睡。
她今天应该会一直是这副模样吧。我有些同情地露出苦笑。
之后,我在上课时间趁着老师说话的空档往旁边一看,就跟安达四目相交。
安达在和我对看一小段时间后,就耐不住地撇开了视线。但我继续看她,她就又再次往我这里看过来。即使中间隔着两三个人的头,彼此的双眼还是把焦点放在对方身上。接着,安达又把脸撇开了。
她低下头,慌张地用手指顺着课本内容移动。
恐怕就算眼睛有看见那些文字,她也没有看进脑袋里。
她摇摆不定的头髮上附着我昨天送她的那朵花。
我在这样子的安达身上感受到让人心情平静的氛围,并将视线投向了有刺眼阳光窜入的窗边。
已经五月了啊──我感慨地眯细双眼。感觉就像升上二年级以后的生活,在我闭着眼睛时过了一个月一样。高中时期的四月只会再来临一次。五月、六月,还有今后的课程也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人生没有任何可以重新来过的手段。随着时间流逝的脚步加快,不管我愿不愿意,都会意识到这个道理。
能悠哉度日的时光,并不会无限延续下去。
铺满地面的樱花花瓣,或许正象徵着我那些逐渐流失的时间。
安达一定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每天都拚命到甚至像被逼上绝路──我这样会不会太高估她了呢?而安达虽然偶尔会差点失去意识,却也不曾完全闭上她睡眼惺忪的双眼。看着安达努力的模样,我的嘴巴也自然而然地摆出笑容。
那就像是轻轻碰触春天的温暖般,去除了我胸口的郁闷。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稍稍逃离原来那股窒息感,得出这个答案。
未来……对,未来的某一天。就算无法做出明确想像,也无法避免它到来的将来。
一个根本没有春假的世界。
说不定身旁会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未来。
我也会有不特别冀望,却仰望着盛开樱花走在春天之路上的一天。
在那之前,先满足于眼前绽放的樱花树也不坏。
我深信这样也不坏。
现在是四月底,已经没有任何地方的樱花还开着了。
所以我要在安达身上寻求「樱花」。
她那张侧脸当中,一定存在着樱花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