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透过搭电车到别的地方,就觉得自己变成熟了。这不是获得成长那种带有正向意味的实感,只是觉得不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得踏入这个阶段。没有人能够测量出当事人究竟成熟到什么地步。用来区分的标準只有年龄。
整个社会会把我当作大人看待。而我需要配合他们的看法。
就只是这样罢了。
我搭电车前往其他县,顺着人潮走向地下铁的入口。我立刻走下楼梯,没机会见到被当作醒目会合点的金时钟。
走到地下,人工的气味就变得更强烈。那些大多是化妆品跟髮雕的味道。四处一直传来侵扰耳中的声响,使我无缘得到平稳与安宁。
我搭乘电车到下一站,再次上下楼梯前去转乘。明明走的距离也不是很远,却只是一直吐出更多叹息。身体有如沾满凝结的灰尘,变得愈来愈沉重。
自从离开学校去工作,残留在脑袋一角的疲劳感就不曾消失。
在月台上等待电车抵达时,我不经意往旁边的排队队伍看去。
我的视线停留在前面数来第三个位置,一副倦怠模样的女性的侧脸上。
我心想又见到她了。
她快要长及腰际的长髮掺杂着染过发的痕迹,呈现淡淡的褐色。那咖啡色的眼瞳总是充满睡意又沉重,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的长相才比其他人更令我印象深刻。她似乎也跟我一样是上班族,早上经常在同一个时间搭车。年纪看起来也跟我差不多。而当然,她只是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相识。也不曾找她说话。
应该说,接下来要搭上的这班电车里,大概没有半个我认识的人吧。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集的众多陌生人一同被载往远方──一这么想像,就感觉好像被关在没有监牢的监狱里一样……会这么觉得,是因为我待在看不见天空的地底下吗?
电车即将进站。我跟一脸想睡的她搭上不同车厢。我有些期待地环视车厢内,看今天是不是有机会找到位子坐,但空位一转眼就被坐满了。我叹着气,倚身靠在车厢另一侧关着的门口。我倾头靠上窗口玻璃,又一次叹息。
一天开始的同时,也有一股沉重的疲劳袭来。大家都是这样吗?
我抱着寻求依靠的心态确认今天的日期,虽然早就清楚知道今天是星期四了,而且今天结束,也还有明天,是个很半吊子的日子。这毫无救赎的残酷现实,令我的头又偏得更歪斜了。
电车开始向前迈进。
电车走过埋没视野的黑暗,不过并没有带我到其他世界,而是将我载往现实。
就年纪来说,目前我的人生有一大半都在当学生,所以我认为在梦里经常以学生视角看待事物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今天早上也是。不知为何大家都待在夜晚的学校里,也不知道是特训还是留下来补习,总之我被逼着念书。而我当然很痛苦。
我心想好想回家睡觉,接着,我突然发觉就算回家也不会怎么样。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迅速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不知道为什么是在一楼,而且像体育馆那样宽广)。我吸着夜晚的寒冷空气,轻快地奔跑离去。没有人指责我。这是当然的,因为──
因为,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就在我彻底想起这一点时,闹钟正好响起。
随着意识恢複清醒,现实中的认知也跟着溜进梦里。
这种感觉有点有趣。就只是这样。
好想睡。不管睡了多久,睡意还是残留在脑袋跟眼球深处。不过除此以外的部位没有残留疲劳的迹象,所以身体确实有得到休息。我忿恨地俯视把我吵醒的闹钟,慢吞吞地起床,然后拖拖拉拉地準备出门。现在跟当学生的时候不一样,不能一有状况就乾脆跷班。梦境说到底就只是场梦。
準备去学校的妹妹很嚣张地要我好好振作,母亲也踢我的屁股要我动作快点,这部分倒是从以前就没有变过。我缓慢地做準备,在洗过脸以后有些清醒过来了。我睁大双眼所看见的,是镜子前面一脸无精打採的自己。
真是一点光泽也没有的脸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是因为肌肤乾燥,但给人一种失去润泽的感觉。这跟在工作地点常见到的那些大人的表情一样,我心想「原来如此」,撇开视线笑了一下。
我搭公车到车站,再去地下铁转搭电车。我在后悔没找份在自己家附近的工作是不是错误的选择。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没多做思考就决定要做什么,可到了现在我才终于渐渐看到一些零星的错误。人生或许就是如此。
我加入排在地铁乘车口前的队伍,忍着呵欠等待电车到来,而我不经意转头时,看见了一张熟面孔。是一个女生。不只去上班的时候会看到,说不定她家跟我家很近,我常常看到她。不晓得是因为她披着一头漆黑头髮,还是因为她有些驼背又低着头,她的眼睛附近像是盖着一层阴暗的薄纱。她身高比我高一点,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
我是常看到她,不过我并不认识她。
我擦一擦打呵欠时泛出的眼泪,把头转回面向前方。电车就快来了。
来了以后,就会被载往只会令人想赶快回家的一段时间与地点。
电车进站了。我跟那名表情看起来很阴暗的女生走进不同车厢。车厢内有空位,而且我想坐也能坐,但我故意不去坐。要是在搭电车去上班的时候坐下来,很有可能睡过站。真要坐的话,就是回程了。虽然回程会更多人,没什么机会找到位子坐。
我抓着座位边缘的支柱当扶手,开始放空。
感觉太过放鬆,就算站着也会无法保持清醒。
我一边仰望在各站停靠的电车跟路线图,一边思考。
今后我的人生会发生有趣的事情吗?
会有不是让我持续走在平地上,而是让地面掀起一阵波澜的某种东西出现吗?
即使主动改用奔跑的,若前往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也是没有意义。
如果这条路上没有半个能带来变化的东西存在,那我想一直睡下去。
体会痛苦的时间当然是短一点比较好。
我常被说是无聊的人。别人会假装是开玩笑,或是用尴尬的语调这么说。
我没有异议。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每天都过得很无趣。如果是有魅力的人,大概不会觉得眼前的世界无聊吧。不论那个人看见的是人,或是事物。
我对大多事物不抱兴趣,只是抱持着彷佛被盖上盖子的封闭感在工作地点跟家里来回,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虽然很累,又觉得麻烦,不过不怎么痛苦。
仔细想想,会不感觉痛苦,是因为这样的生活从还是学生的时候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我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也没有喜欢的对象。
这种焦躁的感觉就有如渴到极点的喉咙像有东西贴着似的,没办法好好说话那样。
我想今后也会一直过着那种感觉永远不会消失,而且令人感到无聊的每一天吧。
只要像这样做好觉悟,就有办法接受这种生活。
我结束根本不可能成为精神粮食的工作,走下地铁的楼梯。
等着搭电车回家时,我会吐出跟叹气不同,是类似感到放心的一口气。
我听着学生们发现电车到站便连忙跑下楼梯的脚步声,走进车厢。我微微加快步伐,直直走向找到的空位。我不打算把空位让给别人。
我大吐一口气,填补电车里的空白。
这时。
隔壁的空位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顺势被人占走。
我在坐下的途中往旁边一看,不禁停下了动作。
早上看到的那名女子正好坐到我旁边。
她也维持有些前倾的姿势注视着我。
看来对方好像也有注意到会常常看到我。
我们两个一同抬起头。然后有些拘谨地保持彼此间的距离,相互凝视。
在电车开始前进的那一刻,她像是在掩饰害羞似的露出微笑。那柔和的笑容不同于平常充满睡意的无趣神情,让我觉得肌肤传来一股刺痒感。我微幅摇头示意,转头面向前方。
一种会给人搔痒感的东西,正试图化解我封闭许久的感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莫名在意她的存在,忍不住斜眼观察她。
对方也一样在看我。她用那双又大又柔和的双眼,疑惑地凝视着我。
我们四目相交,我感觉脸颊渐渐发烫。然后再次转头面向前方。
我感觉到堆积身上的灰尘,正慢慢在这股高温下融化。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只是排队的队伍近了点,搭上了同个车厢。
明明对方是我甚至不曾听过她声音的人。
为什么会让我的心灵如此雀跃?
平时总是驼着的背也变得挺直,姿势变得直挺端正。
我们都知道对方要坐到哪一站。
我们没有特别聊什么,只是单纯一起坐在相邻的位子。
一起?要说是「一起」好像也不太对。不过是碰巧遇到罢了。只是偶然。
但是,我认为「与一个人邂逅」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相遇不是在某人的决定下发生,也不是注定会发生。
彼此原本只是直直前进的人生,不知为何有一瞬间产生了交集。
或许我走的这条路,并不如我想像中的那么能够预想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电车停了下来。再过不久,这段时光就会画下句点。
所以我在演变成那种结果之前,先对她表示好奇。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算错失在某处邂逅的机会──
我也注定会遇见她。
唯一可能改变我人生的命运,匆忙使这无聊的世界变得焕然一新。
「今天的安达同学」
我作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棒到我不记得了。明明不记得,却知道是个好梦。
真的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