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决心踏出第一步,但整理行李依然是件麻烦的事情。
我们决定今晚至少先腾出可以睡觉的空间,盖上棉被就寝。搬进家里的床上放满了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行李,完全没有办法躺上去。我们大概错就错在太低估整理行李的难度了,一开始还以为弄到半夜,应该就能处理好大部分。
彷彿野生动物连忙盖来避难的睡觉空间,存在两道呼吸。把视线焦点往旁边移去,就能看见岛村安稳地闭着眼睛。我盯着她一小段时间,又重新看向天花板。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可以跟岛村一起生活。
一想像我们的未来,就觉得脑袋轻飘飘的,还没真正体认到这是现实。我们两个人一起做了很多决定,一起讨论,一起搬家,甚至都开始拆箱整理了,我的大脑却还没跟上现实。到了一起躺平的现在,我仍然觉得意识跟现实不同调,就好像有一个放空脑袋的自己,跟另一个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现况的自己一样。就算想让意识跟现实同步,脑海里也只有一大片白云在打转,没有化成固定的形体。
明明刚离家的时候还能清楚看见一些脑海里的景象,却感觉像是在跟岛村同行的路上,一步步走进迷雾里面。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对未来的想像充满了我自己的理想,资讯量大到需要多花点时间消化而已。
我再次看向岛村。
接着,岛村立刻睁开双眼醒来。
「妳不困吗?」
「咦?」
岛村突然跟我说话,还盯着我看,让我心里涌上的惊讶变为涟漪,扩散到指尖。
「我看妳眼神好像还很有精神。」
我清醒到很怀疑不是有精神,而是亢奋。身体疲劳到觉得很沉重,意识却在释放无谓的光芒。我小声回应「嗯」,并老实回答:
「我在想很多事情,就睡不着了。」
「嗯……」岛村先是眼神游移。
「那,妳把在想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吧。」
岛村翻身面向我。随后,就看见一道很有包容力的微笑。
「就聊到妳开始有睡意。」
「……嗯。」
被她用这么温柔的态度对待,让我以为自己就好像是躺在摇篮里面。
我感到一阵安心,渐渐放鬆全身力气。换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更紧张一点,看来我也多少习惯了。我们接下来会有更多相处的时间,如果因为习惯成自然,而不再从彼此的互动中得到感动,或许也有些令人感伤。
在心情平静下来以后,睡魔也逐步现身,但现在我反而需要保持清醒,弄得自己异常忙碌。
「来,告诉我妳都在想什么吧。」
「呃……」
我摸着下嘴唇,捞起像河中石砾一样随波逐流的思绪。
「虽然刚才说想很多事情,但好像也没那么多。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以后天天都会跟岛村在一起。我想要做什么的时候,身边都会有岛村陪伴,可以很自然地一起出门,再回到同一个家……咦,我在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吗……」
把这些想法说出口,才意外发现它们全像麵线一样连在一起。
「原来没有很多。」
我订正刚才的发言,岛村就面露苦笑。
「结果还是老样子嘛。」
「对。我可能从认识岛村以后……就变得老是很难睡着。」
仔细想想,我每次一钻进被窝,就会在黑暗当中满脑子想着岛村。应该说,连周遭还很亮的时候,也是满脑子岛村。我的脑袋绝大部分都是由岛村构成的。明明大部分是岛村,我的个性却跟她截然不同,真不可思议。岛村是不是其实不怎么思考她自己?
「请容我磕头谢罪呀,安达大人。」
「咦,平……平身?」
岛村突然要我用相声的方式回应,让我一时变得支支吾吾的。我面对这种情形的应变能力,过了这么久还是完全没长进。
我很明显不擅长搞笑,但是岛村意外不会让我用这一点当不搞笑的借口。
「是说,亏妳没怎么睡,还可以一直那么有活力耶。」
「会吗?」
「以我的角度来看的话。」
岛村闭上眼睛,看起来像在回想什么。我在夜晚的包覆下,依然可以看到她肩膀抖了几下。我很好奇岛村在笑什么,但既然她笑得这么开心,就不计较了。
眼看话题就这么结束,让我也陷入不知所措。怎么办?该怎么办?虽然赶快睡觉就好,可是──
现在岛村眼里有我的倒影,我实在捨不得入睡。
要找个话题,找话题。我用打结的舌头拚命寻找下一个话题。
「岛村有跟家里聊什么吗?」
「嗯?」
「离家之前。」
「喔喔。」岛村视线游移,回想当时。
「算跟平常差不多吧。我那时候脑袋有点迟钝,但搞不好只是很困而已。还有──」
「还有?」
「有一只羊在大口吃高丽菜。」
「那是什么情况……」
岛村笑说别放在心上。就算放在心上,我也完全不觉得自己能搞懂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的比喻或形容?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思考。
「那安达呢?有说上话吗?」
我有点纳闷她的讲法很像在对待小孩子。不过,听她问的是「有没有说上话」,就不禁佩服她的着眼点。
「我没有跟她说什么。」
「这样啊。」
我感觉彼此的语气又回到了高中时期。有时候跟岛村讲话,会出现这种现象。这种时候都会觉得很怀念,也会有股彷彿清水流过胸口的凉爽窜过全身。这似乎就是回忆在我心目中的触感。
「好了,换安达开话题了。」
「原来是轮流的吗……」
我连有没有乖乖照顺序轮流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在岛村的催促下,开始思考。
「岛村在睡着之前会想什么?」
「我想想~嗯。大概一半。」
「一半?」
岛村解释是半睡半醒的意思之后──
「我在想像接下来安达跟我是不是会一起在这里住到彼此都变成满头白髮的老婆婆,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
岛村捏起自己的头髮,直盯着看,像是在确认头髮的颜色。
「跟安达睡前想的有点像。」
「啊……」
我们的想法彷彿彼此的食指指尖贴在一起,突然连成一线。
受到强烈外力拉扯的线上下摆动,跟我的心灵一同晃动不已。
我们或许就是想要得到这种短短一瞬间的交集,才会拥有语言。
「我们有办法变成老婆婆吗?」
「我们终有一日会变成老婆婆的。」
我被岛村像歌词一样的回应逗笑了一下,接着迎来一段沉默。
这是一段不需要像以往陷入沉默时那样着急,反而还带来充实的寂静。
「我们要长命百岁的话,也差不多该睡了。」
「嗯。」
「晚安。」
岛村率先道过晚安,闭上双眼。我看着她的侧脸,会觉得她的嘴唇勾出一道温柔的弧度,是我下意识美化了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一想到说完晚安过后就是近在咫尺的早安,就感觉手腕里的血液好像变得更烫了。
「晚安。」
我比岛村晚了几步,才闭上眼睛。
还不晓得先进入梦乡的是我还是岛村,意识就在朦胧中融入夜里。
比把脸埋在枕头里的触感还要柔软的声音,缓缓传进我的耳里。
「安~达。」
接着,我感觉到肩膀摇晃。眼皮也随之颤抖,意识逐渐流进眼睛深处。
朝阳锐利划过眼角,深入眼睛,让脑袋瞬间打开开关。
我被声音吓得跳了起来。
「唔喔耶!」
「妳说什么?」
岛村看到我后退一大段距离,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用逗趣的动作举起双手。
「吓我一跳。」
「呃,我也是被妳吓了一跳啊。」
我拨开垂到眼睛前面的头髮,左右张望,才终于理解现况。
我们已经搬到社区大楼住了。
「因为岛村叫我起床……」
害我吓了一跳。惊讶到连话都只讲出一半。
「唔,我叫妳起床有什么好惊讶的吗?」
「因为妳比我早起。」
「啊,惊讶的点果然是早起吗?」
岛村立刻露出笑容,扬起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喜悦。
「可能是因为我有点高兴过头了。」
她简短说完这番话,就离开寝室。我听到房间外面传来「来吃饭吧~」的呼唤。
我听着她的声音,愣在原地。
岛村说自己高兴过头。
是为了什么事情高兴?
看看眼前这个房间,就会发现这个疑问根本没有意义。
我跟床上一只岛村带来的玩偶四目相交。
「哈嘿!」
我不小心发出好像在途中呛到的奇怪笑声。
我没有换衣服,直接前往客厅。接着坐到先就座的岛村对面,压着翘起的头髮,脑袋里模糊浮现「新生活」这几个字。
明明已经醒了,却好像一直处在梦境里。
岛村跟我以前梦想中的她一样,眼睛看着我,嘴上露出微笑。
「来,给妳。」
我收下岛村递给我的三明治跟盒装牛奶,插上吸管。宛如直接把冰箱温度带出来的液体替我冷却了身体,至此,让我误以为在作梦的迷雾才终于开始散去。
「等安顿下来以后,也要自己来做早餐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