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星之記憶在凝膠之中

１

位于第三实验都市断崖城郊外的《荒川》的，食之绿洲——《伽蓝堂》。

位于废墟大楼的十七层的这家店，是由新兴宗教圣堂的废墟改装而来。席位数约四十左右。只要将食堂高处的窗户和正面玄关打开的话，就会有凉爽的风通进来，厨房的热气也会逃散到外面。

但是，在这间食堂的深处，通过狭窄的走廊后的居住区域，事情就不一样了。在大约五十年以前，那边是进行冥想的信徒们居住的朴素的僧房。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能够调节温度的只有房间的门和一扇窗户。只要太阳一升起，被高层建筑群的白墙所增幅过的早上的日光就会投射过来。更何况是在夏天的混凝土森林中了，简直就是杀人般的热射线。

也就是说，很热。热得快死了。

同居者温柔的叫早行为并没得到出场机会，在过了早上六点的时候，莉可便受不了阳光的照射，从床上跳了起来。

「──要死啦！」

长及腰间的黑髮缠绕着汗流浃背的四肢，这时候实在是烦死了。莉可就像一只在被自己的毛皮煮着的狗一样，伸出舌头开始喘气。

乾脆，把头髮剪掉不就好了？

这么说，当然是其有道理。但是如果这样就能解决的话，她早就会把头髮剪掉了。莉可感到焦躁的原因，在于支撑着24世纪的人类不死时代的泛用自立型再生药物——通称PAC。

掏出放在桌子上的注射器，莉可打下了起床时的一针。她将粗针头插入左臂，注射入半透明的液体。

「——啊」

就算有点粗暴地将针拔出来，在一滴血液留下之前，戳开的洞就已经堵上了。之后流遍莉可全身的，是如同连环爆炸的小火花一样的麻痹感。这是不管被切断的手臂，还是被挖去一块的后背，无论怎样的伤口都能治癒的万能细胞。但是，正因为其过于万能，所以连没有必要的东西都会回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毛髮了。也就是说，不管她如何去剪掉这烦人的头髮，都会被PAC所促进的代谢在一瞬之间恢複如初。

「……」

看到镜子中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莉可更加泄气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髮越变越长。毛髮像无数爬行的蛇一样快速增长着，简直就像是美杜莎的头髮一样。当然，只要不打PAC就好了，但在这个争斗和杀人已是家常便饭的时代，那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放弃掉。

莉可也没有力气去将浸满汗水的T恤衫换下，无精打采地走向了食堂。推开门后横穿进来的风让身体感受到了几分凉爽，而在厨房中能看到一名少女在这酷暑之中也仍然身着古典女僕装的身影。与汗水的光亮无关的那个侧脸，让莉可打心底感到羡慕。

「……早上好，宇迦」

「咦，早上好—，莉可。最近起床很早啊」

「天气这么热，都没法安心赖床了」

「我觉得这挺健康的不错啊。——对了，你打过PAC了吗？今天也有《SEED》的工作吧？」

打了打了，莉可有点自暴自弃地点点头后，宇迦从冰箱里取出了一个瓶子放到了莉可面前。

「那，来，这个给你」

她递出了五百cc的白色液体。这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PAC再生人体时所需要的蛋白质和脂肪等，各种各样的营养物质。其名为「全奶(Full Milk)」。和以脂肪块、人类的肥料而闻名的「油棒(Oil Bar)」算是远亲一样的东西。最近在《荒川》开始流行，甚至出现了提供送货上门服务的家伙。

「果然，我还是——」

「不——行。你和卡库塔斯先生约好了吧？虽然我知道这不好喝，但果然还是不喝不行。你昨天，骨折了几处来着？」

「……四处」

「被砍断的呢？」

「三根指头和……锁骨」

「你看吧，果然不喝不行。如果你能不受伤就完成工作的话，我觉得那倒也可以就是了——」

「……真的，要不是有极光的话……」

「说到底，街上的混乱就是极光引起的？」

「卡库塔斯是那么说的，因为这强烈的电磁风暴，让断崖城里的精密机械和机工体都出了问题」

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两天以前。

那一天，是彷彿想要把整座城市都烤熟一般的，没有一片云彩的万里晴空。人们忍耐着酷暑，在到了晚上终于能凉快一把的时候，城里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想着不知何事仰望天空，便看到了从天空的一头伸到另一头的光之窗帘。也就是说，那是有红有绿地摇动着的巨人的彩光——世界规模的极光。

其原因，则是袭击地球的强烈的太阳风及其引起的电磁风暴。它对城里的电子器械产生了影响，让断崖城陷入了大混乱。

「……说起来，两年没见了啊」

「是啊」

「你还记得吗？宇迦坠落到《足立》的那个夜晚，也有极大的极光——」

「莉可」

「咕……」

「差不多，也该认了喝下去吧。就算用閑谈拖延时间，到最后你还是要喝的」

宇迦重新把装了「全奶」的瓶子推了过去。而莉可则如同在进行最后的抵抗一样把嘴嘟了起来。

「但是啊，把这么难吃的东西给人吃，宇迦你就没有自尊心的吗。不是号称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做得好吃才是《伽蓝堂》厨师的本事吗」

「但是，这个，又不是我做的」

「……」

「好啦，赶紧给我喝掉喝掉。早饭我会给你做点好吃的东西的」

似乎时限已到。啪地一下打开瓶盖，莉可把「全奶」灌了下去，

「————噗哈……难喝」

如同在啃骨头一样毫无滋味。

要说的话，就是把自己当成是牛奶了的澱粉溶液。

「啊，对了。我想拿来做早饭用，能给我从农园那边摘点茄子吗？」

「诶——……」

「……」

「啊，好的，我去摘」

早上的宇迦在为开店进行準备的同时，还要做早餐，算是在全力工作。她从厨房瞪一眼的话，莉可也只得老实服从。在莉可垂下肩膀正要走出食堂的时候，宇迦突然抬起了头，

「对了。莉可，去农园的时候记得换衣服」

「我知道……」

这位同居者对穿着打扮要求是很严格的。莉可回到房间，用毛巾擦过汗后穿上了宇迦亲手做的荧光粉色运动服。就算天气再怎么热，莉可也没有不长脑子到会穿T恤和一条内裤就敢进农田的程度。

「搞定」

手套也戴好，準备完成后，莉可从后门走到了店的背面。正面有一扇带有电子锁的大门，其前方便是《伽蓝堂》的「自家农园」了。面积大概有大楼一层的四分之三。从自森林中採取的食用植物，到在市场上几乎见不到的21世纪的改良品种，这里培育中的蔬菜不下百种。在战争和灾害让土地荒废，植物被污染的这个世纪，美味农作物的基因比人命更加高价。因此，这一农园被厚达两米的隔墙和生物识别这一万无一失的钥匙守护着。

穿过大门后，里面的风格乍一看就像研究所一样。农作物被按照发育条件分成了不同的房间，从走廊中越过玻璃可以看到农地的样子。环境全部都是人工管理。日光利用的是从工厂遗迹中发现的高辉度电弧灯，水和土也设有仅凭自家农园便可循环起来的系统。不管哪个都是宇迦收集起工具花了半年左右的时间建造出的工程。

「……茄子，茄子，茄子……」

在走廊里走了一段时间后，来到了名为《24：Ｓ：夏》的房间。这里是聚集了时节为夏季的，在断崖城附近自然生长的24世纪植物的区域。茄子的植株挂着从外边也能看到的丰满果实，沿着田埂整齐地排列着，青翠的叶子枝繁叶茂。

莉可暂且平缓了下呼吸走进房间，在这一瞬间，附近长着的茄子突然转了过来。

「冷，冷静一点……不疼的——」

如同靠近警戒起来的家畜一般，莉可低下了腰，一边搭话一边拉近距离。而茄子则像在威吓一样将全身的刺都伸直了。

被称为剑茄子的这一物种，有着会对附近的热源做出反应採取防卫反应的性质。

「……喂！很危险啊！」

找到机会，尖刺就会扎过来。莉可虽然在用熟练的手法将其接下，但如果没有强韧的CNT手套的话，大概手上已经开了个洞吧。因为虽然没有开洞，也有如同被打了一根桩子进去一样的尖锐疼痛穿过了手掌。

想着这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莉可拿起放在附近的喷雾器快速地喷了些水。其实，喷雾器中装的是飞蜥蜴皮的浸出液。据宇迦说，剑茄子面对不吃茄子的爬行类动物并不会採取没有意义的敌对行动，所以可以通过感受它们的气味让剑茄子解除防卫反应什么的。

趁着对方开始蔫了下来放鬆警惕的时候，摘下圆滚滚的果实。和如同兇器一样的尖刺形成对照，茄子的果实水灵到了仅仅是捏在手里便要碎掉一样。採收到装满笼子之后，稍微尝了一下。咬下的瞬间，清爽的水气便充满了整张嘴。

「呼～！」

那，已经几乎算是水果了。茄子的汁水接连不断地溢出。不带苦涩，微微的甘甜感和水分滋润着喉咙。连擦掉从下巴上留下的汁水的事情也忘记了，莉可一口气把一整个茄子吞进了肚子里。

仅仅是刚摘下来就是如此的美味，在宇迦烹调了一番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呢。早饭愈发的让人期待了，莉可加快脚步走向农园的出口。

「……嗯？」

但是，在写着《21：Ｓ：冬》的房间前，她停下了脚步。

那里是种植了稀少的古代蜜柑的果树园房间。蜜柑才刚刚种下树苗，在田里一棵一棵地让可爱的绿叶发着光……本应是这样的。

有着将那树苗包裹起来的，透明的什么东西。

说什么东西，那就是，什么东西。

首先，那东西没有外形。

简直就像，无重力下的液体一样，透明的液体在一弹一弹地动着。

「水母……是不可能的啊」

那印象就像会动的水一样。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房间里有无数的小水球在动来动去，有时会合在一起，有时又会分离开来。

异常的光景让莉可陷入了混乱，但她突然回想起了，以前听宇迦讲过的，20世纪的宠物的话题。绿色的，黏糊糊的，小孩子特别喜欢的生物。记得，那个名字叫——……

　　　　２

「……那个，是不是叫史莱姆啊」

「对对！就是那个！史莱姆！」

「……史莱姆，为什么会在农园里啊？」

「不，是我在问啊……」

慌忙冲进食堂，说明了下情况后宇迦的反应还是很迟钝。在烹调过程中离开厨房似乎让她很不情愿，关掉炉火的表情也很苦涩。但就算如此现在也是异常情况，莉可拉起她的手，带到了出问题的房间里。

但是等到真的来到农园前时，宇迦态度一变，睁大了眼睛。

「莉可！这个，是史莱姆啊！」

「所以啊，我不是说过了吗！」

如同从走廊上贴在了窗户上一样，宇迦凝视着透明的块状物。莉可也重新观察了下，这东西果然还是难以形容。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但也不是像浮游生物一样可以看到里面透出来的内脏。

「说到底，史莱姆是什么啊？没见过这种生物」

「嗯……是什么呢」

「搞啥啊，宇迦也不知道吗」

「因为，史莱姆的事情是从国会图书馆里废弃的方尖碑中捡到的情报啊。1970年代时，在美国这个国家里广为流传，说是日本的小孩大家也都养过。其存在似乎广为人知到了，会在各种故事里出现的程度」

「……是宠物吗？」

「难道不是吗？虽然好像都是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样子」

「那么早以前就有人工生物了啊……从前的技术还真厉害呢」

虽然让莉可说真心话的话，肯定不会去想养这种软软弹弹的生物的，但大概古代人有古代人的感性吧。

「好像是，扔到房顶上，然后看它瘫成一团掉下来的样子取乐什么的」

「……真够野蛮的」

「是吧——，有点可怜了」

「但是啊，既然以前是小孩子养的，就说明大概不是什么危险生物吧」

「确实！我要不要，去试着摸摸看呢」

「……诶？」

「诶？为什么你那么意外的样子？」

「不是，你想啊，要是平常的话，会把危险的工作全都强加给我来着……」

「毕竟，莉可，不擅长对付滑溜溜的东西的吧？春天跟巨大鳗鱼战斗的时候，不也因为分泌液而无法行动了嘛」

「那可不是滑溜溜的问题啊」

「那，莉可去摸一下？」

「不，这就有点……」

「真是的！什么意思啊，莉可！这样下去宝贵的蜜柑说不定就要坏掉了，而且我饭才做到一半呢！」

当然，自己遇到危险可不行，但如果让宇迦去冒险也不愿意。莉可无法下定决心而缄口不语的时候，忍不下去了的宇迦打开了蜜柑农田房间的门。但是，她小小的叹了口气后，又回头看向莉可。

「……没关係的，莉可。毕竟我也是，古代人留下来的超厉害的人形啊」

在人类历史的顶点22世纪製作的，无法再现的机械生命。将人类的智慧毫无遗漏的加以保存、收集，流传给人类的，有着人类外形的存在——《自律人形遗产》。宇迦虽说也是其中一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无敌的。之前春天的时候，吃下「信息浮游生物」的宇迦，也曾陷入一段时间的昏睡状态。那时候的焦虑与不安，至今也刻在莉可的身体里难以忘却。

「……嗯，但是要小心点哦」

莉可如此回答后，宇迦轻轻点了点头冲进房间。史莱姆们基本都在树苗的附近，自由散漫地行动着。宇迦用双手将最近的小个体捞起来之后，靠近玻璃窗，双眼发亮地展示给莉可看。

「看啊，莉可！这个！很厉害的！」

「搞清楚是什么了吗？或者说，你摸了也没问题吧？」